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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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里墨香四溢,太后纸笔缓缓写字,她写的是大字,半天才写了两笔。
谢茂这时候进来,径直进了书房,向太后报喜。
“六哥已经暂时安抚住了北军,目前由北府太守秋守志暂领北军,秋守志的奏折明后天就到。”
六王作为一个“恰逢其会”的宗室王爷,没有掌军的资格。
所以,六王拉扯了北府太守秋守志当挡箭牌。
太守本是守牧一方军政齐抓风光无限的封疆大吏,然而,谢朝在西北、北境、东域,都启用了不常设的督军事职位。
督军事行辕在兵权上比太守更高一级,太守府就失去了治军权。
丈雪城有一位北督军事统管北线疆域,北府太守只能老老实实地给北督军事行辕搞后勤。名义上文武不相属,可是北督军事是二品武职,太守只得三品文职,人家手里还有兵,太守府不就成了北督军事行辕的小媳妇儿?
如今六王收缴了北军兵权,随身还带了一道皇帝亲笔手谕,有兵权,有皇权名分,北府太守秋守志不服不行,只能配合六王行动。
太后放下笔,大宫女上来帮她放下掖好的阔袖。
她停顿片刻,才问道:“活着吗?”
“阿娘是问林家表姐,还是她的儿子?”谢茂扶她坐下。
太后就知道林质冰母子二人必然有一个不好了。
“冰娘……可惜了。”
不管死的是林质冰,还是林质冰儿子,这都是个不幸的消息。
“你六哥可说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不信冰娘鸩杀夫婿。她不至于这么蠢。”
倒不是太后信任林质冰的心肠,而是她觉得以她侄女的手段,不至于毒杀丈夫还被人发现,更不会让人发现了还把人放跑,一路嚷嚷到京城告御状。
“这事儿可有点复杂。”
谢茂前世就知道个大概,所以他知道有机会去捡北军兵权。
这会儿得了六王的密报,看完之后,谢茂还是觉得整件事都太阴差阳错了。
李仰璀与林夫人的联姻成分特别复杂,李仰璀原配木夫人本有三子,林夫人又带了两个杨家的拖油瓶进门,局势从一开始就剑拔弩张,李二郎、李三郎不肯叫杨大郎哥哥,杨大郎也不愿意从大哥变二弟,家里一开始就没弄对上下尊卑,李家三个是大爷、二爷、三爷,杨家两个也是大爷、二爷。
北军统管七万兵马,四万步卒分驻北线,三万铁骑则一分为三,两万驻扎丈雪城,五千巡守胡杨塞,五千巡守鹞子湖,定期换防。
杨大郎、杨二郎随继母林夫人嫁进李家后,很快就进入北军掌握了一股兵权。
杨大郎在神女城守着八千步卒,杨二郎则进了骑兵部队,很快也顺利混到了单领五千骑兵的权位上。
他二人本就是当时东宫太子妃庶兄亲子,到丈雪城代表的是东宫,哪怕年纪再小,处于政治背景,李仰璀依旧将二人提拔得飞快。这种破格提升让李家三兄弟心里极其不快,因为顾忌大局,只能隐隐憋着。
大多数时候,李仰璀这三亲二继五个儿子都押兵在外,没有经常碰面,看上去还算和谐。不过,但凡是年节休沐回家,碰面不到三句话必然要打起来。
最裹乱的事是,两年后,林夫人和李仰璀的儿子出生了。
林家喜欢把女孩儿当儿子养,嫁出去的女儿大多数都战斗力十足,大林氏进宫就干翻了文帝元后,弄死了皇长子谢芳,小林氏(太后)也扶了两任皇帝(谢芝、谢茂)上位。
林夫人也是个不甘人下的角色,她第一任丈夫是杨家庶长子,顶头一个嫡出的太子妃姐姐,底下还有个与太子妃同胞的嫡子弟弟,正头婆婆钱氏又是个不好相与的,她在家娇养多年,给个庶长子做填房,还要受嫡系的窝囊气,差点没憋死。
所以,她在杨家住了三年,避孕药一碗接一碗地喝,咬死了不肯给杨竘生孩子。
她要离开杨家。
不管哪一种方式,迟早要离开!
杨竘在家中本也过得憋屈,意识到小娇妻对自己的嫌弃之后,更是心思忧愤,常常流连酒肆终日大醉。熬了两年身子骨就不行了,一次秋日酒醉,宿在了冰冷的凉台上,林夫人竟也不曾管他,一场大病就这么没了。
林夫人丧夫无子,在杨家守了三个月就搬回娘家别院,从此不再踏足杨府。
她本想初嫁从父,再嫁由己,总要给自己挑个能自由快活过日子的夫婿,哪晓得凉国公孔杏春旧疾复发,从丈雪城退回京城休养,北督军事的位置就这么空了出来。
东宫想伸手,林附殷也想伸手,林夫人再倔强也抗不过父族,抗不过东宫。
她只能被林家再嫁一次。
所幸,第二次婚姻的局势虽复杂,丈夫终于不再是个窝囊废了。
京中闺秀的日子憋得林夫人喘不过气,嫁到边城之后,这尚武粗犷的民风正合胃口。
手握兵权的丈夫在北境说一不二,大大小小的命妇千金都向百鸟朝凤一样簇拥着她,恭维着她。她父亲是内阁大臣,姑姑是淑妃,表哥是东宫太子,可她觉得,不管是父亲姑姑还是太子,都不如她的丈夫在北境一言而决来得威风。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闻到了权力的味道。
——在边城,好妇胜男儿,身为北督军事夫人的她,离权力太近了。
她不愿意给杨竘生孩子,可她愿意给李仰璀生。第一年,她生的是个姑娘,因在杨府喝了太多避孕药,这一胎所生的姑娘身体特别弱,落地只活了不到二十个时辰就夭折了。
李仰璀迁怒平素掐尖要强的二儿媳妇韩氏,认定是韩氏暗中捣鬼,使寒药在胎里害了小女儿,女儿夭折的当天,李仰璀就一碗药灌死了韩氏。李二郎闻讯从四百里外的丈龙城赶来,提剑要杀林夫人报仇,被李仰璀砍断了两根手指,含恨而去,从此父子反目。
两年后,林夫人如愿生了个健康的儿子。儿子周岁时,她就开始疯狂地抓取权力。
她用心腹“义弟”代管北境最庞大的马场,她掌握了所有从北境通往内地的商道,她安插家奴投身行伍窃取兵权,她挖所有人的墙角,抢所有人的权力。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为儿子争抢。
她年迈的丈夫搂着她无奈地笑:“娇娇,别急,为夫还能活二十年,能活到鲜儿长大的那一天。”
她听而不闻,依旧我行我素。
丈夫有,儿子有,都不如自己有。她要自己有。
有丈雪城权力最大的土皇帝李仰璀保驾护航,林夫人又带着林家的资源人脉,这些年来,她一边安稳地养大儿子,一边朝着李家三子的势力蚕食。
最先被架空的就是与李仰璀反目的李二郎,他麾下一万骑兵被杨二郎侵吞,一路从丈龙城被驱赶到路乌塞、塔子沟、新河,最终只有五百步卒孤守眉山南小城,彻底被放逐。
李三郎见势不妙,领着五千骑兵长期巡守在外,一年半载才回防休整。
李大郎身为嫡长子没法儿跑,在李仰璀帐下经常被削,所幸李仰璀还记得要用亲儿子压着杨家两个继子的势力,这才没把李大郎削成光头。
所以,外人以为李仰璀身边是三亲二继五个儿子闹家务,其实,真正最早下场的是他的继室林夫人。他麾下三股势力分庭抗礼,势力最大的是林夫人,李大郎三兄弟与杨大郎两兄弟,联手才能与林夫人匹敌。
变数是从去年文帝驾崩,先帝登基开始的。
杨大郎的姑姑从太子妃变成了皇后,林夫人的姑姑却从摄六宫事的淑妃变成了淑太妃。先帝也未尝不想压一压已成内阁首辅的林附殷。
这种情况下,在林夫人下场抢夺资源权力之后沉寂了数年的杨家兄弟,瞬间又抖了起来。
杨家血脉里似乎都有着一种得志便猖狂的疯狂。
先帝在位的大半年里,杨大郎夺走了林夫人手中经营多年的马场,斩杀了数十名林夫人安插进军中的低级军官,杨二郎则直接抢了林夫人的商道。
如此嚣张的行径,引得李仰璀极其不满。恰林夫人憋了个阴招,借瘦马挑起李二郎与杨二郎争端,杨二郎得意洋洋领骑兵巡视商道时,被李二郎带一百个步卒伏杀在眉山南。
——这场劫杀的背后,隐有李仰璀的影子。
杨皇后的侄儿死了,岂能善罢甘休?
李二郎谎称是黑发狄人截杀商人,误伤了前去巡视商道的杨二郎。
李仰璀当即发令,使三千骑兵攻打乌神寨,枭首三百级,于鹞子湖畔筑成京观,以炫武泄愤。
乌神寨就是六王妃阿婆姮老阑栖身的老寨。平时黑发狄人散居眉山之南,只有年迈的族老、巫师才会住在鹞子湖畔的乌神圣地,此战中,黑发狄人族老、巫师皆被一网打尽,祭祀断绝,黑发狄人从此与丈雪城李家不共戴天。
就谢茂所知,前世李家内乱,黑发狄人趁机南下报复,丈雪城三万骑兵半数被烧死,半数被饿死,下场极其惨烈。
这辈子谢茂抢先一步使六王联络黑发狄人南迁,总算保住了那珍贵的三万塞上铁骑。
——李家依旧没逃过灭门的命运。
杨二郎的死被黑发狄人无辜的鲜血抹平,杨大郎自知危险,向朝廷具折请求调回京师。他在边城刷够了军职军功银钱,回中原随便哪个州郡做个守备将军,哪怕是回京养老,也比在李家父子的屠刀下煎熬来得强。
这时候,杨皇后薨了,随后先帝山陵崩消息传来。杨大郎借口替姑姑奔丧直扑京城。
李三郎将他追回,拖在马后,一路拖回丈雪城,活生生一个人拖成死臭腐尸。
林夫人幼子李鲜方才六岁,被李三郎用杨大郎腐烂的腿骨塞进嘴里,又惊又吓又恶心,生生吓疯了。不等李仰璀问罪,李三郎带着骑兵又呼啦啦地跑了。
李仰璀深爱林夫人,故而极其珍视幼子李鲜,找遍北府名医都治不好小儿子的疯病,李仰璀又气又恨,发誓要杀三子替幼子复仇。李三郎出关之后就跑得没了影子,李仰璀竟要点兵去追杀,李大郎、李二郎苦劝不听,父子辕门内拼杀一场,李仰璀老当益壮,李二郎又少了两根手指。
最终林夫人出面说情,李仰璀抱着爱妻大哭不止,李大郎从此对林夫人心悦诚服。
李二郎对李仰璀早已没了父子之情,见大哥又被林夫人惺惺笼络,暗中与李三郎联络,欲杀李仰璀、林夫人、李鲜。李三郎带骑兵埋伏在丈雪城外,李二郎则在正旦家宴上鸩杀亲父、继母、亲弟三人。
李大郎负责城防,早察觉李三郎踪迹,前去劝说。李三郎尚有几分孝心,被李大郎说得不住流泪,正要答应回府向父亲请罪,李大郎被人从背后一箭射死。
至今都没人知道射死李大郎的兵卒是受何人指使。
这兵卒在突然拉弓射死李大郎之后,就被身边急切的同袍乱刀砍死了。
悲愤欲绝的李三郎抱着大哥尸体杀进家门,他不知道是谁杀了他大哥,但他知道杀人者必是本家人!北督军事府中,李仰璀与李鲜皆已被鸩杀,遍寻不着林夫人。在李三郎想来,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丈夫与儿子?如果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死了,她怎么可能独活?
他最后找到大哥大嫂的小院儿,还在坐月子的大嫂被砍成两截,两个小侄女仅着单衣,被淋水扔进雪地里,小的没救了,大的搓醒之后只哭了一句:“二叔……”就晕了过去。
李三郎决定找李二郎问清楚。
若是李二郎杀了大哥,杀了大哥全家,他就要杀李二郎替大哥报仇。
此时,丈雪城内外一片混乱。
早有准备的六王身携王命旗牌,趁乱扑杀了李二郎、李三郎。
——丈雪城兵权多在李仰璀、李大郎之手,李二郎早已被贬不掌军,李三郎将三千骑兵留在城外,只带了两千人进城,何况,在巷战中,骑兵根本不占优势。六王只差遣了数十名猛士,伺机接近疯狂中的李三郎,很容易就将之扑杀。
惟恐北军不稳,六王一边祭出皇权大旗,一边领八千黑发狄人轻骑压阵,另请北府太守秋守志前来坐镇抚军。
李仰璀虽在丈雪城经营十余年,然而他手底下势力纵横交错,也算是内斗了十余年。
相比起衣尚予对治下的统治力,李家在丈雪城就差得太远了,有六王执王命旗牌坐镇,北府太守也赶来主持大局,北军并没有人愿意闹事。——闹什么事?李家几口子内斗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听说他们自己斗死了,没一个人觉得奇怪。
李家会落到这步田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太后皱眉问道:“冰娘呢?”
这就是谢茂觉得阴差阳错的地方了。
李二郎欲在正旦家宴毒杀父母兄弟,林夫人也恰好想在那一天杀了李鲜——她是个骄傲的女人,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痴痴呆呆的活下去。她宁愿杀了李鲜。
李二郎将鸩毒下在了羊肉羹中,边城风俗,正旦当日不分年女老幼都要吃一碗羊羹,吃不起羊肉的,用羊骨汤熬菜也要煮一锅羊羹。李家在丈雪城日久,也年年遵循着此地风俗。
再次碰巧的是,林夫人也选择了在羊肉羹中下毒。不过,她将毒放在了李鲜的碗里。
碗里有毒,羹中也有毒。李鲜吃的那一碗羹,毒性极强。
李鲜被吓得疯疯傻傻痴痴呆呆,依然最敬爱父亲,端起母亲给的羊肉羹就往父亲嘴里喂,不断说:“阿父,吃,阿父,好吃。”
林夫人不及劝阻,李仰璀已经吃了一口。
仅仅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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