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

她兀然转了个头,放轻脚步,朝人声传来的方向小心走过去。

走了约莫几分钟,原本荒芜一片的墓地上竟渐渐出现了一顶破屋的轮廓,只是像是被强行破坏过似的,屋顶塌陷了一半,墙壁上也破了个大洞,露出里面被雨水腐蚀的家具。

破屋前竖着一方青色墓碑,一人坐在墓碑前,半低着头,手里握着一个玻璃酒杯。

他的声音隐隐顺着风声传来。

“对不起……我又冲动了……”

“他回来了……不会怪哥哥吧……”

夜鹰犹豫了下,压低身子往前走了几步,悄悄躲在一方墓碑后,探长脖子去看那人。

那人拾起地上一个酒瓶,往酒杯里倒了些葡萄酒,一仰头,深红色的液体尽数流入喉咙,趁他转头的一瞬,夜鹰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棕发黑眸,很温和的一张脸,轮廓透着熟悉感——是黎楠!

果然,刚才夜鹰就觉得那声音熟悉,摸过来一看,居然真的是他。

他已经从监管所出来了?夜鹰的眼中浮起惊讶,她又将身子往前看了看,想要看清墓碑上的字,可惜夜鹰不是鹰眼,横竖看了许久,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只好作罢,小心收回身体,趁黎楠还没有发现自己,打算原路返回。

夜鹰一边走,一边慢慢思考。

黎楠坐在墓碑前喝酒,很明显是在祭奠某人,至于那对象是谁……夜鹰抿了下嘴,觉得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她正闷头往前走,冷不丁身后传来响动,虽然只是树枝折断的轻微细响,却还是被夜鹰的耳朵敏锐捕捉到了,她的神经立即紧绷,猛地回头:“是谁?”

“小姑娘听觉还挺灵敏的。”

夜鹰等了数秒,从右手边的墓碑后走出一人,看到他的面容,夜鹰怔了一下:“阿尔冯?”

那躲起来的人正是阿尔冯,不知是监管所的生活不太好,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几天不见,他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下巴上冒着青青点点的胡渣,一头浓密棕发并未打理,远远望去,像顶着个鸟巢。

夜鹰下意识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望一个故人。”阿尔冯对她笑笑。

简直像一道光划过夜鹰的脑海,有一瞬她突然福如心至,脱口而出:“……莉安娜?”

“你知道她?”阿尔冯的表情登时一变,夜鹰注意到他往后退了半步,“谁告诉你的?”

“是你自己说的,”夜鹰掩饰道,“之前我在基地医护室里看到过你,那个时候你嘴里一直在喊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阿尔冯喃喃道,看向夜鹰,“你都知道了。”

他用的是陈述语气。

夜鹰犹豫了下,才说:“也不算——我只是自己猜测了下。”

事实上,直到看到阿尔冯出现在黎楠的墓地附近,她才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夜鹰试探问他:“黎楠的妹妹……是不是莉安娜?”

阿尔冯低着头,从夜鹰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脸上覆盖着的大片阴影,他没有立即回答夜鹰的问题,而是沉默了很久,久到夜鹰还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才开口道:“……是的。”

听到这个答案,夜鹰反而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愣了几秒,才干干说了一句:“这样啊。”

阿尔冯突然笑了。

“坐吧,”他靠着一个墓碑坐下,指指身旁的位置,“你有空吗?”

“有……”夜鹰狐疑看着他,“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阿尔冯轻声道,“只是这天气太糟糕了,弄得人心里难受,想找个人说会话。”

夜鹰抬起头,空气里还残留着雨水的湿润感,配上鼠灰色的天空,给人一种沉闷压抑的感觉。

她干脆在阿尔冯旁边坐下,认真道:“你想聊什么?”

阿尔冯被她一本正经的态度逗笑了,嘴角勾了一下,却想起什么,唇边的弧度又被抹平,他将后背靠在墓碑上,棕色的眼眸仰望天空,才道:“你打听了很多我的事情吧?”

“对,”夜鹰直言不讳,“因为我很好奇——当年你明明有进第九机兵队的机会,为什么又放弃了?”

“唔,”阿尔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这个吗……因为我没法杀晶兽了。”

一开始夜鹰还没反应过来,等她明白阿尔冯的意思后,不禁惊讶地瞪大了眼:“不能杀晶兽?这怎么可能?”

阿尔冯可是挑战塔的最高纪录保持者!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阿尔冯唇边泛起一抹苦涩,支起手臂,“很简单——因为我害怕。”

他给夜鹰讲了个故事。

十六岁的阿尔冯是名孤儿,整日混迹于磷叶城的上町区,以偷窃为生。

但人在河边走,安有不湿鞋?

一次,他终于被一名贵族逮着个现行,被送去市役所,因付不起巨额赔偿金,阿尔冯被迫在监管所拘留了两个月,等出来后,发现愤怒的贵族已经将他唯一的住所——位于下町区的一间小棚屋砸的稀巴烂。

失去住所的阿尔冯只能在街上流浪,但也许神灵是眷顾他的,在第七个睡大街的夜晚,阿尔冯遇到了一名年龄相仿的少年。

少年名叫黎楠,带着小一岁的妹妹莉安娜,阿尔冯起初还疑惑为什么这两人的长相与姓名皆不相符,后来才明白,黎楠和莉安娜并没有血缘关系,后者是前者捡回来的妹妹。

知道这件事后,阿尔冯不禁感叹这世上当真会有这种烂好心人——就连他也被黎楠捡了回去,三人一起住在磷叶城郊区的一栋小屋里。

第一次,阿尔冯有了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家。

他们在郊区生活了三年,在黎楠的影响下,阿尔冯也渐渐从一个不良混混变为身材高大,外貌帅气的青年,当然,虽然他有时候还会去地下赌场玩两把。

与此同时,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黎楠和莉安娜的态度也渐渐改变。

阿尔冯从小生活在混乱的下町区,对周围人有着一种天然的警惕,对莫名出现的黎楠和莉安娜自然也不例外。

可黎楠和莉安娜却丝毫不介意,他们用温和的笑容与和善的态度,一点一点撬开了阿尔冯坚硬的保护壳。

阿尔冯从未体会过被人关心的感觉,自然地,他接纳了两人。

他原本以为这种平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有一天,黎楠忽然对他说,自己要去当兵。

阿尔冯记得当时自己生气地推开了黎楠,一字一句道:“如果你去当兵,那我也去。”

那时他已经比黎楠高出了半个头,站在他面前颇有气势,但黎楠却并不害怕,反而笑了,眉眼弯弯道:“我是家中最大的,让哥哥去当兵就好了,你们只要安心呆在城内。”

阿尔冯一听,登时就拉下了脸。

“鬼扯,”他厌烦地对黎楠挥挥手,“别跟我玩那一套,我又不是莉安娜。”

“哥哥,阿尔冯,”莉安娜站在一旁,却破天荒的开了口,“如果你们都去远征兵团的话,我也去。”

她自然遭到了两名青年的强烈反对,就连平素温和的黎楠也沉下脸,略带生气地叱责莉安娜:“你不可以去。”

莉安娜却在这件事上很坚持:“不要。”

阿尔冯道:“那太危险了,不适合你。”

他本意是想劝莉安娜,没想到这句话反而遭到了对方更加强烈的反抗:“阿尔冯不要说话!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想法!”

在他的对面,莉安娜那张如同羊羔般温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强烈的感情,她的脸涨得通红,眼角含着泪水,却用力道:“正是因为危险,我才要一起去!”

两个青年都愣住了。

“不管在多困难的地方,我都要和你们在一起,”莉安娜大声道,“就算……就算要面对死亡的风险,我也不怕!”

少女激动的声音回荡在房间内,如同一阵势不可挡的风,猛地吹入了两人的心。

良久,阿尔冯才开口,声音透出一股沙哑:“……好。”

他看向黎楠,而黎楠犹豫了下,走过去,轻轻拍了下莉安娜的头。

“你们两都长大了,”黎楠轻声感叹道,“那就说好了,”他低声说着,将阿尔冯的和莉安娜的手分别牵过来,轻轻搭在一起。

简陋的木屋里,三人的身影交叠成一个。

“不管发生什么危险,我们三个人都要永远在一起。”

“一起……活下去。”

可惜,他们却没能守住这个誓言。

两年后,他们三人如愿以偿地进入了第九机兵队,也许是小时候在下町区的打架经验派上了用场,阿尔冯的体术与体力极为优秀,有的时候甚至连军官都会败在他手下。

他的名声理所当然在军队中传开了,众人讨论着阿尔冯,说他绝对会以完美s评级通过最终考核,成为第九机兵队的成员。

就连阿尔冯也这么认为。

他甚至已经勾勒出了未来:如果他能进第九机兵队,所拿的薪水足以负担三人的生活开销,那黎楠和莉安娜完全可以找个后勤部的工作——他们两在机甲方面的天赋并不如阿尔冯,如果就这么上战场,哪天会出意外也说不定。

但阿尔冯没想到,这个意外来得如此突然且迅猛,直接重重将他砸入地面,再也直不起身。

那天是他的生日,阿尔冯提交了休假申请,打算回磷叶城好好休息一天。

听到这个消息,黎楠和莉安娜居然张罗着要替他庆生,说是“重要的20岁成人礼”,阿尔冯觉得这他妈就是在扯蛋,但当黎楠提出傍晚在郊区小屋集合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

那天莉安娜刚好不当值,说要去市中心帮他挑个蛋糕,而黎楠还在外地,要晚上才能回家。

当莉安娜询问阿尔冯是否要一起去市中心的时候,阿尔冯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做了个拒绝的手势。

他不喜欢甜食,干脆让莉安娜挑个自己喜好的口味算了。

谁能想到……这是他和莉安娜最后的一句话。

即使过去了两年,阿尔冯的记忆依旧清晰——大约在下午五点左右,家门前忽然响起喧哗。

阿尔冯有些奇怪,居民嫌弃墓地晦气,很少会过来,这里一般很清静,为何今天会如此热闹?

他刚站起身,提拉上靴子,就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兽吼。

是晶兽!

战场上与晶兽厮杀的经验让阿尔冯立即反应过来,他的表情立即一沉,当下就掏出机甲项链,直接冲了出去。

果然,屋外站着几名驻地兵,正拼命阻止一只晶兽的靠近,阿尔冯一看就知道不行——那几个驻地兵根本没带机甲,手里拿着几把可笑的步木仓,试图用它们来对付晶兽。

万幸的是那头晶兽反应似乎有些迟钝,愣愣站在原地,否则这几人早就完了。

他走过去:“怎么回事?这只晶兽从哪来的?”难道是城墙被突破了?

“是……是有人晶化了!”为首的驻地兵很慌张,但再看到他后眼睛一亮,“你是……那个很厉害的新兵?快快快!这只晶兽靠你了!”

听到他的口气,阿尔冯厌恶地皱了下眉,但还是召唤出机甲。

虽然他并不想帮驻地兵,但莉安娜已经出去有一段时间了,为确保她的安全,他必须赶在莉安娜回来前先将这头晶兽解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