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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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玉霖当天晚上就光荣下岗了。
临走时他还挺乐呵,祝师父师叔百年好合,别再吵架。
他是正儿八经地认为自己立了功。要不是我把容舜找来,惊动了老师,老师就在书房一直待下去了,哪里会有后来的事情虽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左不过就是师叔哭一嗓子撒个娇服个软吧,总而言之,我惊动了老师,师叔才被解了禁,皆大欢喜嘛
安玉霖离开之后,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子午扣和时不时来串门的北斗剑也走了,纸人侍从打扫了待客厅,收起安玉霖的坐垫、抱枕、零食,屋外又恢复了平静。
衣飞石吃了面就躺在谢茂怀里,本想温存片刻,哪晓得枕着谢茂的体温很快就睡着了。
谢茂看着吃得干干净净的面碗,心想应该怎么办
衣飞石的说辞很能取信于人,在安玉霖的神念锁定下,他的呼吸变化都无所遁形,许多私密事情都不方便做。安玉霖堂堂圣君之尊,生前死后都没干过“贴身监视”的活儿,一心一意只想着要把衣飞石盯住了,压根儿就没想过在某些时候是需要回避的。
人有吃喝就有拉撒,衣飞石倒是去过洗手间一次,外面的二愣子还拿神念死死锁住他
他能怎么办冲出去叫安玉霖识相点,上厕所的时候别盯着那傻子怕不得以为他要伺机逃走把他盯得更紧也罢了,万一脑袋有坑去谢茂跟前告状,衣飞石怎么才能解释清楚我不是想跑
所幸衣飞石也有金丹修为,用了一次除秽丹,当即就辟谷了。
谢茂接受了这种解释,自认不够尽心,表示早几天就该来探望衣飞石。
如今哄着衣飞石吃了面睡下,外边守着的安玉霖也撤去了,然后呢谢茂记性不坏,刚说过的事不至于就忘了。容舜说,老师几日没有饮食休息。
不仅仅是不吃饭,衣飞石连觉都不睡,打坐时也从不入定,只是默默地数息。
这就很让谢茂想不通了。就算金丹修士不同凡人,衣飞石这么一日日地熬着,难道是嫌自家精神太旺健,非得磨一磨才能显得憔悴些么
衣飞石顺从地交出了法宝,甘心被软禁,就不会故意绝食失眠折磨自己来威胁谢茂。
可现实又很矛盾。不吃饭可以解释,为什么不睡觉呢
真的是用这种方式逼我放你走么谢茂看着衣飞石沉静的睡颜,心中也很宁静。
躺在他的怀里,衣飞石睡得很沉。谢茂将那张脸看了几十年,怎么也看不腻。这时候忍不住就会想,不过就是想安安稳稳地,日复一日地,将这个人这张脸永远看下去,怎么就这么难呢
正感怀时,手心突然有一股灼痛
谢茂第一个反应是掀开衣飞石的袖子。他这会儿抱着衣飞石,手心正贴着衣飞石的胳膊。
衣飞石也在此时惊醒了,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胳膊。
这一切发生在火石电光之间。
谢茂掀开了衣飞石的袖子,衣飞石恰好捂住了自己的胳膊。
一个掀衣一个捂肉,前后分秒不差,配合得无缝。
二人相持片刻,谢茂问“不能看”
衣飞石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撤了下来。胳膊上只有一道浅浅的红痕,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谢茂一眼就认了出来“你给自己下了禁制”
衣飞石本就躺在他怀里,闻言侧身抱住他,将脸埋了下去“嗯。”
“你不让自己睡觉”谢茂想起四天之前,他推门进来,就看见衣飞石躺在沙发上。衣飞石说他情绪不好,因此不想起身,真的是情绪不好么还是许久不能安眠,太过疲惫
衣飞石不说话,只静静地伏在他怀里。
自从拿到雪凰魂珠,被血河吞没之后,衣飞石就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
离开九幽之底后,他并未即刻回到地南鬼将扎营之处,而是在星舟上小憩了片刻。
据铠铠所说,他只睡了不到十分钟。
那或许是衣飞石有记忆以来最艰难漫长的十分钟,他经历了一个真实又恐怖的梦境。当他从噩梦中惊醒时,甚至有了一种庄生梦蝶的困惑,分不清哪个自己才是真实。
他以为不睡觉就能阻止自己入梦,然而,轮不到他第二次阖眼,这梦境不止在深眠中出现,有时候略一晃神,他也会走进了另一段记忆里。
这道禁制并非不许衣飞石睡觉,而是不允许他沉入噩梦中。
衣飞石很疲惫。
离开九幽、返回新世界不过短短六日世间,他的经历却很漫长。
他以为在谢茂的身边能睡得安稳些。可是,梦境里,他又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在叫师父,师父,催得他心焦如焚、怒火烧天。禁制就倏地烧穿了胳膊,将他惊醒过来
唯一意外的是,谢茂恰好就抱着他,灼烧的痛苦不止惊醒了他,也惊动了谢茂。
他侧身埋头在谢茂怀里时,也不忘轻轻拉着谢茂的手是不是也烧疼你了
“梦里有什么”谢茂问得很小心。
他已经努力控制了,衣飞石还是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知情与试探。如果谢茂一无所知,他不会问得这么小心翼翼,他总是理直气壮要衣飞石分享的。
衣飞石不想谈这个话题“先生今夜留宿么”
换了从前,他要搪塞谢茂,总得更婉转一些。如今彼此心中有数,很不必互相做戏。
谢茂果然没有追问,轻轻嗯了一声。
衣飞石便坐起来“我去刷牙。”
衣飞石胳膊上禁制未除,根本就无法入眠。一旦睡着就会沉入噩梦之中,沉入噩梦就会被禁制烧穿手臂,再次惊醒过来。他询问谢茂是否留宿,本就是邀欢的直白暗示。不想休息,只想“睡觉”。
二人洗漱之后进了卧房,衣飞石和往常一样服侍谢茂更衣。
谢茂搂着他亲了一下,也和从前一样亲昵“小衣,你累了。”
衣飞石沉默一秒,点点头“嗯。”他将谢茂的睡衣扣子一一扣好,放弃了睡觉的想法。
这种事情,谢茂不能强迫他,他难道可以强迫谢茂从前关系正常时可以央求一句,现在却不好纠缠。谢茂说了不行,那就是不行。
谢茂看着他走到床边,似是想上床,又略有迟疑,转头问道“柜子里还有被子。”
误解颇深。谢茂拉他上床,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二人依旧睡了同一个被窝,柔声解释说“你想得深了。我只是觉得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好不好睡醒的时候。”
衣飞石也不说自己无法入睡的事,枕着谢茂熟悉的体温就闭上眼,不过才秒钟,就感觉到谢茂在他耳畔轻念咒文,他下意识地翻身坐起,护着胳膊上的禁制,盯着谢茂“不。”
“你不可能永远不睡觉。”谢茂说。
“有些事一旦经历会比不睡觉更疲惫。”衣飞石从另一边下床,就这么靠着床边坐在地上,声音就如同他那一侧的灯光,无比幽暗,“您休息吧。我就在这里,不会离开。”
谢茂一时无法,只得妥协“不睡就不睡吧,你上来,我抱抱你,眯着躺一会儿也好。”
衣飞石似乎在评估他的信用度,可惜翻脸不认人又爱耍无赖的谢茂信用值基本为零。
真正说服衣飞石重新回到床上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自认为金丹修士,谢茂真要对他的禁制手脚,他肯定能察觉,二则是有些事已经在君上的鞭策下发生了,能与先生同床共枕的时间也不知道还剩下多久,衣飞石终究是舍不得浪费了。
谢茂重新将他拥入怀中,一连亲了好几下,又要接吻。
想起先前谢茂的拒绝,衣飞石连回应都给得小心翼翼直到谢茂在他耳边说“我也睡不着。”身边躺着个无法入睡、入睡就会被烧穿胳膊的倒霉鬼,谁还能踏踏实实地闭眼深眠
谢茂不得不承认,衣飞石的提议才是正确的。
这个夜晚根本不适合睡觉,只适合爱侣间彼此安慰地温存。
衣飞石方才主动亲了回去。
说一万句甜话,不如一场温存。
不懂事的安玉霖被撤走了,谢茂也没有另外找一个懂事的“守卫”来继续盯着衣飞石。
衣飞石如今的情绪状态都很糟糕,想起衣飞石昨夜的泪水,谢茂只能暗暗心疼。他此时已经不再骂在外边的君上,君上已经在尽量解开这道死题,问题在于救是不救,不救才是救,他们非但不能将衣飞石拉出来,反而要在悬崖边把衣飞石往下推一把,抉择何其艰难
叫谁来看着衣飞石,谢茂都不能放心,只能把衣飞石放在眼皮底下亲自看着。
谢茂在神庙的工作告一段落,接下来的日子都会在书房做最后的测试。书房就布置在东楼范围,离着起居室、待客厅都很近,谢茂就直接和衣飞石绑定了,每天都同进同出。
书房是个大套间,除了储书库和桌厅,李秦阁和谢茂都有一间单独的屋子。毕竟有时候需要交流沟通才能进步,有时候就需要独处才能思考。
谢茂将自己的书室清理出来,让衣飞石待在里边,当着他的面往门上贴了一张护符。
衣飞石认识那是一张知礼符,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之意。这张符贴在门上,一旦房门拉上,两边音讯断绝。作为持符者,谢茂可以知道他在屋内做什么,被锁在门内的衣飞石却不能知道门外发生的任何事。
先生有秘密,不想让我知道。这也不让衣飞石很意外。
他如今遭遇的一切,君上是策划者,归来一番试探之后,他已确认先生也是知情者。
如果君上和先生都坚持这么做,那么一定是有理由的。比如衣飞石似乎没有看见那张囚禁他的符纸,在茶台前沏了一壶茶。比如我真的十恶不赦,确实是该死了。
低头炊水时,背后噗地一声,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
衣飞石回头察看,原来是一枚锁芯。谢茂就站在门边,手还放在被破坏的门锁上
他故意把锁弄坏了。
这样一来,门自然关不严实,这道符就失去了囚禁的意义,仅作为屏蔽视听的“帘帐”。
谢茂很自然地走到衣飞石身边,那放在茶台边的毛巾擦了擦手,说“我在外边有些事,暂时不能让你知晓。你要出来之前,先敲门。”说着,他将衣飞石抵在茶台上,“相信我。”
衣飞石都未细想就点了头“我知道。”
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温存过后,气氛总是不一样的。
谢茂凑近了要亲。衣飞石不但给了亲亲,还另送了一盏茶,七八个剥好的核桃。
谢茂转身出门之前,又说了一次“相信我。”
“嗯。”
书室大门刚刚拉上,衣飞石就捂住了胳膊。
他曾以为自己不睡觉,不入眠,有禁制灼烧胳膊,这一切就能阻止自己堕入噩梦,可是,他想得太简单了。如果这一切是君上的手笔,哪儿会那么容易抵抗
就在刚刚和谢茂聊天说话亲吻时,衣飞石睁着眼睛、显着意识,也堕入了梦境
他就像是清醒地存在于两个不同的空间,一边是笑语温存的先生,一边是冷漠无情的暴君。藏在衣袖底下的胳膊被烧穿了一次又一次,他明明感觉到触及灵魂的痛楚,却根本醒不来
这让衣飞石清醒地意识到,不管他用什么办法,他根本无法阻止另一种记忆的复苏。
而将另一种记忆审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越让衣飞石困惑于君上的意图。
那段记忆的终点是什么君上为什么要让我拥有那段记忆那段记忆到底是真是假还是一种只针对我的试炼与考验如果我坚持不信,是不是就能获取君上的信任可我
衣飞石的目光落入虚无处,胳膊上的禁制又开始焚烧。
他清醒地站在真实与梦境之间,看着噩梦中的暴君一剑斩落了刘叙恩的头颅,诸判拉着他往九幽深处逃窜,有个声音在他耳畔絮叨,快逃,快逃,逃进鬼府就安全了
他心中升起一股无法抑制地痛恨,切齿发誓“吾不杀谢茂,生不安枕,死不安魂”
胳膊上的禁制烧了一回又一回,衣飞石从清醒的噩梦中脱出,心中都是茫然。
坚持不信他很想坚持不信。
可是,他已经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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