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薨后谢茂就曾做过末日来临的梦,那时候他也没能记住梦中经历的一切,又因彼时太后薨逝,谢茂并不太愿意回忆当时的一切,又过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这感觉只能是似曾相识。

如今身边没有下人服侍,谢茂坐了起来,惊动了身边的衣飞石:“先生,喝茶吗?”

谢茂没有起夜的习惯,偶尔会要水喝,以前衣飞石身体不好夜里睡得死,他都是自己起床倒茶。

最近衣飞石恢复了从前的耳聪目明,稍有风吹草动就醒了,谢茂不想把他闹起来,哪怕渴了也是随身空间里找一杯躺着喝了,再扔回随身空间。

“你睡吧。我不喝茶。”谢茂心中怏怏,拿着手机走到套房外间坐下。

谢茂吩咐,衣飞石总归是要听的,不许起就不起。他静静地闭眼,听着外边谢茂的动静。

没有动静。谢茂坐下之后,似乎就没有动作了。

等了大概半个小时,谢茂始终没有动静,衣飞石也躺不住了,掀开被子披衣出门。

此时,天外一片漆黑,有鸟雀声啾啾鸣叫。谢茂坐在漆黑的屋子里,手指在手机上滑动,冷幽幽的电子屏光芒勾勒着他清俊冷漠的容颜,显出前所未有的冷漠——仿佛高在云端。

莫名的恐惧就如此时的黑暗一般,四面八方地朝着衣飞石涌来,彻底包裹住他。

谢茂应该听见衣飞石出来了,可他没有像从前一样抬头含笑或是伸手邀请,仍旧低头专注于手机。

衣飞石平静地走了过去,靠着谢茂身边坐下:“不到五点呢,您再睡一……”

这句话没能说完。

他看见了谢茂手机上的画面。

谢茂没有看资讯,没有看视频,没有玩游戏,或是跟谁聊天。

他在手机自带的备忘录里画画。

用很简陋的画笔勾勒了一副极其华丽的铠甲,一副违反了防护常理的铠甲。

——在谢朝时,谢茂就曾画过的铠甲!

——“别的臣也看不大懂。就是这甲胄形制不对,陛下,你看这里,骑在马上容易硌着肋骨,再看这里,近战时防不住刀斧……”

——“你懂得什么?正是这样才好看。”

衣飞石脑子里嗡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打碎了。

第391章 乡村天王(150)

苏醒的那一日,阳光特别好。

烈日晒在身上有一种奇妙的蒸腾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消失,又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质。

他感觉到自己在慢慢地变硬。

那些给了他智慧,让他懂得观看世界,享受烈日夏风的东西,正在逐渐侵蚀他,感染他,强化他。

一边是空荡荡的世界,一边是变得滚烫的亲昵。他不理解那片紧贴着自己的滚烫是什么——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天上明晃晃使人灼热的东西叫太阳,吹拂在身上凉飕飕的东西叫风。所以,他也不知道,紧贴着他的那个逐渐变得滚烫的东西,是一个正在发烧的人。

他是一件衣服。

或者说,它是一件衣服。

柔软,亲肤,通常还有些弹性,比较透气。被称之为,小衣。

它的主人受了伤,鲜血浸湿了它。

它原本应该和所有弄脏了的血衣一起被焚烧丢弃,可是,它不一样。

它的主人用它裹伤,它的主人仓促中坠入时间深渊,在时间罅隙中开始了漫长的漂流。

对主人而言,那只是一闭眼一睁眼就穿越了千百年的过程,寻常得不值一提。修真界并不安宁,一路升级一路战斗,进时间罅隙养伤,是主人的保命伎俩。这一次主人伤得太严重,没来得及处理伤口,就一头栽进了时间罅隙之中。

沾了血的裹伤小衣,随着主人一起在时间长河的罅隙中漂流。

它不止有了珍贵神血的滋润,还千百年地紧贴着主人的身体,聆听主人体内每一次生命延续的细小轻微跃动,随着主人踏入了悟道求真的奇妙之境。神血给了它懵懂的神识,长久的相伴让它拥有了自我。

这一场奇遇造就了它。

当主人离开时间罅隙时,身上所有未经祭炼锻造的衣物都化作了齑粉。

唯有它,沾血的裹伤布,坚挺地活了下来。

“有趣。”主人用两根手指拎着它,满眼好奇。

那时候的主人,脸色就像是夏日的艳阳,明亮得令人不敢逼视——充满了热情与希望。

主人把它留了下来。

然而,主人对它没有多大的兴趣,留下它之后,把它扔在随身空间里很久很久。

久到它都绝望了。它喜欢晒在身上炙热的艳阳,也喜欢吹在身上凉飕飕的风,更喜欢有着温热细腻肌肤的主人。可是,它只是一件衣服。一块用过的裹伤布。没有被投入火堆里焚烧成灰烬,是主人对它最大的慈悲。

它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

为了再次见到灼热的艳阳,凉爽的清风,以及……很舒服的主人,它可以等。

无论多久,都可以。

究竟等了多久?它不知道。随身空间里,它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被重新带回现实世界时,它很高兴。它的灵魂在欢呼,它想要飞上天拥抱太阳,它想要急速奔跑感受狂风,当然,它更想一头扎进主人的怀里,最贴身的位置——那是原本就是属于它的位置。

“我要去九幽深处取一颗天地树的种子,深渊之下有绝寒鬼火,来自混沌之前。就我现在这身板肯定扛不住……我需要一件铠甲。新甲无灵,不足以御火而行。我想让你做这件铠甲的器灵,你愿意吗?”主人问。

它似懂非懂。主人的声音很好听,主人第一次看着它,认真地对它说话。它拒绝不了主人。

它明明什么都不懂,还是欢快地环绕在主人身边,答应主人的一切要求。

“你可能会消散。”主人严肃地说。

消散是什么?它不知道。它一头扎进了主人的怀里。

主人好笑又无奈地把它拎了出来,依然只用了两根手指,认真地对他说:“如果你和我都活下来,小东西,我答应你,授你真法,助你登仙。”

成为器灵的过程很辛苦,就像是被一寸寸分割成丝缕,烧成灰烬,再塑造成铠甲的模样。

它是件衣裳,原本不应该有痛觉。可既然能感觉到烈日清风,又怎会不懂得凌迟碎剐的滋味?它不会哭喊,无声地抽泣,不想当器灵啦!当器灵好辛苦啊!——不当器灵就要回随身空间吗?

它认真地考虑了很久。

它舍得烈日,舍得清风,可是,……他舍不得血脉突突跃动的主人。

那就继续当器灵吧。它一边抽泣一边伤心地想。

所幸这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它脑子里千回百转在是否反悔中挣扎了无数遍,现实中不过短短一刻钟。很快,那块脏兮兮的裹伤布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青藤制成的软甲。

——比软趴趴的布威风多了!它很满意,且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这股力量来自于主人祭炼藤甲时取用的天材地宝与本身真力,它成了藤甲的器灵,与这股力量彻底融为一体,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得意。最令它兴奋的是,主人再次把它穿在了身上。

隔着布。我才是小衣,我要贴着主人的肉才行!它无声地抗议。

“别捣蛋,你贴着肉,打算让我遛鸟吗?”主人轻拍了它一下,祭起各色法宝,飞入九幽之中。

威风。

威风凛凛。

九幽之中,有奇珍异兽,有古神精怪,远远瞧见主人驾起的云霞,都纷纷走避。

它随着主人一层层深入九幽,看着所有被惊走的生物,发现它们都在做同一个动作。曲折小腿,膝盖与额头触地,只能看见或虔诚或瑟瑟的背影。那是什么?

“跪拜,臣服。”急速下坠中,主人向它解释,“一旦天地树在九幽生根发芽,整个幽冥都会消失。”

所以,必须有人去九幽深处,把天地树的种子取出来。

它紧紧环抱着主人的身躯,听主人化解紧张似地自嘲:“这叫舍我其谁。懂不?小东西,咱哥俩现在是难兄难弟,你这么仗义,咱俩要是能从深渊里活着回来,你就是我亲兄弟……嗯,你是被我的伤血开智,从修真界的角度来说,你完全可以算是我的儿子了,哈哈哈,当我儿子也不赖嘛,快叫爸爸!”

它喜欢听主人说话,主人说什么都可以。不过,它不能回答。它不知道怎么回答。

九幽深处,越来越冷。

绝寒鬼火是一种阴火,来自混沌之前。它感觉到难受,是一种被侵蚀的粘稠感,似乎被炙烧又彻骨冰寒。

主人所有裸露在藤甲外边的部位都在受伤,它只恨自己不够长,不够宽,不够大,不能把主人从头到脚都保护起来。动念的瞬间,它就似乎长出了虚拟的“手脚”,突然变大的藤甲虚影罩住了主人的全身。

“这才刚到深渊,你要节省真元,护住我的头脑、五脏就行了,其他手脚胳膊腿都不用管。”主人说。

它不肯听。一旦收起真元,主人的手脚就会被阴火烧坏。

“……我就知道自有灵识的器灵不靠谱,妈的完全不听劳资的命令。你给我等着!”主人试了几次都没能收起护身虚影,气得骂娘,往九幽深处下坠的速度就更快了。

越往下,阴火覆盖的范围越多,烧起的火焰越猛烈。主人在阴火中行走越来越艰难。

它也被烧得几次想要逃窜——脱身而去,这见鬼可怕的火,就不能再烧它了。

可是,它不能走。

它走了,剩下毫无保护的主人,必死无疑。

九幽十八重,深渊更九重。

走到深渊第七层时,主人和它都已经到了极限。主人没有说话,他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不过,它和主人的交流并不寄望于语言。藤甲是主人的法宝,自从它成为藤甲的器灵之后,它和主人就拥有了意识交流的渠道。

【我就知道你不靠谱,你个小东西害死劳资了……叫你不要那么早撑起护罩,真元全部浪费在细枝末节上,你给劳资等着,劳资要是活着出去,肯定让你知道谁才是爸爸!】

【现在还有两层,我跑快点,应该能撑一个来回。】

【你自己先出去吧。内衣开智你也是开天辟地第一奇葩了,别把小命栽在这里。】

【快跑,快跑!】

主人一边和它意识交流,一边释放了手中的真符,让它可以自由离体,飞出九幽深渊。

它单纯的脑子并不能处理诸如逃生、牺牲之类的行为,作为器灵,它寄居的藤甲已经濒临崩溃,它有一种本能地恐惧,让它无比地想要逃。主人的命令通过意识传达,明确无比。

逃生的欲望与主人的命令叠加在一起,让它无法在阴火灼烧中思考,瞬间就朝着九幽之上飞去。

逃出生天的喜悦占据了它的意识。

它疯狂地逃跑。

跑得前所未有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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