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找这个人,不要惊动,最好能和他一起生活几天。”谢茂说。

容舜拿到纸条看了一眼,单从地址上看,那人所生活的地方很荒僻贫穷。容舜自幼锦衣玉食,不代表他不食人间疾苦,他的工作使他去过世界上最贫穷混乱的地区。谢茂给的地址在国内。这些年来政府的精准扶贫力度很大,国内穷困地区再贫穷也是有限度的,容舜也没有想太多。

“是。”容舜继续等着谢茂吩咐。

谢茂让他准备三个月假期,却只让他和目标人物生活几天,可见此次任务只是个开端。

谢茂已经挥挥手:“你先去吧,回来再说。”

容舜一头雾水,架起那么大的势来谈话,他还真的有些担心被揍一顿,哪晓得两句话说完就结束了,他从别墅里出来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兜里多揣着一张纸。

“强哥,帮我查个人。”容舜把目标信息发给了张伟强。

远在千里之外的目标,想查起来并不容易。张伟强查到了容舜发来的地址,位置在桂省西北的某个乡下小镇,户籍记载有姓兰的一家四口,但是,没有容舜想要查的“兰小何”这个人。

那地方实在太偏僻了,想要派人去核实情况,来回也得大半天功夫。

当天中午,容舜就登上了前往桂省的飞机。他决定亲自去看,谢茂不可能故意耍他。

飞抵桂省首府机场之后,容舜换乘动车,下车之后,又坐上了张伟强安排来的汽车,晃晃悠悠开了两个多小时,已经开到了乡下,司机把车锁好,竟然还跑去租了两个摩托,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带着容舜蹦达了快一个小时。

“容总,前面那家就是了。”司机摘下头盔,指着一间年深日久的砖房。

容舜知道乡下地方条件艰苦,出门时特意换了双好走路的鞋,穿得也很低调。

不过,像他这样肤白脸俊身材挺拔的年轻人,不说乡下,在城里都很少见,站在天气灰蒙蒙仿佛快要下雨的夜色中,衬得夜色都明亮了起来。

这会儿天已经彻底黑了,摩托突突的声响在空旷的乡下十分刺耳,惊动了不少看门狗狂吠。

听见敲门声,农家小院主人来开了门。

本有几分不耐烦,看见门口站着容舜这么一个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的小帅哥,抱着孙子的小阿姨想要翻的白眼硬生生憋了回去:“……你找谁?”

“请问是兰家吗?”容舜问。

“这一片都姓兰。”小阿姨习惯了直来直去的语气,不会客气也不会用敬语,为了表达自己对陌生来客的欢迎,她用谈话内容来表达自己的热情,“我们这里是汉人村子,起先是两兄弟来这里讨生活,开枝散叶,慢慢地就有了这个村子,后来日本鬼子来了,果党抽壮丁……”

这么说下去,可能要说到天亮。容舜礼貌地笑了笑,小阿姨被他笑得心跳加速,滔滔不绝的诉说终于停了半句,容舜趁机问:“请问您知道兰小何这个人吗?”

小阿姨欢愉的表情顿时就多了几分尴尬,这代表着兰小何这个人,让她感觉到不愉快。

“你找她?”小阿姨指了指院墙另一边,“那儿。”

“谢谢阿姐。”容舜客气地说。

一句阿姐,让小阿姨又高兴了起来。她今年四十三岁,已经抱孙子了,被小帅哥感情诚挚地叫一声阿姐,是这辈子都没感受到的尊重。她一辈子能听见的招呼,是父母呼喝的丫头,丈夫不耐烦的婆娘,儿子暴躁地那声妈,儿媳妇都横着眉毛挑剔她,叫婆婆去看孩子——

容舜已经转身去找兰小何了,小阿姨二话不说,把门一带,趿着拖鞋抱着孙子就跟了上去。

村里人看热闹都这样,有外人来找你家,我看看怎么了?

院墙外,是个彻底不同的世界。

小阿姨家的砖房已经显得老旧,和沿海城市新农村修建的三层小洋楼完全不能比。

容舜在司机指点时,看见小阿姨家的砖房,已经感觉到贫穷。他完全没有想过,小阿姨的旧砖房隔壁,那一片看上去根本不能住人的断壁残垣,居然也能算个家?

那是一栋年久失修直接坍塌了大半的房子,两家宅基地在一起,砖房也应该是一起修建的。

所不同的是,小阿姨家的砖房一直有人打理维护,旧砖杂着新砖,看着有些破,毕竟是人住的地方。隔壁那间砖房则塌了大半,到处都是散乱的砖石泥土和垃圾,还有杂草。

小阿姨说这里住着人,容舜仔细在黑暗中寻找,才从黑漆漆的角落里,找到容人栖身之所。

那是仅有的半片屋檐,斜搭在墙角。底下用板凳和拼凑的木材撑着几块废弃的门板,上面铺着烂席子和两床脏得打结的烂棉被。这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足半米之外,用废弃的红砖搭了个临时灶台,一口摔烂了半个耳朵的铁锅架在上边,烧得烂朽黢黑。

最让容舜诧异的是,这样窘迫的环境里,竟然还有几个孩子在无处下脚的垃圾院子里玩耍。

背后小阿姨一手抱着孙子,扯着嗓子喊:“易老二,有人找你们家小何!”

一个穿着旧棉袄头发乱糟糟的妇人走了出来,警惕地说:“薛桂娟你少管闲事!二娃,三娃!”

两个半大孩子应声而至,冲到小阿姨身边,也不管她是否抱着孩子,推搡着让她快滚。

小阿姨自然是经验娴熟,一手稳稳地抱着孙子,一手揪住两个半大小子狂揍。

容舜看得目瞪口呆。

被易老二召唤出来的二娃大约十四五岁,三娃也有十岁往上,这年纪的少年人战斗力已经很强悍了,小阿姨毕竟只有一只手,打了一会儿打不过,干脆把孙子往地上一撂,一把揪住二娃的蛋蛋,狂扇三娃耳光,嘴里还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雷莉,雷莉!快点来哟,妈要被打死了……”

她下手也太黑了,容舜看着二娃失力惨叫,连忙上前:“阿姐,阿姐松手。”

……邻居吵架,万一把人家孩子蛋蛋捏碎了,这算怎么回事?

有了容舜上前拉架,三人瞬间就被拆成两方,容舜还有空把扔在地上的孩子抱起来,那孩子也皮实,睁着好奇地眼睛四处看,鼻孔下淌着两道浓鼻涕。

小阿姨叫了半天,她的儿媳妇也没有出来帮忙,好像根本没听见。

反倒是易老二这一家的孩子全部冲了出来,大大小小四五个,最小的大约才刚会走路,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哥哥姐姐冲上前,她也跟着冲,半途绊了一跤摔得哇哇大哭。

容舜才把两家拆开没多久,两边又撕上了,小阿姨大战二三四五六娃,七娃在地上哭。

这一片混乱让处理过无数棘手局势的容舜都惊呆了,他简直是大开眼界。

好不容易再次把两家拆开劝和,容舜把孩子还给小阿姨,小阿姨才理了理头发,冲那片烂房子里翻了个白眼,说:“易老二,等我们老兰回来了,你等着。”

易老二没有参与战斗,是因为她看不见。

她是个瞎子,白天只能看见一点儿微光,晚上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小何不会通灵,你不要听别人瞎说。”易老二警惕地拒绝容舜进一步接触。

容舜看着这一群穿着脏棉服凉拖鞋,脚趾和脸上生着冻疮,时不时吸着鼻涕的孩子,说:“我是萌豆基金的调查员,主要负责一线核实资料。易女士,你们家……”他努力看了看,这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乱糟糟地穿着打扮,根本分不清楚男女,“不是只有四口人吗?”

宿贞主持的萌豆计划是针对乡下女童的助学就业项目,暂时还没能铺设到桂省西北的偏远小村来。不过,国家的精准扶贫计划一直都有,易老二对此是比较熟悉的,她把容舜当作政府公务员了。

“我们不去镇上住。这里还能种点土豆吃,镇上吃什么?”易老二没好气地说。

去了镇上,政府安排上工,一天到黑上班,咋个照顾孩子?她是个瞎子,又看不见东西。政府说可以安排她去学盲人按摩,一个月起码五六千,她才不信,钱那么好赚?就是想把她一家哄到镇上,等她们不是贫困户了,政府就不管了,以后饿死都跟政府没关系。

现在乡下住着,种点土豆,每年政府都要发钱发种子,实在没吃的了,去村干部家里打滚,政府也不可能真的让他们饿死。

“不是让你们去镇上住。就是如果你让女孩子去上学,每年都可以领钱,如果你家的女孩子成绩好,修够学分,到年龄了,我们也可以安排工作,定向培养。”容舜借用了这个身份,不厌其烦地解释,否则,他用什么理由接近这家人?还要和兰小何一起生活几天。

易老二吃惊地说:“为啥女娃上学领钱?男娃不能领钱吗?”

容舜知道和她没法儿讲道理,说:“这是规定。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上学太远了。”易老二念叨,又问,“能领多少钱?”

容舜对萌豆计划了解得不多,这会儿也能耐着性子跟易老二瞎扯。他荷包是鼓的,福利随便瞎开也无所谓,撑死了这个村、这个镇的女孩儿读书就业花费他全包了,能花他多少钱?

聊着聊着,容舜肚子咕咕叫了。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快九点了,容舜中午在飞机上吃了点,接下来都没吃上东西。

“二娃!”易老二喊。

三娃吸着鼻涕过来:“二娃鸡儿痛。”被小阿姨捏了蛋蛋!

这都过去快半小时了,还不舒服?容舜连忙说:“我去看看。”不行赶紧送医院。

跟着三娃找到二娃时,那孩子正在地里扒土豆,哪有半点不舒服的样子?二娃看见容舜有点讪讪,三娃则对容舜抱以崇拜之心:“叔叔你也吃点。我们用灰焖土豆,我去给你要点盐。”

二娃是个老实个性,三娃明显比较活泼。

容舜蹲下来跟他们一起刨土豆,问:“兰小何是你们谁?”

“她就是。”三娃把一边擦鼻涕一边挖土豆的四娃拖了出来,他对妹妹毫不客气,直接揪衣领,仿佛这样能在容舜跟前彰显他的权威和本事。

容舜知道兰小何是易老二的孩子之一,他本以为是还未出现的大娃。

哪晓得谢茂让他找的,竟然是这么一个瘦弱难看的小姑娘。兰小何个头不大,头发稀疏发黄,脏成一绺一绺,脸上挂着冻疮,颧骨高耸,完全没有孩子应该有的婴儿肥,也就比难民看着好一线。

“你几岁了?”容舜问。

兰小何低头不语,鼻涕流出来了,她就吸一下鼻涕。

容舜已经快要被这此起彼伏的吸鼻涕弄疯了,他感觉自己脑子里现在全都是鼻涕。

“你去镇上买点感冒药,吃穿用的也稍买一点。”容舜吩咐司机。

他要资助这家人很容易,但是,谢茂的要求是和兰小何在一起生活几天,显然是要他近距离接触兰小何的生活,而不是让兰小何接触他的生活。何况,救急不救穷。政府都救不了这家人,他怎么救?一辈子养着?

司机离开之后,容舜继续和兰小何套近乎,兰小何始终不说话。

没多久,易老二又在院子里大叫三娃,三娃跳起来,说:“叔叔,我去拿盐!”

兰小何这边油盐不进,一时半会儿不会有进展,容舜也不好背着家长长时间和孩子私下接触。再则,他也得去交代一句,说二娃没事。

他跟着三娃一起回去,说明了情况,又说天色晚了,他可能要借住。

易老二正在给容舜煮吃的。

黑漆漆的屋子里依然没有点灯,这里没有电,他们家也交不起电费。

易老二是瞎子,她做活儿都是摸着做,也不需要点灯。灶台上有个发黑的不锈钢浅口碟,里面放着两个鸡蛋。那是她刚才去小阿姨家里借的。——她和薛桂娟合不来,同样和薛桂娟合不来的邻家儿媳就成了她的盟友,刚才打死不出门的雷莉听见易老二去借鸡蛋,马上就来开了门。

鸡蛋在兰家是很珍贵的东西,孩子过生日的时候才能吃一个。

易老二打算给容舜煮两个。

——司机一直没说话,易老二根本不知道还有个司机在。

“那你吃了蛋汤走。我给你放红糖。”易老二把蛋打进锅里。

正经说,就面前的卫生条件,容舜真有点吃不下去:“阿姐,我要借住,我今天不走了。”

易老二摸着铁勺子在锅里小心翼翼地搅了一下,她听不懂。政府来扶贫的干部要住村里是没错,她知道这件事,不过,那不都是去村干部家住吗?找她说借住是怎么回事?难道要住她家?

这让易老二十分慌张,她说:“啊?这啊,……你住我家?我们家条件不好,你住不惯。”

“我找个地方靠一会儿就行。”容舜出重要任务时,熬上两三天是常事。

易老二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默许。

蛋已经煮好了,她把红糖卧蛋舀起来,给容舜找了个断了半截把儿的长瓷勺子,怕勺子不干净,还用自己的衣角擦了一下。

不等容舜对这碗卫生条件堪忧的卧蛋产生想法,身边就传来三娃咽口水的声音。

如今也才二月底,桂省西北临近贵省,这地方气候并不温和。

寒风呼啸的冬夜里,一碗散发着甜香热气的蛋汤,对饥寒交迫的孩子来说是个绝大的诱惑。

容舜把汤碗递给三娃,比了个噤声的姿势,示意他拿去给妹妹们一起分吃了。

让容舜意外的是,三娃接过碗就利索地咽了一个鸡蛋,另一个则分给二娃,二娃干脆连汤都喝了个精光,一口都没留给妹妹们。几个妹妹也不哭不闹,只眼巴巴地看着。等二娃喝完了汤,最小的六娃和七娃竟然还抢着舔碗底残留的那一丝甜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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