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灯笼烛火昏暗,勾勒出灯笼上忽明忽暗的“裴”字,在夜风中晃荡不停,像是在预示宅院主人油尽灯枯,时日无多。

一行人来到裴府,扣响了朱门,前来应门的仆人挡在虚掩的大门向外张望:“裴相身体有恙,谢绝任何人探望。”

最前面的人抬手,但手中令符落在仆人眼中时,仆人惊慌失措跪地就拜:“草民有眼无珠,不知太后驾临,这就去通禀裴相前来迎驾。”

武则天缓缓迈上台阶:“带本宫去见裴相。”

仆人埋头在前面带路,武则天走进裴府时转头看了一眼四周,对身旁侍卫微微点头,侍卫心领神会安排禁军将裴府周围所有巷曲全部封锁,武则天此次密见裴炎的事不想让他人知晓,所以才深夜出宫。

入了府邸没走多久便能听见屋中急促的咳嗽声,仆人推门进去刚要通禀就被武则天拦下,屋内陈设简一,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堂堂大唐首辅的房间,武则天早就听闻裴炎高节清廉,今日亲眼所见传言非虚。

身后进来的婢女正端来参汤,武则天亲自接过手,示意婢女和仆人关门退下,来到床边见裴炎眼窝深陷,面色蜡黄,想起不久前还在宫中召见裴炎议事,这才短短数日裴炎已然病的脱了人形。

在床边为裴炎诊脉的太医回头看了一眼,认出是武则天,吓了一条跪地要拜,武则天摆手让他不用惊扰到裴炎,指了指旁边让其在一旁候旨。

裴炎枕在床头闭目喘息,像是每吸一口气都需要用尽全力,但只要稍微用力便会引来剧烈咳嗽。

武则天看在眼里不由心痛,坐到床边盛起一勺参汤,吹拂到温度适宜才小心翼翼送到裴炎嘴边,裴炎食欲全绝偏头避开。

武则天耐心再次送到裴炎嘴边,裴炎烦忧抬手打翻汤勺,参汤溅落在武则天身上,一旁跪地不起的太医见到吓的瑟瑟发抖。

武则天非但没怒,神色更加悲痛,再盛一勺送到裴炎面前:“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如此任性,喝了这碗参汤能暂保你气脉不绝,至于病症我已命人寻访天下名医为你诊治。”

裴炎一听,病躯猛然一抽,颤巍巍睁开双眼,见到面前为自己送药的竟是武则天,顿时一脸惶恐想要下床参拜。

可任凭裴炎如何用力,都难再撑起病体:“老,老臣担不起……”

“今晚这里没有君臣,你我相识也有几十年,也算的上是推心置腹的故人,你为大唐尽忠数十载,社稷之重你都能担得起,还有什么是你担不起的。”武则天声音柔和,伸手将裴炎轻轻按回到床头,“我不当你是首辅大臣,你也别当我是太后,就当时故人前来探病,让我服侍你喝下这碗参汤。”

武则天一勺一勺轻送到裴炎嘴边,裴炎边喝边老泪纵横,作为臣子能得武则天亲自喂药,这份殊荣足以让裴炎感激涕零。

最后一勺裴炎喝的太快,猛烈的咳嗽让他瘦弱的身躯弯成一张弓,武则天一边轻拍其后背,一边取出自己锦帕捂住裴炎嘴,待到裴炎渐渐停歇,武则天脸上宽慰的笑意变成无以复加的凝重。

武则天喜花,尤爱牡丹,绣在锦帕上的便是花团锦簇的牡丹,只是现在朵朵牡丹娇艳欲滴,鲜红之色让武则天触目惊心,再抬头看见还挂在裴炎嘴角的斑斑血渍。

呕心沥血本是一句赞词,没想到裴炎为社稷操劳竟真到了这般地步。

武则天眼圈微微一红,伸手拭去裴炎嘴角咳出的血迹,声音悲凉:“苦了你……”

“老,老臣,不,不苦。”裴炎反而笑着安慰武则天,“老臣苦只是肌,肌肤之痛,太,太后的苦才是无,无人能懂。”

“邹宗离!”武则天愤然大怒。

“微,微臣在。”跪地的太医浑身抖的像筛子。

“你身为太医署首席,为天下医者所敬仰,如今首辅病重卧床未见的你有妙手回春之法,难不成你只会欺世盗名?”武则天怒视太医沉声呵斥,“邹宗离,你给本宫听好了,裴相是大唐的肱骨之臣,你若治不好他便是玩忽职守,本宫治你死罪都不为过。”

“太后明鉴,裴相本有旧疾未愈,加之日夜操劳伤了元气,如今病入骨髓,药石难医,并非微臣渎职,即便扁鹊、华佗在世也难回天。”太医战战兢兢道,“若不是有太后赏赐的参王为裴相续命,恐,恐怕……”

“住口!”武则天怒火冲天,“你自己滥竽充数却还诸多推诿,来人……”

“太后!”裴炎极其吃力才说出声,“太,太后息怒,请听老,老臣一言,老臣与邹太医同朝共事多,多年,邹太医医术高超有口皆碑,老,老臣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怪不得邹,邹太医。”

“微臣奉太后懿旨前来为裴相诊治,今夜查看裴炎脉象突发有异,本想回宫后再向太后禀明。”

“脉象有异?”武则天蹙眉一怔,“有何异样?”

“微臣测到裴相脉络绝而无根,时出时灭,来势弦细而紧急,如同以手摸刀刃之口,这是七绝脉之一的偃刀脉。”邹宗离诚惶诚恐答道,“有此脉者定是心脉脏腑被蚀,微臣推断裴相是中了毒。”

武则天一惊:“你确定?!”

“微臣敢用人头担保。”皱宗离点头道,“自从裴相抱恙后,一直都由微臣为其诊治,起初裴相脉象虽虚大无根但还未见有绝脉,今夜骤现说明裴相中毒已久,只是毒物潜于脏腑难有觉察,一旦聚集到合适的剂量便会催人性命。”

“你是想,想说一直有人在对裴相下毒?!”武则天神色凝重。

“微臣以脉论病,只能确定裴相有毒发的迹象,至于有没有人向裴相下毒,微臣就不得而知。”

“你先下去。”

等太医退下后,武则天脸上的痛惜变成阴沉的焦虑。

“裴相是何时患病?”

“先帝驾崩后老臣便时感乏力,神智不济。”

“就是说,先帝驾崩后便有人对裴相下毒谋害。”武则天眼角微微一挑,“裴相平日饮食起居都由谁负责?”

“家中的仆人……”裴相知道武则天担心什么,“不会是他们,大唐官员养奴成风,老臣不好此道,加之又是辅政大臣,若也豢养奴仆怕是会上行下效有违礼数,老臣身边侍奉的仆人都是跟随老臣几十年的人,虽是主仆但老臣待他们如同家人,他们断不会做出弑主之事。”

“你是一品重臣,投毒谋反形同造反,谁有如此大的胆子敢……”武则天说到一半,发现裴炎表情平静坦然,微微蹙眉,“你,你知道是谁?!”

“太后,老臣油尽灯枯,自知时日无多,有没有人投毒老臣也没几天日子,太后无须再追查是何人投毒。”

“此人想取裴相性命,将你毒害的不成人形,为何事到如今裴相还要为此人掩饰?”武则天大为疑惑。

“老臣为社稷尽忠,难免会被人视为绊脚石,如若老臣一死,此人便可高枕无忧。”裴炎惨然一笑,“太后就不要再逼问老臣,老臣一生行事无愧天地,临死前求太后为老臣保下名节。”

“你糊涂啊!此人心生歹意你却处处维护,岂不是助纣为虐,此人现在敢毒害朝中重臣,他日便可谋逆……”武则天骤然停声,脸色的疑惑渐渐凝固成无以宣泄的愤怒,“是他,想要毒杀你的人是他,所以你在本宫面前才不敢也不愿说。”

“太后……”裴炎不顾病重,反而忧心忡忡恳求道,“老臣视而不见未向太后禀明是为社稷着想,还望太后能审时度势不再追究之事。”

“你倒是忠臣,忠到宁可搭上性命也要维护他。”武则天沉声呵斥,见到裴炎咳得满脸通红又于心不忍,“你,你这是愚忠啊!”

“老臣一生都在忠君为国,不想临了败了名节。”裴炎笑的坦荡。

武则天叹息一声,幽幽问道:“何时的事?”

“先帝驾崩后不久,他,他听闻老臣有喘鸣旧疾,便让人送来香料,据说可医治寒邪伤肺,痰蕴气道之症,老,老臣不觉有异,每日处理政务都会熏香一盏,起,起初那香料却有神,神效,老,老臣多年旧疾有好转痊愈之兆,可就在,在半月前,老臣病情突然加重,请曾医师诊治结果也和邹太医所说无异,老,老臣这才意识到那香,香料有问题。”裴炎气若游丝,不敢在武则天面前有半点隐瞒,“随即便命人查验香料成分,香,香料成分皆是名贵药材,但,但多了一味不知来历的东西,事后老,老臣多方核查才得知,此物是……”

“畔茶佉花粉!”

裴炎一惊:“太,太后怎会知晓此物?”

“畜生!”武则天重重一巴掌拍在床沿,痛心疾首道,“想不到我怀胎十月竟生出如此昏庸无道之子,你,你到现在居然还在处处维护于他。”

裴炎连笑都成一件极其困难的事,还是艰难在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荒唐!为君者当任贤使能,严责己、修文武,方为仁明智君,他呢?他所作所为夏桀商纣等暴君有何异,你为昏君尽忠献命,你,你……”武则天斥责一番后,又感到自己过于严苛,闭目重重叹口气,“你我相识多年,是为君臣亦是挚友,是我教子无方才将你害成这样。”

“太后言重,老,老臣担不起,老臣自知大限将至,太后即便今夜不来,老臣就是爬也要爬进宫再,再见太后最后一面。”裴炎上气不接下,神情凝重道,“废帝李显之错不在太后,是,是有人幕后作乱蛊惑君心,此,此人不除社稷堪忧,太后安危难保,老,老臣用剩下的这些日子一直在甄,甄别此人,如今终是有些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