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姿又叉着腿坐回桌边继续玩茶杯,凉飕飕地说:“那你出去呀!”

黎顺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坐了回去。半天才问:“那我不会被……”他做了个砍头的姿势。他太知道皇帝对清溪侯的宠爱了,若是清溪侯吃了苦真要和皇帝不高兴,皇帝大概不会舍不得杀他给清溪侯出气。

张姿指点道:“你待会儿带着伤药去照顾清溪侯,跪地磕头赔罪,就说是我把你押住了,你出不去,阻止不了,求他千万原谅你,替你在陛下跟前求求情,否则皇帝震怒,你小命不保。”

黎顺想想清溪侯这人还是挺耿直的,不爱捉弄人,方松了一口气。感叹道:“难怪哥你都混到羽林卫将军了,我还是个御前侍卫。”真是会当人奴才呀!

气得张姿一脚把他屁股底下的板凳踢开!妈的,当我不知道你想啥!

大堂上。

见钱彬真下了令要打衣飞石,林闻雅就知道他背后必然还有倚仗,绝不是区区一个承恩侯。

可是,眼见两个执杖衙役犹犹豫豫地走出来,衣飞石还真的顺从地趴在了地上,林闻雅还是有一种目眩的感觉,再次阻止道:“钱指挥使三思!衣侯爷乃是中军指挥副使,又有先帝御赐的爵位,你单凭几个庶民、奸细指认,就对他施以刑罚拷问,恐怕不妥!”

“武襄侯此言差矣!堂下梁幼娘之尸身不是证据?周记客栈炸开的火药不是证据?凡此种种,疑点重重,清溪侯非但不能自辩,反而藐视公堂、威胁本官!可见其心虚!”钱彬坚持,瞪着两个抖抖索索地衙役,“打!”

“慢着。”衣飞石微一抬手,走近他的两个衙役瞬间就停止了动作,乖得不行。

众人皆不知衣飞石有何要说,却见他对卫烈点点头,“你来。”

卫烈绷着脸起身行至他身边,复又屈膝跪下,动作熟练地掀起衣飞石的衣衫下摆,将之交叠在腰上。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就这么把衣飞石的下衣翻了下来,露出光洁坦诚的臀腿。

褫衣受杖是惯例,无论男女人犯,只要是在公堂上挨板子,都会被衙役扯下遮羞赤身受刑。所以民间妇人最怕上堂,实在是一旦到了公堂之上,被如此剥衣杖打,哪怕熬过了刑罚,回家也没脸再面对邻里乡亲,多半都要寻短。

这规矩倒也不是专为了羞辱妇人,而是板子打下来击破衣料,若是污秽不洁的织物混杂在破烂的血肉里,刑后相当难以清理,更容易造成感染等遗症,导致高热死亡。

规矩倒是规矩,可是,现在谁敢去扯衣飞石的裤子?衣飞石只能让卫烈来动手。

要说丢脸吧……十五岁心高气傲的少年,怎会不觉得丢脸?他在军中也挨过军棍,看着他亲爹亲哥哥的面子,挨军棍也是独处一室,两个执罚役兵打完就算数。从来没有被这样示众围观。

如今在西城兵马司的公堂之上,不止有衙役、证人,还有承恩侯、武襄侯,连带着自己这边的卫烈、何有为、陆芳……偌大一个公堂,居然被挤得满满当当。全都看着他挨打!

可人这一辈子,总是要受些委屈的。衣飞石双肘夹紧两肋,尽量不去想此时的难堪。

卫烈气得脸都白了,咬牙退后一步,瞪向两个衙役:“要打快打,磨叽什么!”

两个衙役也知道此时晾着衣飞石结仇更深,忙用发麻的双手握紧熟悉的水火棍,啪地打了下去。分明是打惯了的功夫,居然没找着深浅,包铜的棍头狠狠敲在了衣飞石龙骨之上,就是一声钝响!

龙骨!这是能随便碰的地方吗?衣飞石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脊背上肌肉蹭的鼓起!

在座的所有人都震了起来,包括一直目无表情站在一边的承恩侯杨上清!

武襄侯林闻雅更是暴跳如雷,怒吼道:“你这混账怎么回事!会不会打板子!——来人,快请大夫!”

钱彬也紧张地盯着衣飞石的表情,这才第一下就打出了毛病,是就此收手还是……继续?收手,他怕误了林相托付的事,不收手,他是真的害怕把衣飞石打出了毛病来!

就在钱彬紧张地试图从衣飞石的表情中看出他的真实情况时,他发现衣飞石满脸苍白冷汗顺着下巴淌了下来,低垂的眼睑却微不可闻地眨了眨。——这是、这是让我不必担心的意思?钱彬一颗心猛地放下。好悬没出事!

“来人,换杖!”钱彬冷着脸将惹祸的衙役换了下去,“继续打!”

二堂内。

“哥。”

“我觉得,我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黎顺面如死灰。

第47章 振衣飞石(47)

衣大将军次子与陈朝奸细纠葛不清、被朝廷下狱拷问的消息,天黑前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联系到昨夜东城那一瞬间将黑夜烧成白昼的烟花爆炸,大多数京城百姓都被震慑住了。

什么?衣大将军居然和陈朝勾结?衣大将军都会叛国?那我们皇帝是不是要改姓陈了?一直保护我们的衣大将军不会掉头来打我们吧?他真来打我们,我们要不要投降啊?

衣尚予守边二十年,战功赫赫,他在谢朝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太过崇高,刚刚传出衣尚予可能通敌卖国的消息,大多数百姓都持悲观心态。衣大将军都叛国了,我们怎么打得过他?

在一片哗然悲观中,朝廷所采取的一系列雷厉风行又明显反常的处置,也让不少人产生了质疑:说衣飞石和陈朝奸细勾结,有确实的证据吗?既然是勾结,那他为什么反而把陈朝的奸细杀了?如此大案,昨天才杀人,今天就把衣大将军的爱子拷问得奄奄一息,这是审案呢?还是朝中有奸臣要伺机害人?

京城上下闹成一锅粥,官员一头雾水,学子群情激奋,坊间黎庶愁眉苦脸。

太极殿内的谢茂还不知道衣飞石真挨了打,听报之后正在哈哈:“钱彬也是个妙人,这做戏都做到朕跟前来了。下狱拷问,哈哈哈。”

他就是不放心承恩侯杨上清,专门派黎顺去盯着,怎么可能让他的小衣真吃亏?

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恨不得把黎顺拍死,这时候却不得不来顶这个雷:“陛下。”

“赵从贵?你待会找两个不起眼的,收拾几身侯爷惯常穿的、素净些的常服,另一些香丸、茶汤,嗯,别直接送去。先送北城别院,叫侯爷身边那几个给他捎进去。”谢茂絮叨着吩咐一句,满脸都是笑容,转头问余贤从,“你说。”

余贤从低眉顺目小心翼翼地说:“张姿将军去了长信宫。”

张姿去长信宫?听着是比较出格,哪有无缘无故外男直闯后宫的?可是,新朝毕竟不同。谢茂还未立后纳妃,太后那是谢茂亲妈又有扶立之功,她要召见几个心腹将领大臣的,宫里难道还有人敢吭声?

连谢茂都觉得没什么。

——就算太后想另嫁,他也敢冒天下之大不违,给太后新夫封个亲王当当。

谢茂没当回事,余贤从又小心翼翼地说第二句:“黎顺在兵马司照顾侯爷。”

“他还挺懂眼色。”谢茂完全没想到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闹鬼,居然没反应过来。

一直到余贤从头疼得悄无声息地跪下去了,谢茂才猛地察觉到气氛不对。看着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写上来的直报,看着下边清楚的堂审记录,看着字里行间所描述衣飞石桀骜踹开堂案、后被衙役杖打的数目……

他一直以为那是钱彬伪造的记录。那是他们商量好做戏哄骗天下人的伪证。

居然是真的!他们居然敢真的打衣飞石!

谢茂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摔盏拍桌。做了两辈子皇帝,真到了极度震怒的时候,他的反应反而极其平静。他重新拿起钱彬的直报折子,从头到尾,一字一字,巨细靡遗地重读了一遍,指尖在“三十大板”这四个字上,轻轻划过。

“去传张姿。”谢茂平静地说。

余贤从很想说,张姿躲长信宫去了,可能传不来。

但,他这时候什么都不敢说。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半点都不想在看似平静的皇帝跟前当差。常年习武拼杀的他,在如今神色寡淡无波的皇帝跟前,本能地感觉到了近乎刻骨的恐怖。

钱彬写来的直报本章平平无奇。

和所有直抵的奏折一样,一尺长,三寸五分宽,宫赐的素面玉板纸做封,钱彬的字不算特别好,一个一个还算工整。谢茂慢慢地第三次看他写来的奏本,指甲在卫烈为衣飞石褫衣的句子上,狠狠划了一道凹痕!

以衣飞石的身手,从西城兵马司衙门脱身简直轻而易举。

一旦他夺路而走,不管是进宫找谢茂,还是去北城中军大营,谁都别想动他一根毫毛。他留下不动,顺从地领受刑罚,是因为他信任谢茂。他信任谢茂的判断,谢茂觉得他应该挨打来做完这场戏,他分明觉得不是很必要,但他还是选择了顺从。

朕却辜负了小衣的信任。

小衣信任朕的计划,服从朕的每一道命令,朕却连执行任务的棋子都没摆好!疏漏皆在朕身,朕岂有脸面再见小衣?

谢茂心中好几个名字一一闪过,恨得悄无声息。

可恶!可恨!可杀!

张姿是太后的心腹,是太后扶立皇帝的绝大功臣。这一点毋庸置疑。

若没有张姿掌握的羽林卫帮着太后戒严控制禁中与皇城,信王以御弟的身份,哪怕有宗室与内阁的支持,也很难顺利坐稳皇位。

说到底,任何时代都是掌握了兵权,才会拥有话语权。

皇帝御极天下所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衣尚予打发出京,命林闻雅、衣飞石迁中军大营至北城。——这究竟是不放心衣飞石,还是不放心张姿?

太后一夕之间似乎苍老了许多,她人在内殿宽坐,轻轻揉着额角。

张姿则跪在外殿冰冷的玉砖上,低头沉默。

“你想退,本宫不拦你。可你不该这么做。皇帝……他和从前不同了。从前呀,你哄他一句,骗他一句,他也不和你生气。因为他心宽不争,什么都不在乎。”太后想起从前那个傻白甜的儿子,再想想如今这个死了哥嫂都没流一滴泪的儿子,叹息摇头。

“如今你往他心尖上戳刀子……你是要为林附殷试试皇帝的胸襟气量?”太后问。

张姿低头道:“娘娘别生气,卑职知错了。”

殿内久久不语,许久才听见太后的声音:“你和林附殷联手朝本宫儿子背后捅了一刀,却来这里跪着。怎么,你以为本宫会保你?你以为本宫会和太极殿撕破脸?——你也配?”

张姿慌忙伏地磕头,不迭道:“卑职不敢!娘娘息怒,卑职万死!”

大宫女进门,低声对太后说道:“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求见。”

太后冷笑道:“求见?他来做什么的你不知道?让张姿滚去太极殿给皇帝磕头赔罪!”

“叩见陛下。”张姿端端正正地跪下磕头。

谢茂静静看着他,这人他是真的很熟悉,谢芝在东宫做太子时,张姿就是东宫最得力的小头目,他功夫算不得顶尖,智谋也算不得顶尖,偏偏就能得到太子的信任和重用,谢茂一直都不明白是为什么。

然后,他摇身一变就成了太后的心腹,成了太后最大的倚仗,成了谢茂登基的大功臣。

谢茂是个周全的人。当了两辈子皇帝,他太习惯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所以,他调中军入城确是为了提防张姿,可是,他也没打算亏待张姿。

他依旧让张姿执掌羽林卫,他还打算给张姿封侯。封赏功臣时,谢茂从不吝啬。

遗憾的是,他愿意看在太后的情面上重用张姿,张姿却不愿为他所用。

“朕有些话想问你。”

不等张姿磕头回答,谢茂就抬手压住了他的声音,吩咐一旁的余贤从。

“提一根御棍进来,请张将军褫衣趴下,先打十棍子,朕再问话。”

他平静无波地目光盯着张姿的脸,声音中没有一丝情绪,“张将军这样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跪着,朕看着心里难受。”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是哪儿?这是太极殿!

皇帝要发火打人,宫人奴婢自然就有慎刑司拖出去责罚,大臣们则是请到肃靖门前施以廷杖。太极殿啊!除了文帝朝时,当今天子顽皮被皇父按住抽了两下屁股,只怕全天下还没有人在太极殿挨过打。

皇帝亲口吩咐,再懵逼也得遵命。

余贤从果然出门去拎了一根拳头粗的御棍进来,两端包着黄金,中间还用金粉敷着庆云纹。张姿也很老实,初秋天气本就穿得不厚,解开下衣趴在地上,棍击转瞬即至。

谢茂不看他挨打的挣扎惨状,只静静听着棍棍到肉的声响。

打完了十棍,谢茂才问:“说。”

他说要问话,其实没什么可问的。

张姿乃太后心腹,看在太后的面上,谢茂要给张姿一个解释自辩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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