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哭笑不得,也只能轻轻抚摩他裸露的脊背,默默安抚。

谢茂最大的噩梦就是回谢朝当皇帝,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偶尔想赖个床,马上就有大臣来问候陛下是不是圣体欠安?24/7全年无休随时应付各类天灾人祸奇葩货色。别人过节能放假,皇帝过节比上班还累!祭这个祀那个,完了还要请臣工百姓吃饭喝酒,顺带当吉祥物!

徐以方给他办寿本是个好意,可是这事儿是雪球越滚越大,各方面都在求请帖,托人托关系,导致原本计算的三十桌小宴,变成了暂定一百八十桌的大宴,具体名单还在紧急核对。

——毕竟太子要来,许多身份不合适的宾客就得被分流安置。

事到临头,谢茂已经完全失去了高高兴兴接受徒弟、亲朋朝拜,大家吃饭同乐的初衷。

他必须得去当吉祥物。

“弟子们等着给您拜寿呢。”衣飞石看了看时间,谢茂已经赖床几个小时,现在都十点了,“我服侍您起床。我也要给您拜寿。”

谢茂死死霸着他,一条腿把他叉在床上,坚决不许动:“我不!你给我拜什么寿,我才三十岁,我年轻着呢!”

衣飞石禁不住笑。才三十岁?不说在谢朝经历过的心理年龄,就从谢茂穿越来新古时代之后,这穿越几年,那穿越一段时间,早就不止三十岁了。

“你笑什么?”谢茂恼羞成怒,“我现在走出去,说我十八岁也有人相信!”

衣飞石抿嘴不笑,听他说十八岁,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谢茂是最在乎年纪的。

大约是在谢朝经历过一次最完整的生老病死,尤其是那一次死别,让谢茂特别敏感。

他经历过自己肌体衰老、死亡,也曾陪伴衣飞石一步步从少年、青年走向中年,哪怕衣飞石自幼习武、体质管理非常好,一个人年轻时的精神气质与成年、中年时的感觉毕竟不一样。

相扶到老不厌倦,已经是人间情爱的极致。面对着伴侣日益衰老的身躯,终究是不如年轻时那么热衷,渴求的频次也会渐渐地减少——他仍旧爱慕衣飞石,只是比不得年轻时的干柴烈火。

到了新古时代之后,谢茂重新见到了年轻的衣飞石,他嘴里说着喜欢胖乎乎的衣飞石,等到衣飞石重新恢复了年轻健康的模样,他那恨不得将衣飞石吞吃入腹的热情,与从前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如今二人都有修为在身,时光很难在皮囊上留下痕迹,饶是如此,谢茂不仅死死盯着衣飞石的身体管理,对自己的皮囊也相当看重,保养调理得那叫一个悉心周到。

他经历过衰老,知道人千万不要和人性对抗。以他对衣飞石的爱重都敌不过岁月与肥胖的摧残,何必非要去挑战不可能?所以,他也不会去挑战衣飞石的人性。

他要年轻,健康,充满活力。他不能在衣飞石的眼中渐渐老去。他要衣飞石永远爱慕他。

“是呀,先生掌握时间轴,先生是不会老的。”衣飞石温顺地说。

谢茂想起前世谢朝弥留之时,衣飞石衣不解带服侍在自己身边,半点不嫌弃自己腌臜虚弱,心尖就有股热流通过,声息也温软下来:“你不一样。就算我老了,你也爱慕我,喜欢我。”

“嗯。”衣飞石肯定。

“我的墙……还剩下最后一块砖。”谢茂突然说。

衣飞石很想劝他放弃砌墙,说了太多遍,已经不敢再说了。谢茂总是固执的,他想要做的事,若是肯妥协,衣飞石说第一次时就妥协了,事到如今,再劝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谢茂枕在衣飞石怀里,衣飞石顺势低头亲了他一下。

“太子今天会和我谈建立第二研究中心的提议。这件事谈妥当了,砖就扎实了。”谢茂说。

药科大学的新技术与能源实际应用研究中心成立之后,短短数年间,就有修真产业遍地开花,从衣食住行改善着华夏人的生活方式。针对突然兴起的新技术,中南府一直都在跟踪监控,内部也有两种不同的声音,最初是是否应该放行,又变成是否应该收归国有……

太子一系始终牢牢地掌握着话语权,将谢茂护在羽翼之下。

数年后,新技术全面开花,修真文明的全面崛起势不可挡,谢茂的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语。

当初得到了太子的庇护,赢得了发展的机会,现在太子来找谢茂谈建立第二、第三……更多的研究中心时,谢茂也不会不给面子。

谢茂的理念一直是知识共享。

我懂的知识,我会的技术,你想学,全部教给你,愿你青出于蓝!

当我们的祖先用文字记录下药、毒、食,告知后人潮、汐、冰、火……将他们的经验和知识传之后人时,文明与智慧由此而生。知识的传承不应该奢贵,不应该分级,它属于全人类。

太子总以为他会死扣着研究中心不放,把新技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太错看他了。

不就是上交给国家吗?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可以学习,抄送国家一份有什么问题?

“真的不起床呐?”衣飞石问。

谢茂没好气地坐起来:“我和你歪一会儿怎么了?催催催。”

“那我再陪先生歪一会儿。”衣飞石好脾气地说,跟着坐了起来。

两人都坐起来了,这还歪什么?谢茂不怎么愉悦地赤足下地,进了浴室大门,打算用水流冲刷自己暴躁的情绪。他觉得自己皮肤有些怪异的火热,拧开花洒的同时,水流轰然从头顶浇落——

刹那间,谢茂的意识离开了原来的位置,来到了一个极其玄奇的空间里。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

身边是无边无尽的黑暗,到处都是无光的虚无,没有天,没有地,没有秩序。

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浑身神光璀璨、衣衫流淌着白云的人。

那人有着触目可知的绝伦清雅,说不出的神俊气派,站在黑暗虚空之中就似天地间唯一的光,让人不得不心生爱慕崇拜。然而,这人身上没有一丝活着的气息,他静静地闭眼站着,仿佛一具死尸。

谢茂暂时遗忘了外界的一切,心中只有这个空间所见。

他看着那具没有生气的尸体,心想,他就是我啊。他甚至还有心思想,原来我这么好看?

这种感觉非常难以描述,谢茂只需要看着站在面前的身体,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那是笃信自己、爱护自己的感觉,没有人会害怕自己的手臂和脚趾,也没有人会对自己的手臂脚趾生出恶意。

他还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该怎么帮帮我自己?

他伸手温柔地理了理对面自己肩上落下的一丝长发,就在这个时候,一直闭着眼睛的自己,睁开了眼!他也没有觉得惊吓和惶恐,反而觉得很亲切。原来我睁开眼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你想把我关起来?”对面的谢茂说。

谢茂原本极其忌惮君上,在这个小空间里,他对自己根本生不起忌惮之心。

他就是我!

我为何要忌惮自己?

“何必明知故问。”谢茂回答,声音中还带了一丝放松的笑,半点不紧张。

“你就是我。”对面的谢茂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谢茂的脸颊。

“你就是我。”谢茂也伸手抚摸着对面谢茂的脸颊。

“我知道你会这么做。”对面谢茂神目之中苍远辽阔,有诸天诸世界翻转,却没有一丝谢茂该有的温度与情愫,他微微转目,视线落在谢茂的身上,“我等了很久。”

谢茂突然惊恐地发现,他和对面的谢茂互换了位置!

他看见原本满身神光白云的对面谢茂,穿着他的浴袍内裤,变成了他的模样!

他再低下头,发现自己满身流云阔袖,奢华的衣料上流溢着洋洋神光!他的手,肤白如玉,透着晶莹的光泽,乃是一等一的无垢神体!圣人之躯!

“你给我回来!”谢茂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他奋力想要挣脱。

却只见漫天砖头疯狂袭来,瞬间砌成一面无边无尽的高墙,将他和已经离开的谢茂隔开在两面。他疯狂地往外爬,无论他上天还是下地,那面墙都会自动延伸,牢牢地把他拦住。

“还有一块砖,我还有一块砖没有砌上去……”谢茂冷静下来,开始寻找最后一块缺砖的地方。

那面墙是他自己砌的,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最后一块砖缺失的地方,正要冲过去,就看见对面的谢茂冲他微微一笑,手上一块砖,稳稳当当地把墙——填上了。

谢茂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倏地黑暗,四面八方只剩下墙。

他绝望地大喊:“啊——”

墙是谢茂设计的。

墙是谢茂亲手所砌。

所以,谢茂知道,他找不到破绽,他被自己困住了!

他原本用来困住君上的墙,只差一步就能困住君上的墙,被君上提前一步先下手为强,生生调转了内外,没能困住君上,反而被君上困在了墙内!

他奋力撞墙:“你给我回来!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热水从花洒中倾泻而下。

谢茂感觉到水流缓缓渗透自己的头发,头皮被沾湿,贪婪地吮吸着水分。

他长久地站在花洒之下,任凭水流冲刷身体,缓缓呼吸着新古时代的空气,听着风中传来的每一个细微的声音。

大约是在浴室里待的时间太久了,衣飞石进来询问:“先生……”

谢茂一手抹去脸上的水渍,微微抬头。

衣飞石脸上轻松的表情倏地凝固,脸上血色尽褪,慌忙低头不敢再直视谢茂赤裸的身体。

那不是先生,那是君上!

“出去。”谢茂吩咐。

这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愤怒与严厉,可也绝没有一丝缱绻温柔。华

衣飞石将额头轻轻碰地,施礼之后,恭敬无声地退了出去,出门时,顺手将浴室门带上。

谢茂继续站在花洒下,享受着水流的冲刷。温柔的水流,能帮助他更快更好的适应这具皮囊。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谢茂才关掉花洒,轻轻挥去身上的水渍。

他使用小法术的技巧远非记忆不全的谢茂能比,打理好身体之后,他换上衣飞石准备的浴袍。

出门时,卧室已经被衣飞石收拾得一丝不苟。衣飞石自己更是穿戴整齐,衣裤鞋袜领带手表一件不差——和从前在谢茂跟前随意披着睡袍的模样截然不同。

见谢茂出门,衣飞石的身体朝向很恭敬地随着谢茂的走向转变,直到谢茂在沙发上坐下来,他才端着新砌的茶水上前,双膝落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茶水从茶盘里端出来。

谢茂取茶抿了一口,又放了回去。

衣飞石脊背挺直,冷汗浃了一背,扣紧的衬衣袖口稍微有点不舒服。

他知道,这是因为太紧张了。平常这袖口的角度是很舒适的,放松状态下一切皆好。

“抬手我看看。”谢茂突然说。

衣飞石不明所以,将双手举起,就在此时,他突然看见了自己手上的两枚婚戒。

谢茂已经把他戴着婚戒的左手握在手里,将他手上的两枚戒指看了半天,问:“你在茶里放九转迷心种子,就是为了这个?”

被君上质问了一句,衣飞石连伤心的感觉都没有。正面对着君上,他只有恐惧和害怕。

这只手落在君上的手里,他就像是被天地窥伺的小动物,动都不敢动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事实上,君上也没指望他回答什么。一句话问完,下一秒,君上就将衣飞石指间两枚婚戒撸了下来,顺手折断了他的手指。

衣飞石只觉得无名指一股剧痛,身体下意识地忍住了呻吟,只有冷汗从额上淌下。

他的手,是握剑的手。

一向不算特别漂亮,却很稳定有力。

如今左手无名指用一种怪异的姿态向上折起,与其余四根手指朝向截然不同的方向。衣飞石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第一次轻声温驯卑弱地开口:“臣死罪。”他不着痕迹地将左手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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