“从那以后,没钱在手里,她心里就发慌。有钱就买粮,买了囤在周家的货栈里,随时准备往襄州调。现在国内那么多周记米铺,都是卓城战后,她一一布置下的。”

“她越来越有钱。她有个匣子,上边放首饰,下边是个小抽屉,里边放着银票。”

“我与她成亲的时候,她给我看过,里边是一万三千两银票,她说,她都给我花。”

衣飞金说到这里,眼底浮起一丝笑意,隐隐有带了一点湿润。

“咱们家不缺钱。新婚第二天,我就去账房提了十万两银票,偷偷放在她的妆匣子里。她的钱给我花,我的钱也都给她花。她想怎么花都行。”

“她会聚财,能钱生钱,我眼看着她的生意越做越好,是,咱们家在西北势大,钱这东西不算个东西,可是,她是真的很能干。她给她娘家弟弟挣钱,她也给咱家挣钱,你每三个月都有十万两银子零花钱,都是她给你的。”

衣飞石惊讶地看着他。他确实每三个月都会收到十万两银子,不过,这银子只在他手里过了一道,就会被长公主以各种各样的借口花用“借”走。

他曾经以为这钱是公中给的,哪晓得是嫂嫂给的零花钱?

“她这辈子就是爱个钱。”

衣飞金终于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他捂着自己的眼睛,又替妻子分辨,“她就是爱钱,没有坏心。她挣了钱也没给自己添多少首饰,没花在自己身上。她给我花用,给家中花用,给儿子用,给咱们家的老卒用,给咱爹的小老婆用——她就是吓怕了,她不能没有钱。”

“小石头,别怪哥骗你。私掘金矿的罪名她担不起,这世道对女人不公平!若犯错的是我,没人敢欺负你两个侄儿,可是,若被因此被治罪的人是你大嫂,安儿、宁儿就没有前程了。”

衣飞金果然是为了两个儿子考虑。

衣飞石默默不语。他和大嫂关系不算近,没有哪家正经小叔子跟大嫂关系太亲近的,可他也不讨厌周氏。如今周氏已经死了,回想她这一辈子,年少操劳,出阁后更是操心丈夫身死安危,只因为害怕丈夫再领兵时断粮,不惜把米铺子开遍了整个谢朝……这样的女人,衣飞石没法评价。

自从周氏投缳身亡,衣飞金也无人可以倾诉心中的悲伤,这会儿逮着弟弟说了一遍,又不顾脸面在弟弟跟前哭了一场,终于好了些。

“米康成竖旗造反不是偶然。”衣飞金说。

“……和金矿有关?”衣飞石瞬间心领神会。

米康成和苏普突然作乱,这件事其实一直让衣飞石有点想不明白。

衣尚予在西北声望甚隆,连他斩了原伯英都没人敢吭声,怎么会因为他“残废”回京,几个老将就按捺不住要和衣尚予的儿子对着干呢?要知道衣尚予不是死了独留孤儿掌权,他好端端地活在京城,还受封镇国公,他的几个老兄弟怎么说也不该这么快翻脸吧?

衣飞金说他去年才知道金矿的事,这就说得通了。一切都和“去年”的变故有关。

衣飞金点点头,说:“梁州金矿经营有七八年了,阿爹一直不知道,这事儿你嫂嫂一个人办不来。”

“米康成和大嫂合股?”衣飞石迅速回想七八年前米康成的驻区,“八年前,在梁州附近驻守的应该是原老叔?”

“原伯英死后,那地方就归米康成、苏普二人协防。”衣飞金道。

想从梁州运金子出来,必然要和当地驻军的头目取得默契,否则,这事儿瞒不过衣尚予。

“又……为何起了冲突?”衣飞石小心翼翼地问。

衣飞金自嘲地笑了笑,说:“你每个月按时拿金条,突然有一天,新上任的小兔崽子不许你拿了,你高兴不?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何况,他们害怕,怕我把这件事告诉爹。”

“不是因为傅淳?”

“你不必试探。我都告诉你。当日米康成缺钱,借了傅淳的粮路去梁州运金子,运粮队直接去了哺州,所以傅淳缺粮。你后来在襄州粮仓见到的粮车,是周晴川后来补上的。若不是因为傅淳缺粮屠了三江城,我也不知道梁州金矿之事。”衣飞金说。

衣飞金查傅淳案时,发现了米康成运金条的时,最后牵扯到了自己老婆身上,只能帮忙灭口。

所以,衣尚予让米康成回京时,米康成会那么害怕。

——他是偷了傅淳的粮食,可是,傅淳死于屠城,主观上又不是米康成逼他屠城的。

可是,如果被衣尚予知道,他一直在偷偷和周氏合作去挖梁州的金矿,他身边没有兵,落在衣尚予手里,绝对死得悄无声息。所以,他宁可造反!

苏普会投敌,也是同样的道理。有些罪名可以告饶,有些罪名必死无疑。

一个人犯下了必死之罪,他的行事就会日益癫狂、不按常理了。

第94章 振衣飞石(94)

“米康成、苏普都已经不在了。按道理说,不该再有人知道金矿的事。”

“彩丰楼杀人灭口的是谁?伪作我亲兵出城调兵的是谁?”

“大哥,你知道吗?”衣飞石问得单刀直入。

他与衣飞金本因为梁州金矿一事彼此不和,然而,彩丰楼有人杀账房,又有人伪作衣飞石的亲兵出城,两兄弟都在同时警觉了其中的蹊跷,并迅速选择联手。

兄弟二人都很清楚,这是有人故意在挑拨他们的关系。

别的不敢说,打虎亲兄弟,在面对处心积虑的对手面前,衣飞金、衣飞石都能向彼此交托后背。正如衣飞石发现梁州金矿之后,单枪匹马就敢闯衣飞金的院子——他根本没想过衣飞金会杀他灭口,毫无提防之心。

衣飞金摇摇头,说:“我查过了,昨夜带着你腰牌出城的,确是你帐下亲卫之一,叫秦强伟。”

衣飞石内外卫统共一千五百人,他顶多记得兵尉以上的名字,这个秦强伟则毫无印象。

他的亲卫其实不太好收买,然而,从一千五百人中收买其中一个,还是个地位不太高的兵卒,难度就低了很多。当然,收买低级亲卫的坏处也很多,如秦强伟这样的低等亲兵,根本不可能身负重任前去东营调兵。

秦强伟是衣飞石的人,那么,彩丰楼被孙崇砍死带回来的尸体,查验之后只怕也会是衣飞金帐下的人——想从这些人身上寻找线索,很容易就彼此滋生疑心。

衣飞石竖起一根手指:“要么,是老叔们。”

衣飞金重新抱起香炉,置于丹田处,一边嗅着安神香的香气,一边说:“父亲帐下也不剩几个老叔了。展叔在沛吉城前线,殷叔守着长河关,徐叔一直跟着你,丁叔……他在父亲眼皮底下,想在襄州搅事太远了些。”

这就是把几个硕果仅存的老将都排除在外了。和衣飞石不同,衣飞金十五岁就独自领兵,他的故旧部卒、同袍兄弟,遍布西北军上下,到处都有耳目私交。

成为西北督帅之后,衣尚予跟丁禅都退了,傅淳被斩,米康成造反,一系列清洗之后,大量中层军官空缺,衣飞金更是提拔了不少旧部。他也不藏私,衣飞石回襄州之后,他还故意留了一部分补缺的名额给衣飞石。然而,比起底蕴根基,衣飞石仍旧比他缺了太多时间,情报上弱了许多。

衣飞金说不是老将,衣飞石也不怀疑,竖起第二根手指:“陈朝。”

衣飞金蓦地睁眼,盯着衣飞石,说:“陈朝奸细能进襄州?你当我是死的?”

“西河世家。”衣飞石竖起第三根手指,“不是老叔,不是陈朝,那就是他们。”

“去年西河三郡宣称旱灾严重,要求朝廷拨粮免赋,黎王入西河赈灾,发现那边就旱了一个小河沟,差点被截杀在半路回不了京。户部与黎王打了个策应,揪了一连串蠹虫,从州府到县乡,涉案三百多官员,尽数被斩首。”

“琉璃……的事,和西河世家脱不了干系。”衣飞石说。

衣飞金沉思片刻,突然说:“你就没有想过,也可能是彩锦坊?”

彩锦坊是襄州比较高档的迎宾馆,京城来襄州查案的大理寺、刑部、听事司官员,都被安排在彩锦坊下榻,一并招待保护。

“他们才来襄州几日?就能把耳目安插进行辕之中了?”衣飞石觉得不太可能。

他和衣飞金才吵了架,对方就派人去把彩丰楼的账房杀了,那么精准迅速,令人怀疑。何况,朝廷为什么要离间他和衣飞金?皇帝几次给他写信,叮嘱的都是安稳西北,不使生乱,朝廷派来的人却故意煽动乱局?

他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倏地站起来,盯着衣飞石:“半道村的骑兵,都是你的人!”

半道村的骑兵,明显是要杀听事司的人灭口。现在衣飞金故意把话锋往彩锦坊引,也是因为他要杀听事司灭口!哪怕现在周氏已经死了,衣飞金也没打算让梁州金矿的事曝光。

他不介意让衣飞石知道金矿的事,因为衣飞石已经知道了,因为衣飞石是他兄弟。

可是,他不会准许听事司把梁州金矿的消息带出襄州!

衣飞金仍是双手捧着香炉嗅着香,袅袅飘散的烟气衬着他因丧妻而晦暗的脸色,就有几分不合时宜的腐朽之色。他看着衣飞石少年激烈的双眸,说:“是我的人。去年知道金矿的消息之后,梁州那边就是我的人在布防。”

“你……”

“金矿已经封闭,不再开采。铸出的金条尽数埋在槐树之下,你不是都看见了?”

“可你也不能……”

“不能杀人?”

衣飞金放下香炉站起来,从书橱一侧堆放的书箱里拎出一沓用麻绳系拢的信件,啪地扔向衣飞石所在的方向,麻绳系得不紧,信件散落满地,“你和皇帝的信件,我这里都有誊抄本。”

衣飞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和皇帝的信件全部走了密折通道,封进匣子之后,只有他和皇帝才有钥匙,有专人看守,有封条。衣飞金是什么时候取出他和皇帝的信件,誊抄一份之后,再给他们放回去的?

他到西北两年啊!两年居然都没有察觉?!

誊抄他的信不算出格,誊抄密折,这是杀头的重罪。

衣飞金就这么毫不遮掩地把各种誊抄本扔一地,一是警告衣飞石,皇权在我心目中不值多少钱,二是向衣飞石示威,你在西北还差得远,不要妄想和你大哥拗着来,你拗不过。

衣飞石心中猛地想起衣尚予所说的话。

衣尚予说,你去西北,换你大哥回来也好。这些年,他在外边心也养大了……

“谢茂是厉害啊,把我弟弟迷得神魂颠倒,为了皇帝,为了一个男人,连自己兄弟都不要了!”

“他许了你什么?许你‘长大’之后跟你好好睡一场?你就这么欠个男人?”

“你这么替他着想,这么忠肝义胆,这么大义灭亲,你怎么就不听听他是怎么劝你的?”

“谢茂都知道不要轻易来襄州惹老子。你他娘的心肝被狗啃了,一心一意把你嫂子把你哥查个满门抄斩?用你那挨凿的脑壳想一下,梁州的事奏回圣京,你男人能怎么办?下一道圣旨把老子押解回京?——他敢吗?”

他阴着脸盯着衣飞石,眼泪突然滚下,一向凶狠彪悍的男人,哭着说:“你嫂子都死了,你还要怎么样?拉她鞭尸,杀她娘家满门,还是废了她两个儿子?”

“我就是杀得晚了!我就是对你太心慈手软!”衣飞金恶狠狠地说,“若我早把彩锦坊的人杀光了,若我早早捆了你,治住你,彤彤怎么会投缳?——我特么男人大丈夫,提兵十万,杀敌无数,我连我婆娘都护不住……”

“挖他谢家一个金矿怎么了?凭我家的功勋,我挖不得吗?”衣飞金怒吼。

衣飞石冷静地听着衣飞金吼叫,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衣飞金的眼泪。

尽管衣飞金用言辞羞辱他,攻击他,衣飞石却没有动怒。他听出了兄长言辞间的绝望。

愤怒多半是因为无能为力。

如果衣飞金打算和衣飞石反目开战,现在就不会那么愤怒地吼叫。

衣飞金说的每一句话都很难听,可是,衣飞石从头到尾听下来,只听明白两句话:第一,我不会坐以待毙,你把金矿的事奏报给皇帝,是陷皇帝于两难,他处理不了这个问题。第二,我本来可以造反,但是我没有造反,你大嫂死了,我更加不会造反了。

如衣尚予所说,衣飞金一直都有野心。

周氏投缳之前,衣飞金的野心一直被父亲、家庭、纲常所镇压着。周氏投缳之后,压着衣飞金的那一条漫长的防线就有一角坍塌了,他开始动摇了,但是,这条压着衣飞金的防线确实太漫长了,就算衣飞金有了一点动摇,只要不继续逼他,他就还能继续老老实实地缩在原地。

衣飞石还记得他小的时候,衣飞金带着他去城外的小村寨喝据说很有名的羊肉汤。

那时候他们就带了十多个亲兵,不意遇见了小股陈朝溃兵,亲兵护着他们俩逃了出来,小村寨里的老幼则被屠了个精光,那一锅沾血的羊肉汤也被陈朝溃兵抢走,衣飞石没喝上。

贩汤的老者带着一个与衣飞石年纪相当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还羞涩地给衣飞石串了一个花环。

衣飞金逃回营地之后,愤怒地点齐兵马杀了回去,陈朝溃兵已经撤了,小村寨里剩下残缺的尸体。饥饿的陈兵搜刮了所有能带走的粮食,被砍死在村寨中的妇孺则被肢解肉食,衣飞石在灰黑的篝火上,找到给他花环的小姑娘被架起烘烤熟烂的、仅剩的半个身子。

他那时候还不太懂事,抱着衣飞金大哭,要把妹妹救回来。

衣飞金被他烦得不行,一鞭子敲了他脑袋上巨大一个包,骂他烦人精。

然后,他哭得抽噎抽噎的,衣飞金抱起他上马,对他说:“不会总这样的!阿爹说了,我们迟早要结束这个吃人的世道!不用等多久,你长大了,就不会有人被吃了!”

长大后,最爱吃小羊的衣飞石当时哭得满脸花,傻兮兮地说:“也不吃羊。”

衣飞金毕竟是衣尚予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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