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看见她煮水煮米的小炉子上有墨卷灰烬,你知道号房是不许烧墨卷的,任何一个字都要留下来,要不然就是……贡院发给她的卷纸都有数,她的草稿纸张也都对得上,那要不是烧了咱给她的,就是她夹带了!”林质慧结论道。

“……”

狄琇还是想让他滚。

第三日,龙幼株写完最后一篇史论。

谢朝会试不重诗赋,太平十五年起,考题中废除了试帖诗,前三日只考史论。

龙幼株写完最后一篇史论已经是第三日午后,她也不着急。会试前日入闱,后日开枷,时间还早得很。何况,考完史论,还有策论,经义。且熬着吧,日子还长着呢。

“裴老,您看……”

眼看龙幼株如此不配合,狄琇也着急了,找主考官裴濮商量对策。

裴濮熬了两日双眼通红,喝着浓茶提神,笑道:“这几日你也辛苦了。”

主考官当然不如下边阅卷的房师那么辛苦,更何况,如今的卷子没收上来,十八房师都在养精蓄锐睡大头觉,最累的大概是被狄琇使唤得团团转的知贡举林质慧。

不过,百里简不在,给龙幼株的那一沓小抄,都是狄琇亲自写的。

“哎哟您怎么不着急呀?”狄琇问道。

他们这一正一副两个主考官,包括底下十八个房师,全都是“知情人”,都知道若是龙幼株不能入贡,不能成进士,下一回来赴考的就是崇慧郡主了。

裴濮笑道:“急呀。老夫怎么不急?这嘴都生燎泡了。不过,急有什么用?”

“林家那坏小子比你明白。咱们这几个,龙幼株信不过。她是宁可名落孙山,也绝不会叫任何人抓住把柄——否则,科场舞弊,她命都没有了,轮得着她做左都御史?”裴濮道。

狄琇一愣。

“可是,若她不能中……”只怕也不比好多少吧?皇帝的脸是能随便打的?

狄琇对此表示不解。

裴濮道:“你怎么知道她就一定不能中呢?”

对呀。你怎么就知道,她不作弊就一定不能中呢?

第234章 振衣飞石(234)

恐防科场舞弊,谢朝会试亦采取弥录滕封的方式,相对保证阅卷公平。

第一场考试结束之后,受卷官得了考生的墨卷,打上标记之后送到弥封所,弥封官折叠墨卷、弥封、糊名、编号,再把半加工后的墨卷送到誊录所,誊录官用朱笔誊录墨卷,则是红卷,最后交对读所校对,确认墨卷、红卷没有差漏,再交收掌所收藏。

整个过程非常严谨慎重,考卷移交过程中必须多人在场,任何单独靠近考卷的行为都被视同舞弊,抓住了丢的就不仅仅是前程,多半还有项上人头。

今科比较特殊的是,龙幼株的墨卷还没送到弥封所,就先一步被人抄录了出来,直送太极殿。

几位内阁大臣都在太极殿里陪皇帝吃螃蟹。

八月金秋,菊香蟹肥。

皇帝附庸风雅做了一篇横行霸道螃蟹赋,想找傅觉非给自己“润色”,这才想起傅觉非被黎洵塞到贡院当同考官去了。算算日子,会试第一场就结束了,皇帝决定把内阁几位大臣召来,一起看看龙幼株的史论,顺便——真的是顺便,帮他“润色”一下螃蟹赋。

其结果嘛,那当然是黎洵、单学礼、李玑都被皇帝捉去“润色”螃蟹赋了。

只剩下沛宣文看龙幼株所写的史论。

沛宣文在外任时,做过不少次乡试主考,阅卷算是精熟。

自从太平初年皇帝开恩科之后,甲乙两榜次重史论,最重策论,第三场才考的经义比重就往下掉了不少。当时谢茂只想擢拔干才去填充故陈大地的官吏空缺,儒林世家们则对此含笑不语——若重经义,寒门学生还有出头之日,皇帝却突发奇想要重实务。生在乡间,目不过本州首府的耕读学子,哪里是他们这样官宦世族的对手?眼界、胸襟、经验,全然不是对手。

到太平十年前后,皇帝看了几年科考的取士名单,才发现其中的不妥之处,立刻做了调整。

在乡试时,仍旧将经义放在第一场考试,到会试时,则维持原样,最重史论策论。

如今谢朝不少寒门举子都会选择先去找几任东翁辅佐文书,实地接触民务经济,混上两年,对民生庶务不那么想当然之后,再赴京准备会试。

——真要叫龙幼株从乡试一层层考上来,单是叫她挠头写经义题,不死也得脱层皮。

如今皇帝给她暗搓搓地走了个门路,直接在京城贡院下场会试,她半辈子当官积累了无数的经验,再写史论、策论必然言之有物,翔实可信,连刚入阁的沛宣文、李玑也未必有她经验丰富。

那边黎洵三位阁老,七嘴八舌帮皇帝“润色”螃蟹赋,沛宣文就看龙幼株的五篇史论。

看到动情处,他都忘了自己身在太极殿廊殿,拍手道:“雄文!佳士!”

皇帝几个都不解地回头看他。

他端起面前的菊花酒,一饮而尽,喃喃道:“当浮一大白!”

谢茂拿着一只解好的螃蟹,走到沛宣文身前,问道:“沛爱卿,因何赞叹呐?”

沛宣文才惊醒过来,看着皇帝笑眯眯的脸,自觉御前失仪,连忙站起,说道:“臣……”

皇帝就把盛着螃蟹的金漆青地玉兔拜月碟子放在他手上,一屁股坐在他的椅子上,生生把他挤了出去。他端着碟子又好气又好笑,皇帝已捡起他端端正正放在一边的墨卷,看了一遍。

“陛下,臣近日常思靖绝边患之策。我大谢北有故陈遗民,南有蛮州旧族,陈有故旧之思,蛮族自祀鬼神,不与我同庙。虽有陛下所赐神仙种禁绝饥荒,然而,正所谓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1,施异族以久惠,若其不知归化,终成腹心之乱。”

沛宣文是从南州杀上来的阁臣,因揭了当地官员与浮托旧族私下苟且谋利的脏事,险些被截杀在任上,九死一生逃了出来。也就是说,这个沛宣文嘛,他和蛮族大佬们都是有仇的,天天都想着蛊惑皇帝,让皇帝发兵去把已经并入谢朝版图的故浮托再犁一遍……

他一提这个话题,谢茂还笑眯眯的,另外三位阁臣都觉得头很疼。

太记仇了!逮着机会就要跟皇帝吹风,说浮托旧族是异族,其心必异,要杀光光才能安稳。

其实,目前浮托旧族都很老实。

当年殷克家平南时,有资格竞逐浮托王室的大族就被狠狠犁了一遍,杀得鬼哭狼嚎。

前些年沛宣文揭了南州弊案的帽子,他逃回京城告御状,南边就彻底倒霉了,又被狠狠杀了一回——皇帝杀异族根本不手软,不闹事不弄你,闹事就敢屠。

如今南边的蛮族和二十年前当权跋扈的蛮族,基本上都不是一回事了。

自诩牛逼敢跟谢朝对着杠的七八支南州大族,大多数都已风流云散,仅剩一些残裔依附在别族之中,已然成不了气候。如今在南边比较风光的山雀族、昝枭族、黄虎族,搁二十年前都是小族,依附着谢朝扶持才渐渐壮大。

“哦,朕看看,龙幼株这是写的什么题……”

谢茂面色不变,笑呵呵地把墨卷递给走过来的黎洵,说:“黎阁老也看看,都看看……”

黎洵双手接过墨卷,摸出怀里的老花镜戴上,看完也是满脸带笑:“恭喜陛下。若接下来策论、经义皆有此史论造诣,龙大人今科必然高中啊。”

去你娘亲的,龙幼株写的跟边患有个毛关系!黎洵心中痛骂。

——龙幼株这五篇史论,多则一千五百字,少则四百字,篇篇痛陈利害、直至史弊,取中已经没什么悬念。若是取不中,皇帝与内阁倒要怀疑房中考官是否舞弊了。

反正都没什么悬念了,沛宣文就懒得讨论了,他也不想给皇帝润色“螃蟹赋”,忍不住又开始吹风要想方设法收拾南境的仇家。龙幼株在史论中不过稍微谈及了故陈联戎之事,就被沛宣文捉住不放,开始叨叨边患。

李玑连忙给他倒酒:“沛大人,吃酒。吃酒。”

九月十日。会试放榜。

黎簪云毫无悬念排在了第一名,高中会元,第二名则是沛阁老家的大儿媳妇,文诗心,第三名是房县举子叶流亭。龙幼株已然很用力备考了,排在了第四名——经义题,仍旧拉了她的后腿。

此次会试赴考人数七百余人,其中妇人七十九人。取中一百七十人,其中妇人四十六人。

也就是说,每两个女考生中就有一人入贡,六个男考生才有一人入贡。

这结果让天下哗然。

不少落第举子与同窗同门围住贡院要说法,难道大家考的不是一科?难道男女分场考试也分场阅卷?难道是分了男女榜?——就不信妇人比丈夫还聪明。怎么可能是这样的结果?

贡院上禀礼部,礼部上书朝廷,提前张贴了所有贡士墨卷。

不服气的举子们去魁星堂转了几圈,也有指着其中几张墨卷嘀咕几句的,然而,毕竟是读书人,不可能当着诸位圣人的面在贡院里大言炎炎、指鹿为马,人家确实写得好,不服不行。

出门就听见礼部左侍郎百里神童安慰诸生:“今科能赴考的皆是巾帼女雄,几十年世家大族养蓄的英才都在此了,所以取得多了些。”

“瞧一瞧嘛,黎太傅,那是能给翰林院讲经的大家,本官还去听过她的讲呢,真正是大家涵养,才学渊博。文夫人你们不认识?她祖爷爷是文老尚书,祖父是文七郎……文家的女儿不能入贡,天底下还有道理吗?”

百里简就站在门口把榜上有名的女贡士都点了一遍。

基本上都是京城书香门第的贵女,往上数几代,说不得都和举子们这老师那师父沾亲带故。

诸生们转念一想,对啊,x家的女儿(媳妇),怎么与别家妇人相同?只怕她睡觉都要拿四书当催眠的吧。

而一些出身商户的女考生,能拔尖儿上榜的本就极少,只有两位杀了出来。

很不幸的是,出于政治考量,张榜时,她们的名字被主考、副主考会同阅卷房师一同黜落。

——让世家出身的女子中贡士,入朝为官,已经到了极限。若让商妇高踞朝堂之上,群臣岂会善罢甘休?连落第的举子们也会愤慨闹事。若她们确有黎簪云、文诗心的才华,考官们或许也舍不得黜落,既是百名开外,就不值得冒这个风险了。

“有吗?看见了吗?”

谢团儿与衣飞琥一样穿着男子衣衫,带着巾冠,在榜下认认真真地找自己的名字。

放榜时,她就让下人来看了一回。回禀说,找遍了榜上一百七十个名字,就是没有“贾敏姿”。衣飞琥抱着女儿憋着笑,明里暗里告诉她,落榜了也没关系,反正咱们不靠功名吃饭……

谢团儿气得拍桌子:“不可能!”

她换了个假身份去考试,这件事禀告过皇帝,得了皇帝准允,钦命百里简给她造假身份。

贾敏姿,假名字也。

谢团儿自认功课极好,为了不考得太出挑,被选中前面几十名,她还故意写坏了一道经义题。

据她自己估算,应该是在八九十名左右。最差最差,她也能吊个车尾!

不能中?绝对不可能!

“说不得就是与考官无缘。”衣飞琥道。

史论、策论都是很主观的东西,相比起经义题,不确定性就更多了。

遇上政见不合的考官,哪怕你再有想法,文章再是精妙,把你黜落没商量!

当然,乡试、会试都有搜遗卷的规矩,就是被同考官黜落的墨卷,主考会重新看一遍,以防有遗珠之憾。只是,一旦碰上房师、主考都和你政见不同,那真是再无翻身之力。

“唬!”谢团儿不认,“我写的都与圣意相合,谁敢黜我墨卷?”

她一个被皇帝修礼维护的嗣女,朝廷未来的储君,就算有政见也不会轻易显露。

目前谢团儿所思所想所写的每一个字,都必须与皇帝高度吻合。对她而言,这场会试只是一场试炼,也是她向皇父表白忠心的方式——看,皇爸爸,儿臣的一切政见都与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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