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揣测这让宗室大臣们欢欣鼓舞。然而,还没高兴两天,宫里就传来消息,太后也要跟着皇帝一起南巡,故而不能监国。

“说不得陛下就是不欲让太后监国,才奉太后一并南巡呢?”

“你想,那老太后一把年纪了,本该安然奉养宫中,却被迫跟着陛下一路舟车劳顿,说不得就有个水土不服头疼脑热风寒咳嗽,多少老人熬不得这病就……了呢。”

户部侍郎狄琇的书房里,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幕僚正在替主翁“分忧”。

照着家谱算,狄琇是太后娘家的侄孙女婿。他的妻子林屏平是林附殷的孙女,太后的侄孙女。

自从太后判决吴氏案一出,狄琇的日子就过得水深火热,见天儿被妻子林氏逼着发卖两个外室。

就为了这事儿,狄琇一度和陈梦湘蹿到了一起,只因陈梦湘太过狂妄疯狂,他临阵倒戈缩了回去,这才躲过了那一场差点抄家灭门的大劫。

如今陈阁老死了,陈梦湘的尸体也凉了,牵连上一个皇子,两个王爷,死的人都没数——

敢公然和太后别苗头的宗室大臣不是被灭口就是不敢出声了,狄琇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他家离太后实在太近了,林氏天天嚷着不卖外室就休夫,还要去找太后做主,狄琇天天焦头烂额。

“元辰啊,你这话说得就欠思量了。”

皇帝真要弄死太后,还需要把太后带出去游山玩水累死?神经病吗不是?

狄琇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说:“这是礼部出行的名单。尚书窦蜀珍,左侍郎李冠楠,仪制清吏司郎中百里简,员外郎蒲白,祠祭清吏司郎中蒋璇,主事成宣礼、张安国,主客清吏司员外郎燕青河,精膳清吏司郎中唐立……”

“皇帝出巡,带这么多礼部官员做什么?瞧瞧这份名单,几乎把礼部上下一网打尽。”

“我看呐,陛下把礼部这群人一带走,礼部衙门立刻就得晾着!得亏今年没什么要紧事,真要是京中临时死几个要员大臣,立马抓瞎——”

“你再看这里。”

狄琇又写下几个名字。

他的幕僚简旦捻起山羊胡,皱眉道:“这是翰林院几位储相?”

“储相差得远呢,”狄琇是林附殷的孙女婿,入阁之路基本上就没指望了,对着如今养在翰林院打磨性子的几个学霸颇为嫉妒,“傅觉非、梁胜文、印大斗,这三人不说,诗文风流天下皆知,陛下命他们奉驾出巡那是当然,——池璋呢?还有这个栾煦,比常卫、左灵昀差得远了。”

简旦恍然大悟:“傅觉非、梁胜文、印大斗不提,池璋与栾煦入贡本经都是《礼记》!”

狄琇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生无可恋地喝了下去。

皇帝具体想干什么,狄琇猜不到。但是,很显然的是,皇帝和太后的目标是一致的。如果太后真的能说动皇帝立林家血亲为储君,他这个林氏的女婿……还是不要跟老婆对着干了。

从书房出来,狄琇就吩咐把自己养在兴合坊的两个外室卖了,挂上笑脸回主院找林氏秀恩爱。

这是谢茂出巡最为隆重的一次,不在于他带了多少护卫兵卒,而在于他带了许多官员。

单内阁大臣就有黎洵、李玑伴驾,枢机处大臣孟东华、孔秀平,礼部尚书窦蜀珍,礼部左侍郎李冠楠,户部左侍郎狄琇,翰林待诏傅觉非、梁胜文、印大斗,其余四品以下官员共有一百多人。

除此之外,随行护卫的尚有襄国公衣飞石,沭阳公张姿,水道行军总督曲昭。

皇帝御驾沿水路往东,第一站即是深埠,沿途官员纷纷来拜,皇帝一概不见。

另有圣旨颁下,命沿途所有州县官员实心任事,除了运送给养,不许跑来溜须拍马献祥瑞送美人……反正来了朕也不会见你们。

皇帝说了不许来拜见,沿途官员又岂敢真的不来?只得在岸上朝着御驾龙船遥遥磕头。

才上任两年的水道行军总督曲昭守着空荡荡的龙船溜达叹气,哎,陛下带着咱们公爷出去玩也算了,好歹多留几个文官大臣吧?六七品的小喽啰都编成队,轮班带出去“微服私访”,玩得也太开了。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

彤城东湖之上,迎来一大批相约游春的文士,豪掷千金赁上画舫,泛舟东湖,欣赏春景。

谢茂身边极其热闹,随行服侍的朱雨、秦筝都挤不上来,给皇帝提着暖茶壶的是衣飞石,抱着点心攒盒的是孔秀平——衣飞石是近臣,孔秀平娶了谢绵绵为妻,算是晚辈,在皇帝身边执役乃是尽孝,不算折辱。

除此之外,黎洵、李玑、孟东华、窦蜀珍,都站在离谢茂最近的地方,随时听着皇帝说话。

再外边一层,是翰林待诏傅觉非、梁胜文、印大斗,与礼部、户部两位侍郎。

隔壁几艘画舫上则是随驾出行的各部低级官员,皇帝画舫上的丝竹一响,其余几艘画舫也都纷纷开了禁,各人听曲儿赏景,写诗饮食,享受春日美景。

“听闻彤城风月冠绝天下,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谢茂嗅着风中吹来的青草香气,感慨道。

正在画舫上弹琵琶的女伎不服气了,偷偷跟旁边的横吹伎努了努嘴。

谢茂本就是弹琵琶的行家,听出琵琶伎指尖的情绪,回头看了一眼,笑道:“你不满了。朕……真是哪里说得不对?”

“尊客恕罪。”

琵琶伎放下怀里的琵琶,袅袅娜娜上前施礼,“奴家莺暖儿,列位明公有礼了。”

莺暖儿早看出来为首的男子身份不俗,这么多文士陪在身边,怕不是哪路的学政大官吧?长得又是如此英俊不凡。能在白天出来东湖讨生计的伎人,本也是不怎么入流的。莺暖儿自认丝弦技艺冠绝东湖,就因为长相寡淡,生意一向不好——今日得了一位贵客,自然变着方儿地想贴上去。

“姑娘免礼。”谢茂坐下来,招呼身边的几位大臣,“黎老,东华,你们都坐。”

“好叫尊客得知,咱们彤城东湖胭脂馥郁,前后出了六位大家。李大家擅霓裳舞,赵大家最擅箜篌,周大家横吹技天下无双……”莺暖儿絮絮细数,说到最后一个,“梁大家最擅琵琶,因技艺精湛,已经被京中太乐署招去做了教习,专调教服侍神农老皇爷的乐伎呢。”

“哦?那就是说,如今东湖不再有大家了?”谢茂很配合地问。

莺暖儿本来想说自己就是梁大家的徒弟,琵琶弹得冠绝东湖,哪晓得恰好画舫从湖上划过,垂杨青嫩的枝条于风中摇曳,露出岸上那一排排红泥烧砖砌成的瓦房,竟忍不住叹了一声:“若没有湖边的机杼之声,东湖也不是今日之光景。”

谢茂很意外。他今日就是很单纯想带大臣们出来散散步,没有太明确的目的。哪晓得随便找艘画舫听个曲儿,都能听到底下人的声音。

“姑娘是说,岸上纺丝的织坊,坏了东湖的风气?”

“这……”莺暖儿犹豫了片刻,“奴家也说不好。”

“好叫尊客得知,奴家本是梁大家的弟子,不是奴家夸口,在这东湖之上,二百里彤城之中,再没有人能与奴家斗技,若出了彤城……”她脸上显出自豪之色,“更不在话下。”

谢茂却不想听她吹嘘技艺,师傅都在太乐署了,犯得着将就听徒弟的手艺吗?

“你说说织坊的事。说得好了,有赏。”

莺暖儿越发肯定他是个微服私访的大官,有些后悔提及了织坊的事,嚅嗫不肯言。

与她同船的横吹伎春鹂将笛子收起,上前施礼,道:“谢尊客打赏。”

先要钱。

几个服侍在皇帝身边的大臣都皱眉,如此无礼的伎人,莫说在皇帝面前口出狂言,哪怕在他们跟前造次都要被拖出去打死。

哪晓得皇帝半点不生气,笑道:“放赏放赏。”

秦筝抓了两把金瓜子放在荷包里,赏给春鹂。

春鹂一边打开荷包看里边的金子成色,一边说道:“上禀列位尊客,这事儿呀,真是说来话长。”

“咱们彤城有个富户姓蔡,年过半百时,几个儿子都没养住,膝下只得一个女儿,名叫蔡婵。”

“蔡大户念着年事已高,再生儿子也不可能了,给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女婿姓徐。成亲两年,蔡姑娘就给蔡大户生了个孙女——因是个女娃娃,蔡大户心软,就让这女孙随了女婿的姓氏,约定若是再生儿子,方才姓蔡。”

“没多久,蔡姑娘又有了身孕,全家上下都盼着是个儿子,继承蔡家香火。”

“可惜了了,这肚子里的孩子还没降生,蔡大户先急病死了,竟没看着这个男孙孙出世。”

“蔡家张罗着给蔡大户办丧事,停灵不足三日,蔡家族里就有老辈儿来清点财产,蔡姑娘徐女婿都不干啊,我们家召了上门女婿,有顶门的男人,凭什么要收缴家产?就去衙门告状,求大老爷判决。”

“蔡姑娘和徐女婿的婚书在衙门留了契,原本这事儿是妥当的。”

“坏就坏在,他们的第一个女孩儿,跟女婿姓了徐。”

在场所有官员都默然。

做上门女婿是要去衙门立契的,在风俗比较严苛的州县,甚至要求上门女婿改姓女家。如蔡家这样的情况,去衙门立契做上门女婿,生下的孩子却跟了男方姓氏,留在衙门的契约就判决失效。

毁契当然也有惩罚,比如罚银、杖责之类,然而,总体来说,这是个保护男方的规定。

——如果上门女婿想反悔,只要他哄得妻子给孩子改了姓,他留在衙门的契书就可以失效。

契书失效之后,上门女婿就不再是上门女婿,他就可以如常参加科举,入仕当官。

哪晓得就被蔡氏族里钻了这个空子,坚持声称徐女婿不是上门女婿,而是蔡姑娘嫁到了徐家,他们的女儿徐虹儿就是证据!这官司,哪怕蔡家出再多的银子,也肯定打不赢。

结案当日,蔡大户还未过七七,家宅就被族里搜罗一空,两口子带着女儿被扫地出门。

嫁出去的女儿,当然不能继续住在蔡家的宅子里。

徐女婿悲愤之下找蔡家宿老拼命,被打破了脑袋,卧床熬了几个月,一命呜呼。蔡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八个月时生下一个死胎,正是个来迟了的儿子。

蔡姑娘带着才三岁的女儿衣食无继,无奈之下就上了东湖讨生活。

在东湖的妓女也分好几等,最上等的,自然是颜色好,擅长歌舞,会说笑的,其次是长得好,乐艺一般的,再次是长得好,乐艺很差的……至于乐艺非常好,长得一般的,很少混出头。

蔡姑娘就是长得好,完全不通乐艺的那一类。

操持两年皮肉生意之后,蔡姑娘把攒的钱全砸在学乐艺的师傅身上,拜了五个师傅,分别学习唱歌、跳舞、琴筝、箜篌、洞箫。

春鹂说到这里,孔秀平已惊讶地抬起头来,在场好几个大臣都开始撸胡须了。

谢茂好笑地问道:“怎么,这个蔡婵很出名么?”

黎洵见身边几个同僚面露尴尬之色,他和皇帝相处得长些,知道皇帝脾性,解释道:“禀老爷,这位姑娘讲的恐怕是彤城名妓蔡仙仙的故事。蔡仙仙在风月场中名气很大,也曾到京中八大楼献艺,听说是色艺俱佳,不负仙子之名。”

春鹂肯定道:“尊客说得是。奴家讲的这位蔡姑娘,花名蔡仙仙。”

“她又和织坊有什么关系?”谢茂问道。

春鹂口吻中下意识地带着一缕不快,说道:“朝廷前些年四处办作坊,蔡仙仙自认挣了不少钱,想着洗脚上岸,带着她的钱匣子只管用钱砸——竟还真给她砸下来一个丝织坊,说是什么‘承包’给她经营,每年交货交租,销路都不愁了。”

“这岂不是好事么?”谢茂闻言是很高兴的。

“她开了织坊,又拖了不少湖上名妓上岸,大家都去做织坊生意去了!”春鹂道。

谢茂听明白了,哈哈笑了笑,摇头道:“这是好事。”

蔡仙仙金盆洗手不做风月生意了,还带着不少东湖上的名妓一起上岸。

最初,被这群名妓压在身下的伎人们自然很高兴了,排名在前的都洗手了,后边的岂非就能出头了?往日人家一夜赚上百千两,如今自己也能赚那么多了。

那群与蔡仙仙齐名的妓女也都很高兴,少了这么多抢生意的,银子岂不是滚滚而来。

然而,东湖风月本就是这一批顶尖儿风流美艳的名妓撑起来的,一旦她们迅速上岸,湖上伎人后继乏力,客人们游览东湖看来看去就几个面孔,剩下的全是不入流,难免就会对东湖失去兴趣。

客人失去了兴趣,越来越少,能赚来的银子也自然越来越少。

迫于无奈之下,许多留下想挣大钱的伎人,也都循着前辈的足迹,纷纷上岸搞作坊去了。

对东湖的风月市场而言,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对春鹂这样习惯了卖笑卖艺的伎人而言,当然恨死了带头坏了东湖风气的蔡仙仙们。

似她们这样的伎人,从小学习吹拉弹唱讨好客人的技艺,叫她们放下娇滴滴的生活,去作坊里埋头五个时辰纺织做工,她们哪里做得下来?毕竟,像蔡仙仙一样攒下大笔银钱,能够花钱去听事司承包作坊的,那是极少数。

谢茂不想再听春鹂抱怨,叫秦筝再给她们放赏,叫画舫靠岸:“咱们下船去看看。”

他说的岸边,就是先前画舫路过的织坊。靠岸之后,谢茂带着众大臣陆续下船,衣长宁早已安排人去前方探路布防,衣飞石仍旧很小心地守在皇帝身边,注意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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