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爹请个大夫吧。”

“太医院的赵医正,是儿子多年好友,医术精湛无比,全科圣手。您这腿养了这么多年了,叫她来给您看看,说不准就能‘治’好。”

衣飞石的酒量练了几十年也称不上多好,风一吹,步子就有些飘。

衣尚予则是三斤烈酒下肚也面不改色的狠角色,衣飞石多喝了两杯,趁着寒夜冷月,沉浸在皇帝所给的温柔宠溺之中,忍不住就飘飘然起来,衣尚予则不然:“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不必折腾。”

寒夜风紧,府内门户紧闭,除了各处守门的婆子,没有仆婢在外打闲听差。

衣尚予与衣飞石的侍从小厮,也都远远地跟在父子二人背后。

父亲断然拒绝的口气让衣飞石从飘然中清醒了几分,继而沉淀在心中的就是负疚。

衣飞琥今日讲述的往事已经让衣飞石如鲠在喉,如今再有衣尚予二十年不能起身的痛苦,衣飞石再想起自己当年从西北回京之后与父亲的那场对峙,就忍不住反问自己,我任性快活了二十年,留给家中的是什么?……弟弟被迫出继,父亲困在京城舒展不得,侄儿错配恶妇,长房枝叶凋零。

如果灭陈归来之后,我就听从父亲的吩咐,交割兵权赋闲在家,甚至跟着父亲远离京城,在塞上、江南、海外隐居,父亲就不必这么多年装着行动不便,弟弟也在家中娶妻生子,安儿宁儿养在身边,远离权力诱惑……今日家宴上,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多男儿泪,那么多叹息酒?

衣飞石知道很多事情不能全怪自己,衣家落到今日烈火烹油却枝叶凋零的下场,各人心胸脾性皆有缘故。可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当他选择守在皇帝身边,身披襄国公的权势荣光时,就注定了衣家必然要享受风光背后的侵蚀与考验。

衣尚予曾经阻止他。他一意孤行,那时候的衣尚予已经控制不住他了,只能被他带着跑。

“儿子不孝。”

“自大哥去后,儿子本该负起教养子弟的职责,襄助父亲繁盛家族,儿子却往外避了。”

“陛下圣恩厚重,弟弟侄儿也皆美玉良才,未尝有半个愚鲁憨蛮之人,家门沦落至此,是儿子的罪过。”衣飞石声音低得像是此时掠过屋檐的风,压抑中带着寒冷。

衣尚予坐在轮椅上,膝上搭着一条菲薄却保暖的织毯,缓缓捏动掌中被搓得发热的玉胆。

常年被握在手中旋转,原本圆润的玉胆越发温润光滑,滑动时发出不紧不慢的声响。

衣飞石满怀负疚地谢罪,衣尚予给他的,就只有沉默与玉胆旋转的声音。

衣飞石这些年确实和家里走得不很亲近。

衣尚予曾经以为次子故意疏远家族,是继续当年商量好的计划,故意与家族“反目”。

待皇帝百年之后,也许,衣飞石的这一种疏远和“反目”,就能让新君顾及衣家功绩与物议,把镇国公府和襄国公府拆开来对待——拉一家打一家,从来都是极好的政治手段。

无论新君拉谁打谁,衣家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现在他知道了,衣飞石的打算不独如此。

衣飞石的疏远对新君而言,可以称之为与家族反目冷漠,对今上而言,则是对家族的不亲近。

为什么?

因为在多年之前,只有衣飞石知道皇帝立嗣女的计划,因为长公主府住着两位郡主。

这么多年来,皇帝只是嘴上嚷着立嗣女,衣飞石并未看见他的具体谋划,后来谢茂怕和衣飞石因此起争执,连嘴上都不提了。衣飞石便以为自己只要坚决反对,皇帝迟早有一天会改变主意。

——这事实在太难了。说不定皇帝都已经忘了。

所以,衣飞石不想和家里走得太近。

他企图用这种疏远,让皇帝觉得立嗣女意义不大。

在谢茂的严厉阻止下,衣飞石确实没能顺利把自己从衣家族谱上划去,可他这么多年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分割镇国公府和襄国公府。

如今京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镇国公和襄国公不是一路人。

哪怕衣长宁夫妇带着衣明聪挤进了衣飞石和皇帝的生活中,聪儿也是跟在皇帝身边的时候更多,衣飞石很少主动去逗聪儿,更不会主动吩咐要把聪儿带在身边。

衣飞石的这一种刻意的疏远,让他疏忽了家中小辈的教养,以至于事到临头才发现救之不及。

不过,他此时低头谢罪,何尝没有怪责衣尚予的意思?

我老不着家是我不对,你天天在家怎么也不管管你儿子你孙子?飞珀都浑成什么样儿了?谢娴还差点儿带着一批穿着镇国公府下人衣裳的刺客进了皇帝驻跸之处。

衣尚予不说话。

他不喜欢听“对不起”“我错了”,他是个领兵打仗的将军,部下犯了错,他首先要干的事是收拾残局,而不是放着敌人在眼前对自己喊打喊杀,自己却先去追究这是谁的罪过,谁该负责。

当然,他也不喜欢听儿子指责自己错了。

衣长宁过继给了襄国公府,镇国公府世子则从来就不需要多优秀。

——再出一个衣飞金、衣飞石这样的绝世名将,皇帝肯吗?就算今上答应,新帝也未必答应。

浑有浑的好处。衣飞珀充其量也就是个惫懒虚荣拎不清,若像衣长宁那样勤恳治事,深得皇帝喜爱倚重,还不知道要养出多大的心思。

把家里几个孩儿捂着养废了两个,谢团儿出宫探病与他一番深谈,他才知道后悔。

他娘的谁知道皇帝脑洞那么大!居然想立嗣女,居然想立谢衣两家骨血的孩子做嗣皇帝!衣尚予自认心胸眼界远胜常人,听了谢团儿的明示也差点从轮椅上站起来。

见识过皇帝百折不挠的韧劲儿,衣尚予若不能狠心当场把谢团儿掐死,就得全力相助。

否则,一旦立嗣失败,衣家必然万劫不复。

衣飞石囿于局中不敢领受皇帝近乎疯狂的恩宠,衣尚予则不然。他和太后一样,瞬间就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之处。皇帝憋了这么多年不立后不生育,一前一后两个郡主嫁入了衣家,意图还不够明显吗?

既然无法阻止皇帝,想要保住家族,想要保天下不出大动乱,衣家必须全力以赴。

这时候,衣尚予才后悔,自己这么多年竟对衣飞珀放任自流。

关键时候用不上了!

衣飞石推着衣尚予进了书房,小厮掌灯入内,烹上茶汤,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衣飞石则跪在地上服侍父亲脱了冻得冰凉的皮靴,换上软底鞋。

前些年皇帝身子不好时,衣飞石经常给皇帝捂脚,这会儿摸着亲爹凉飕飕的脚掌,就习惯地用自己温热双手摩挲片刻,哪晓得衣尚予猛地将脚踩在脚踏上,满眼惊讶地看着他。

“……阿爹?”

哪儿错了么?衣飞石很久没服侍父亲了,当年在军中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

衣尚予看着他眼神,竟有些心痛。

看得衣飞石莫名其妙,到底怎么了吗?衣尚予低声问道:“他常要你这样侍奉?”

他?衣飞石多喝了两杯的脑子有点懵,慢了一拍才想起来,啊,陛下?

衣飞石顿时哭笑不得。

哪怕衣飞石心甘情愿给皇帝捂脚,在亲爹面前也是绝不能承认的,一口否认道:“岂有这样的道理。儿子又不是捂脚的奴婢,自然只服侍父亲。”

衣尚予脸色顿时更干巴巴了。

动作这么熟练,不是你给他捂脚,那必然是他给你捂脚了。

自家亲儿什么样的功夫身手,衣尚予岂有不知道的?赤脚站在雪地里半个时辰也不会发寒。皇帝没事儿捂儿子脚丫子干什么?还那样搓来搓去。

“酒上来了,你给为父端碗茶来。”衣尚予把围在身边的次子赶走,自己换好鞋袜。

衣飞石将小厮烹上的茶汤端过来,父子二人围坐炭炉边上,品茶叙话。

茶汤舀了两回,衣飞石也不像从前那么战战兢兢,直接就问:“爹让飞琥回京是想做什么?”

“皇帝要立嗣。”

衣尚予捧着竹筒制成的精致茶碗,暖意从手心源源不断攀升,他却冷静无比。

“立成了,镇国公的爵位可传十代。立不成,灭门之祸就在眼前。”

“飞琥不回来,你让崇慧郡主用谁?——飞珀?”

一手把衣飞珀捂废了的衣尚予后槽牙有些疼。他曾想,若早十年知道皇帝的计划,我就不会让衣飞珀放任自流。转念又想,若早十年他知道了皇帝的计划,只怕也根本不会相信。

“爹何时知道陛下欲立……之事?”衣飞石问。

“崇慧郡主出宫告知。”

“爹最是谨慎自守之人,岂不知立嗣之事恩自上出?陛下欲立何人,臣下不该过问。崇慧郡主要用什么人?她想做什么?爹又想让她做什么?——爹此时召回飞琥,何异以臣谋君?”衣飞石问道。

衣尚予放下茶杯子。

老父多年积威,略有不悦,衣飞石恭敬地站了起来,离席低头垂手:“儿子无礼。”

“我叫他回来做什么,你不知道?”衣尚予问。

衣飞石沉默不答。

“这样大事,倾家以赴也未必能保万全。”

“一句‘恩自上出’,就将满门老小交给太极殿安排——”

衣尚予质问道:“小石头,你躲在皇帝背后餐花饮露太久了,养得满身的娇气依赖,还能提枪上马吗?还会冲锋陷阵吗?”

“两个郡主一前一后降入家中,你揣着明白装糊涂。”

衣尚予提起这个就生气,皇帝脑洞太大,正常人都想不明白皇帝的想法,衣飞石却是知道的!

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知道了居然都没回家提醒一声!还得等到谢团儿逼于无奈回长公主府求助,衣尚予才猝不及防地领会到了皇帝的疯狂。

“多少年了?五年,十年?老夫问你,贻误战机是什么罪过?”

衣尚予彻底把皇帝立嗣女一事当仗在打了,且是一场打输了就满门死绝的硬仗。

亲爹的论调和太后如出一辙,衣飞石近日也想通了,不会再和皇帝拧着来。他被衣尚予逼问两句也不着急,反正那是亲爹,跟着谢茂学那无赖劲儿就上来了,啪唧往下一跪,仰头问道:“陛下要儿子来问飞琥,为何回来——阿爹教我,如何跟陛下回话?儿子若说不明白,回去要挨捶!”

衣尚予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儿子,简直有一种枫林雅筑跟皇帝对峙的挫败感。

衣飞石就这么不要脸地赖上他了,还膝行上前一步,抱住衣尚予的胳膊:“爹!”

“噗……”

谢茂差点把嘴里的茶汤喷出来。

旁边衣飞石还在慢腾腾地吃秦筝现包的春卷。

衣飞石一早就回来了,待谢茂散朝之后才有空见了一面,因他昨日出宫主理相王府的案子,又是涉嫌行刺,又死了个王爷,内阁诸臣也都得靠边站。这日难得早早地回了太极殿,二人一同用午膳。

衣飞石昨儿没回宫,谢茂当然不高兴,放言说某人言而无信,吃过饭要家法伺候。

于是,在这顿饭的功夫里,衣飞石就可劲儿讨皇帝高兴,把昨天家中发生的事巨细靡遗说了一遍。

他自己说话时语气平平,却能把一件事说得妙趣横生,逗得谢茂连连失笑,连在旁服侍的秦筝都忍俊不禁,楚弦也跟着抿嘴。这会儿说到父子密谈,楚弦都退出去了,只有秦筝在旁侍膳。

“臣就抱着臣父胳膊不撒手,他老人家大约是气懵了,定定地看着臣,也不知道是想狠捶臣一拳,还是把臣撕撸开——臣想,您如今腿脚不便,还能赖得过我不成?反正就死死抱着。”

“抱了好一会儿。臣自打记事起,还没这么粘着臣父不放。”

“他老人家大约是被臣抱得胳膊疼,臣觉得差点就要挨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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