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把炉子提过来,谢茂怕徐以方觉得不自在,干脆也作势要脱鞋:“给我弄把椅子。”

衣飞石已经配合默契地拎过来一把竹椅,蹲下身服侍谢茂脱鞋。

徐以方狠狠瞪了谢茂一眼。你没有手?家里欺负飞儿就算了,外面也摆架子!仔细贞贞看见抽你!

谢茂完全领会不了她的用意,还以为她不满自己擅作主张,在社交场合搞出烤脚大会。

他笑嘻嘻地任凭衣飞石给他脱了鞋子,把脚放在竹凳上烤着。那边衣飞石也已经找椅子坐了下来。谢茂很自然地弯下腰,也帮衣飞石脱下靴子,还在衣飞石脚上悄悄捏了一把。

衣飞石面上毫无异色,若不是亲眼看见了谢茂的小动作,徐以方都要以为无事发生。

莫名其妙就被连塞两把狗粮,徐以方也败退了。

她总觉得衣飞石照顾谢茂起居无微不至,恭敬得过分,怕宿贞看了心疼。

其实呢?

照顾是互相的。

谢茂对着衣飞石虽不低眉顺目,细致处却一分不差。

“我听说你在读大学?什么专业?”谢茂和新徒弟搭话,看看彼此合不合得来。

他暗示连璇把花锦天带来,主要目的是替花家接下王家的思怨,并不是真的特别需要收徒。

当然,这也和花锦天被连璇所描述的行事风格有关。肯替世俗里的同学伸张正义,不惜正面硬杠隐盟世家大少,最终还杠赢了

——这性格、 能力,听上去都很讨谢茂喜欢。

然而,收徒是个牵扯甚广的事。

性情,资质,三观,但凡有一样出了岔子,师徒就做不成。就算谢茂出于某些考虑,强行把花锦天收作徒弟,置于自己的荫蔽之下,如果二人实在没有师徒缘分,谢茂也不会真的教他一字一句。

旧时很多徒弟都会控诉师父偏心,为什么师父只教师哥师弟不教我,就是这个道理。

合不来,不想教你。教你惹了祸,算你的我的?

花锦天被问得有点羞耻,回答时还看了衣飞石一眼:“导演系。”

这是位准业内人士。《岳云传》这部电影在贺岁档火成现象级,各大高校的历史系将之拿来做教材,几大戏剧艺术高校更是翻来覆去地琢磨。

当然,同行相轻免不了。搞历史的对这部电影赞誉极高,搞艺术的态度就褒贬不一了。

花锦天的教授就把《岳云传》骂得一文不值,花锦天本身对《岳云传》极近推崇,倒不是从专业角度分析这电影各种手法结构如何精妙——真说不上。《岳云传》就是一部各方面都中规中矩设出错的电影,没有炫技,也没有故作高深,难得的是,这部电影它也没有任何短板遗憾,这一点就成了极致。

花锦天推崇的是《岳云传》所营造出的真实感。

不同的国家地区,在拍摄电影的手法上都有着微妙的不同,这和文化背景、经济基础关系很大。

谢茂在拍摄《岳云传》时,用了华夏本土的团队,用了衣飞石这个原本不该存在的bug,还用了来自未来的娱乐套装,这使得整个电影的气质都发生了改变。娱乐套装所完成的后期制作使得电影的完成度发生了一个飞跃,真正使电影产生质变的是这部电影的灵魂,衣飞石。

花锦天是个大学在读的导演系修士,他能看出很多普通人看不懂的细节。

衣飞石在电影中贡献的演技,建立在他真实不虚的强大实力上。他控马的技术是真实的,百步穿杨的技术是真实的,乱军中杀出血路的技术也是真实的……连他沉心静气坐在帐中不怒自威的风度,花锦天都看不出一丝半毫虚伪。

倘若不是能看出剧中其他演员露出的破绽,花锦天差点怀疑这是一部发生在真实幻境中的纪录片。

“挺有想法。毕业打算在世俗里找份工作?我听说你是花家独子,不承继家业么?”谢茂问。

花锦天眼底露出一丝迷茫,说:“修行上,我资质不如妹妹。原本打算混迹红尘再觅缘法,修也行,不修也行,走到哪一步就算哪一步吧? 或许,遇见喜欢的女孩子就结婚了。不过,”他摇摇头,“命数在,仿佛怎么都避不过。”

他说得很含糊,不过,谢茂好歹当了这么久特事办主任,明白他没说出来的隐情。

隐盟世家豪门的精英弟子,都要靠着老祖指点,普通弟子赚取资源供养。花家传承直都在,可家里没有老祖坐镇,人丁也不旺盛,这就代表着花家的修真资源很有限。

花家上一代两兄弟,家主花孤山的资质不如弟弟花孤竹,很早就放弃了修行,娶妻生子。

花孤竹也很争气,修行一日千里,还给家里娶回了上清派嫡传弟子连璇做道侣强援,最猛的是,这两位开枝散叶也没耽误,用代孕的方式生了个女儿花栩栩。

花锦天的资质比花栩栩差那么一线,若是放在一流家族,这就是两位天才少年。

然而,花家的资源不足以供养两位天才。

倘若花锦天不肯退让,他是长房嫡子,资质又只比堂妹差一点点,很容易让花家上一代两兄弟陷入左右为难的困境。两个都培养吧?那是把两个孩子的天赋都浪费了。舍弃其中一个吧,你说舍掉哪一个?都是独生的孩儿,手心手背都是肉。

花锦天很小就选择了退让。他装着贪恋红尘,不思仙道,二叔教他修行,他就敢当面打瞌睡。

小小的孩子,演技太好。

家中长辈设一个看出他的小心思,都认为他是因天资不及妹妹,自尊心受损,所以才厌恶了修行。

花孤竹、连璇夫妻俩无数次地开导劝慰他,惹急了花孤竹还揪住他胖揍过几回,花栩栩当着他的面从来不敢提修行的事,就怕再刺激堂兄……他依然“自暴自弃”,固执地选择了世俗。

倘若不是花锦天此次在柔佛替冤死的同学复仇,一口气干翻了王家两位少爷,还能苟着一口气活着逃出来,花家根本没人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大少爷从未放弃修行。

——家里的资源,都给妹妹。

花锦天堂堂男人大丈夫,既然已经得了家族传承,此后修行所用的一分一毫,我都自己赚。

赚得多,我走远一些。

赚得少,我就少走两步。

仙途漫漫,谁知道尽头在哪里?

花锦天对修行没有多少野心,没想过自己一定要达到什么境界,厉害到什么程度。如他所说,不过是混迹红尘,再觅缘法。他就是单纯喜欢修行而己,喜欢将自己纳入天地之间,探寻这个世界的真相。

豁达,坚韧,聪慧,还有血性。这份心性太让谢茂喜欢了。

若是让花锦天给谢茂当大臣,谢茂肯定不喜欢,这是个惹毛了就敢挂印而去,冷不丁就要热血上头搞事情,还有能力搞事情的刺儿货。若是非用不可,谢茂肯定先压着磨上十年性子再说。

然而,如今不是挑选大臣。

这是挑徒弟。

有这样心性又聪明、坚韧的徒弟,谢茂眼底都多了一丝笑意 ,开始询问花锦天的修法。

花家的传承很繁杂,符咒内丹都有,太消耗资源的门道,花锦天都不太精通——理论储备是足够的,可惜烧不起那个钱。这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主要是资源稀缺,为了不惹来家族注意,花锦天也不好太放肆地收罗这方面的物件。

至于内丹呢,这个也不好学。一则没有师长同门护法,独自修行容易走火入魔,二则真练出个名堂来了,二叔二婶看出端倪,他十几年逃学坏学生的形象都得付诸东流。

所以,花锦天最精通的,反而是花家最平庸的摄步术。

“这世上道术粗略划分,拢共三种。祷系,鬼神系,风水系。你喜欢哪一种?”谢茂问道。

花锦天听说过特事办的谢主任得神仙梦中讲道的传说,这传说真假且不论,反正许多大家族的长老都深信谢茂懂得许多失传之秘。萧家张家陶家都曾试图去谢茂处寻回自家失落的传承。

跟谢茂聊天又容易受惊吓,花锦天犹豫片刻之后,说:“我修行只为求真。道生万物之中,哪一系都是不碍的吧?”

这话一出,连衣飞石都不禁莞尔。

好贪心的年轻人!明着说哪一系都可以,暗里意思是这三系我都喜欢。

这会儿还没有正式谈起收徒之事,谢茂也没有太露骨地说以后的授徒安排,只是喝茶笑了笑。徒弟求知欲这么强盛,恨不得尽得所传,做师父的还能怎么样?偷着乐呗。

几人坐在罗汉床边烤火聊天,谢茂和花锦天聊得挺好,孩子规矩也好,说话很有分寸。

谢茂很满意。

这个徒弟算是收着了。

背后大圆桌上也已经摆好了丰盛的席面,宿贞解下围裙来叫吃饭。

家里几个看见她解围裙的动作,想笑又都不敢笑。徐以方是正经会做菜的大小姐,宿贞就不一样了,她招待谢茂端出来的菜也就是一盘手剥鲜虾——她就负责剥了一下。

谢茂觉得吧,宿贞系那条围裙的主要目的,应该是为了去厨房围观别人做菜。

一张大圆桌挤上了所有的人,宿贞坐了主席,顺着她的两边,一侧是按着青盟位次排下来的故交好友,另一边则是徐以方、谢茂、衣飞石,连带着几个徒弟小辈。昆仑与花锦天两个敬陪末座。

这个位置安排让青盟几个都暗暗咂舌。

如昆仑这样一看就来历不凡的器灵,这家人还真把人家当奴婢用?

容舜是弟弟兼首徒,坐在衣飞石身边,这安排谁也没得说。接下来竟然是铠铠、刘奕和傀儡的位次,昆仑的位置还在傀儡下边? !他的位次不是应该在容舜的前边或者后边么?

“这是山里的黑腊肉?”谢茂哪儿有心思管昆仑的位置,习惯性举箸开席。

——这是皇帝后遗症。搁在谢朝,皇帝不提筷子,别人谁敢往桌上多看一眼?

这一桌子菜都很家常,没用上什么稀罕奢贵的食材,全都是杨昭家里的东西。他养的鸡鸭,做的腊肉香肠,板鸭肉干,地里的青菜土豆,咸菜缸子里捞出来的酸菜豇豆……菜色家常,烹制简单,一桌子热腾腾地端出来,尤其是刚切的蒸腊肉亮晶晶散发着热香,令人食指大动。

龙咎、花孤竹、杨昭异口同声地说:“是。贞姐手艺好棒棒!”

三人在没有任何沟通的情况下,同时开口,且说得一字不差。

桌上几个小辈都惊呆了,花锦天更是满脸不可相信地看着自家二叔。

花孤竹那是出了名的性格孤桀难搞,除了他的夫人连璇,平素没见他对谁多个笑脸。在花锦天的心目中,二叔更是一个极其高大的男神形象。现在,男神形象彻底碎成了渣渣!

谢茂心里偷着乐。就宿贞的手艺,下厨也只能蒸个腊肉了吧?

宿贞轻咳了一声,怪罪他们:“几岁了?”

……还不是你当年打得太凶猛。这都留下心理阴影,变成条件反射了。

龙咎丝毫没有被小辈看了笑话的困窘,解释说“就是山里特产黑腊肉,挂在灶台上慢慢熏出来,总共也就五条。昨天切了两条,今天切了一条,还剩两条……”

几个天真的小辈都认为,他要把这两条腊肉安排给远道而来的客人,比如徐以方。

“我已经包圆了。”龙咎不要脸地说。

就算你们吃着香,也不要跟我抢,已经没有了!

因借口桌上坐不下,徐以方带来的六个内卫都被安排在别室用餐。桌上大部分都是修士,说闲话时随便让几个内卫听着,真到了酒足饭饱聊正经事时,几个内卫莫名其妙就靠着睡着了,携带的摄录器材也不再运行。

“或许都听说过,我所得道术乃神仙梦中所传,世间并无道统。”

“如今我门下已然有了嫡传弟子,首徒容舜,次徒铠铠。今日有幸与花家公子相识,爱煞其资质心性,不知家中长辈,可否许令公子拜入我门下?我必爱护教导,倾囊相授。”

谢茂说话时,所有人都很认真地听着,都以为他要说正事,哪晓得他先向花孤竹求徒弟。

求得如此郑重其事,半点不遮掩他对花锦天的喜爱。

须知道,这可是秘法难求的新古时代。

凡人为了求真寻道,甘愿去师父门下服役听凭差遣,劳作三五年之后,师父觉得你有诚意诚心,才肯教一点儿皮毛,再用心用力讨得师父喜欢,才有可能摸到真传。

至于真正厉害的秘本传承,许多弟子可能熬了一辈子,也只在传说中听过它的存在。

原本是花家惹上王家这等难以收拾的麻烦,为了获得谢茂庇护,才让花锦天拜在谢茂名下。师父替徒弟出头,去哪里都理直气壮。至于其他的?花家根本不敢妄想,能有个名分就感恩不尽了。

谢茂却肯主动向花家求徒,定下名分,要的是嫡传弟子,且许诺倾囊相授。

“天天。”花孤竹目光瞬间落在侄儿身上,你还稳稳坐着?

花锦天是真没反应过来,被提醒一句才蒙头蒙脑地站了起来,离席时还踩了昆仑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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