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那小子不敢硬闯门禁,衣飞石将呱噪的小徒弟拦在门外,解下身上的斗篷,随便找了张坐席休息。白骨傀儡很快就给他送来了茶水点心,样样色色放在茶桌上,衣飞石也不动分毫。

实际上也是没法儿动。

衣飞石没有穿上徐莲“制造”的皮囊,这段时间一直是魂体状态。

不管这份来自于徐莲的记忆里他是谁,是何出身,他始终记得自己是君上的一件小衣。

这种想法很难以改变。徐莲说得再说,他对自己海族的身份没有丝毫认同感,看见海族死去也没有一丝心惊肉跳的感觉。反倒是对于自己器灵的身份刻骨铭心,或许再过十万年也不会忘。

器灵的想法和普通人类修士不一样。

人类的魂魄与皮囊同生,互相显应,器灵则是成器在前,生灵在后。

对大多数器灵来说,成器之人通常都是将自己祭炼生灵之人,感情非常特殊。衣飞石可以穿自己做的皮囊,穿谢茂给的皮囊,也或许会在仓促之下夺舍将死之人,但是,要他好端端去穿别人特意准备的皮囊,哪怕这人是替他死过一次的徒弟,也不能行。

徐莲显然无法理解这种独属于器灵的固执。

明知道衣飞石是魂体状态不能吃喝,白骨傀儡还是日日照三餐四顿给他送饮食,就是徐莲在催促衣飞石赶快穿上皮囊。

——有了皮囊,魂魄才有栖息之地。哪怕他是一条圣魂,有皮囊保护也比飘着好。

徐莲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戒备着君上。

衣飞石目前的修为还不能完全控制轮回池,所以徐莲才会带着他躲在烟水世界,并非鬼府中。

徐莲只恨不得师父每天老老实实修炼,快些恢复圣人修为,才能拥有彻彻底底的自保之力——哪晓得师父天天不务正业,跑去看什么轮回池。您现在看几眼能把轮回池怎么样啊?看出花来!

衣飞石也怀有几分戒备。

倒不是为了自己,单纯就是为了徐莲。

不管这段噩梦般的记忆里,他与君上有多少仇怨,他曾经多少次咬牙切齿地怒骂谢茂吾必杀汝……他还是很难真情实感得起来。无论如何,和君上对抗是不可能的。

但事实上,以君上的能力,如果徐莲所说的一切都是骗局,君上早就拆穿了。

衣飞石肯消耗圣魂替徐莲修补神魂身体,就代表他相信了徐莲所说的一切。

相信徐莲,不代表衣飞石就会和君上反目成仇。他只是在做最坏的打算。如今轮回池通往十方小世界的单向通道还未做好,衣飞石也不敢在鬼府多做停留,待不久就会回到烟水世界藏匿一段时间。

与徐莲一样,衣飞石也担心被君上提前找到。

——否则,回来就遇见这个讨厌鬼天天呱噪,衣飞石真想待在轮回池直到通路做好了再回来。

不过也已经快了。衣飞石想起门外那个理直气壮指责自己的小混蛋,一个头就有两个大。隔日再去轮回池一次,就能把通道做好了。

想这些事情时,衣飞石下意识地点了香。直到烟气袅袅升起,他才想起这是先生最喜欢的味道。

他一直都在想谢茂。

给徐莲安排好后路,就去见君上。

衣飞石心知肚明,先生或许知情,先生应该也会护着自己,可先生做不了主。

至于怎么找君上?那也简单。据徐莲的说法,君上下不来九幽是因为轮回池不容,想要把轮回池献给君上,他只要以阴天子的身份邀请君上下九幽就行了。

如果君上真如徐莲所说,一切都是为了谋夺轮回池,达到目的肯定会出现。

衣飞石的目光挪到了那件斗篷上。

斗篷的夹层里缝着徐莲背上最大的一张皮,记忆里他从明月照鉴盘里逃出来时,徐莲活生生剥下来覆盖在他身上,帮他逃过了君上的搜寻。后来他把这张皮带了回去,炼制了这件隔绝气息的斗篷。

这几日衣飞石去轮回池时,都披着这件斗篷,确实阴庭至宝。

如果君上压根儿就不下来,那证明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假的。缠了他大半个月的记忆是假的,非要救他的徐莲是假的,这件带着小弟子鲜血的人皮斗篷也是假的……

衣飞石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魂体开辟轮回道极其耗费精神,衣飞石在熟悉的香氛中数息入定,转瞬即是十二个时辰。

养息好精神后,衣飞石没有即刻出发。他静静地坐于席上,打开香炉,看着燃尽的香灰,空气中早已没了香料燃尽的香息,衣飞石想的却是谢茂一边拨弄香粉一边和他絮叨说话的样子。

这事总要有个了结。

他不能让谢茂永远找不到他,也不可能永远待在地下。

衣飞石想过最好的结局。最好徐莲在撒谎,这一切都是不知道是谁的幕后之人做了个局,试图分化他与君上。君上之所以不肯插手管他,也只是为了考验他的忠诚。毕竟,他确实有些动摇了。

可他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

君上的态度,使一切都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衣飞石推开门,又被堵了!

在门外坐了一天一夜的徐莲连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摘下头上的风帽:“师父您就不能少看一眼么?那轮回池有什么好看的,您不肯用我做的皮囊,您自己炼一具?我给您找材料去……”

衣飞石看着他。

徐莲也有些心虚,把脸往还没扯下来的风帽里缩了缩。

“日日堵在师长门口聒噪,还有规矩么?”衣飞石指了指地面。

徐莲在他指过的地方跪下,低头道:“弟子知错。”见衣飞石抬脚要走,他上前一把抱住,“师父!我知道你去轮回池干什么!你替我补魂补体,问我族内是否还有什么人活着……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交代后事么!”

衣飞石一时语塞。

“你想把轮回池献给暴君,你不要命了,你想过我们吗?我和师兄找了你这么多年……”

徐莲眼中有泪,簌簌而下,小巧的鼻子也憋得发红:“师兄一去杳无音信,我怎么唤他都不答应,我知道他已经殁了。这么多天来,我从来不提师兄,因为恩师有劫弟子赴难就是本分。弟子能替师父死一次,就能替师父死第二次!可是,师父!”

他紧紧地抱着衣飞石的腿,去牵扯衣飞石的衣摆,有些鼻涕泡泡:“您若交出轮回池,万劫不复啊!师兄殁了,弟子也没了,下回还有谁能救您?!您为何就不能想一想……”

原来他以为我是想交出轮回池。

衣飞石听不得徐莲哭诉,不过,这事倒也很好解决。

他只需要最后几个时辰,就能把送徐莲逃生的通道做好。

到时候直接把徐莲扔进去,十方世界多如银河星子,那又是个单向通道,以后就让徐莲在那一方小世界做个快活散仙,再不能回来。自然也就没人在他身边不停叨叨了。

送走了徐莲,那就是他和君上之间的事,无论怎么解决都行。

“我去轮回池另有打算。”衣飞石看不惯徐莲满脸是泪的模样,魂体瞬间由实化虚,飘了出去。

徐莲扑了个空,差点撞一趔趄:“啊?”

“你随我一起吧。”做个通道把你送到天边去,八百辈子都回不来。聒噪鬼!

“老师,不好了,出大事了。”北斗剑砰砰敲门。

这段时日北斗剑与安玉霖隐有定情之意,北斗剑也顺势改了口,往日叫谢茂主人,现在就跟着安玉霖叫老师。谢茂正在疯狂测试升仙谱的紧要关头,冷不丁被这么吼了一嗓子,汗都下来了。

李秦阁知道轻重,推门告诫道:“何事喧哗?”

北斗剑手里拿着一张纸,说:“容大公子不见了!阿九已经去找了,可现在好多人都围在办公室门口,等着容大公子汇报事情,我又不能说他不见了,他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李秦阁则看见那张纸上的“皮囊”二字,瞳孔微缩,拔腿就走:“太上长老,您看这个。”

谢茂浑身气血翻腾,被升仙谱震得差点死在当场,红着一张脸满头是汗地出来。李秦阁手里的纸上写着五个字,借皮囊一用。他都不用思考,这字太熟悉了——简直就是他亲手写的!

“您看会是衣太上长老么?”李秦阁关切。

谢茂摇头:“和他无关。叫安玉霖回来别找了,今天暂时不办公,全都散了。”

李秦阁也不多问,出门时顺便替谢茂带上门。

谢茂忍不住冲虚无处翻白眼:“你又搞什么鬼!别把容舜弄坏了,他可是苏苏亲爹!”

另一边。

容舜第一次被召入虚无的太空中,略有些不适应。

直到君上现身之后,容舜看见他熟悉的风姿仪态,一颗心才落到了实处。二人毕竟在新古时代合作了八年,容舜自认为还是挺愉快的:“先生。”他和从前一样施礼。

谢茂倒也不在乎他的称呼,不管是先生,还是君上,都是谢茂。

“有些事我不方便出面,借你皮囊用一用。”谢茂没有一句废话。

“是。”容舜也没问您有什么事,您想怎么用。

衣飞石披上人皮斗篷,徐莲也戴上风帽披风,师徒二人悄无声息地潜入轮回池。

徐莲对轮回池的了解十分粗浅,衣飞石已经在做单向通道的收尾工作了,他蹲在衣飞石身边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偶尔询问衣飞石两句,衣飞石就口吻淡淡地瞎掰。徐莲也听不出他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回事,听课十分认真,只差没拿个小本本记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单向通道马上就要完成,就在此时,铠铠跌跌撞撞奔出来:“主子!”

衣飞石即刻起身扶住他:“你怎……”就发现铠铠的灵散了一半,眉间隐有死气缭绕。

咒术?!

衣飞石倏地削破徐莲左手无名指指尖,一滴精血落在铠铠额头,顺手就把铠铠摁在了轮回池里。

铠铠嗷嗷大叫:“我不去轮回!”

衣飞石死死抓着他,没好气地说:“抓着你呢。”

“取黄泉水来。”衣飞石吩咐徐莲。

徐莲才领命转身,衣飞石又改了主意:“你别去了。外边不安全。”

“可阿兄……”和刘叙恩一样,徐莲也称铠铠为阿兄。

轮回池中有万古不灭之沙,能够洗去邪祟,加上徐莲阴庭少主的精血,能够阻止咒术死气在铠铠灵体上蔓延。但想要彻底驱除咒术带来的影响,要么杀了施术者,要么取来黄泉水与不灭沙捏合成替身人偶,替铠铠死一遍。

“外边是谁?”衣飞石问。

铠铠很害怕坠入轮回,两只手抓住池壁青石,鬼鬼祟祟地说:“我说了你肯定不信。”

衣飞石看他一眼。

他才悻悻地说:“督善天尊咯。”

“明明早就死掉了……”铠铠又拿眼睛把徐莲上上下下扫了一遍,“大刘活了,小徐莲也活了,这么一算,暴君家的大公子活转来也不稀罕。不如你告诉我,你们到底怎么活过来的?”

督善天尊就是君上首徒,主修咒术的半圣。在衣飞石的记忆里,他早已经战死了。

“为何咒你?”衣飞石问。

“我没惹他!”铠铠就像被踩了尾巴,叫起撞天屈来,“他是君上的宝贝,你都不敢惹他,我算个什么小把戏,敢去他跟前惹事?我和那条母龙在山上玩,他突然过来问我你在哪儿,我想你还能去哪儿呢,不是在暴君那里嘛,他就咒我!”

徐莲也忍不住捂住了额头。

师父都被我偷走好几天了,阿兄你还能没心没肺地玩儿,居然还以为师父在暴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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