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陈梦湘把谢茂眼前这份作死的弹劾折子送进宫之后,裴濮才假惺惺地跑到陈阁老府上,告诉陈阁老,你亲儿子把你坑死了。

陈琦怎么死的,听事司目前也没有结论。

听事司能在诸大臣府上公然放眼线,却不可能大喇喇地把眼线放到首辅大臣的病房中去。

总而言之,陈琦死了。

谢茂面前的这份劾章,就成了太平朝第二任首辅的遗折。

谢茂理解裴濮的立场。

他是陈琦的心腹门生,陈琦退了,裴濮就得重新找一个靠山。

同为陈党的单阁老一味退避,下一任首辅黎洵又与陈琦结有宿怨,裴濮坐的偏偏又是户部尚书这个主管钱粮的最重要的肥差上。他若不能抱上一个粗壮的大腿,被弄下去就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身为户部尚书,裴濮已经称得上位极人臣,这个粗大腿很不容易找。

他最终选择了皇帝这根金大腿。

他替皇帝杀了陈琦。

陈琦作为服侍了皇帝十多年的首辅大臣,后半辈子兢兢业业从不作妖,住在万年宫廊殿的时间比他陈阁老府还多,随时伴驾,为皇帝分忧解难。陈琦若还活着,谢茂就绝不会对陈家下狠手。

哪怕陈梦湘上蹿下跳四处串联,一口气弹劾到了太后头上,谢茂也不会杀他全家。

现在,陈琦死了。

陈琦死在与陈梦湘大吵之后,他的情分就落不到陈梦湘的头上。

何况,陈琦一死,陈梦湘上的弹章成了遗折。若谢茂不想让自己与陈琦二十年君臣相得的名声碎成渣渣,就必须把陈梦湘冒名上折的罪名扣死了。

皇帝多无奈啊。本想饶陈梦湘一死,然而,他冒名上折欺瞒君父也罢了,竟然还丧心病狂杀死了陈阁老,如此不忠不孝之人,皇帝哪怕念着已故陈阁老的情分,也不得不将他明正典刑了。

——理由都给谢茂找好了。

这弯弯拐拐的心思,你要找个傻一点的皇帝,他都看不懂你的“一片忠心”。

谢茂心中极其鄙夷裴濮出卖旧主的行径,却顺水推舟吩咐黎顺:“知道怎么办了?”

黎顺不知道。他熟悉皇帝,不代表他懂得官场里的门道,尤其是裴濮这么隐晦地隔空跪舔,多数人都领会不了。和户部的老狐狸比起来,黎顺那自觉挺聪明的脑壳里,装的好像都是豆花!

衣飞石即刻请命道:“臣明白。这事臣来办吧。”

羽林卫却不方便办这种差事,他还记得黎顺一年前的恩情,顺手拉扯一把,“请黎副使带人协助一二。”

衣飞石显然是急着想皇帝证明自己,臣从来不曾想过违逆陛下旨意,随时听候差遣。

谢茂觉得他隐隐有些懊悔着急,又带着反省的姿态特别可爱,这会儿是不到放衣飞石冲锋陷阵的时候,但是,叫听事司出面,衣飞石帮着掌着总,也未尝不可。

“去吧。事不过夜,早些回宫。”谢茂准奏。

距离宫门下钥也不过两个时辰了。时间很紧。衣飞石离宫之前,仍旧先去羽林卫值房安排了宫禁,严令莫沙云亲自带队巡视,这才出宫去了听事司衙门。

思行王派人进宫给皇三子谢沃送信求救,谢茂抬手放行。

谢沃慌得立刻乔装改扮成小太监悄悄溜出宫去,谢茂叹息一声,也装着不知道。

养了这么多年,亲的毕竟是亲的,养的毕竟是养的。谢沃要去救他的亲爹,谢茂这个养爹难道还能拦住?纵然是拦住了,留下的也不过是个心存怨望的祸害罢了。

他重新拿起陈梦湘所写的奏折,看着印在封底上那枚陈琦上折专用的私章。

整整二十年。陈琦给他写过的折子,票拟的条陈,叠起来都能塞满整个太极殿。

想起陈琦多年来鞠躬尽瘁,知情识趣,这样功在社稷的老臣,谢茂到底还是不能仅为私欲就将之赶尽杀绝。他对宗室无情,对大臣却从来看重厚待。

陈梦湘自作孽,必死无疑。所幸,陈爱卿还有好几个儿子,总能提拔几个?

这一日,寒冬夜雪,掩盖了无数流淌的鲜血。

衣飞石坐镇听事司,黎顺带兵查抄陈阁老府小书房,拷问取得陈阁老两位幕友口供,证实陈梦湘冒内阁大臣之名呈递奏折于御前,当即处死了陈梦湘。随后,黎顺将陈阁老病榻前服侍奴婢一并锁拿,取得陈梦湘弑父供状。

次日,听事司具折上奏,细数陈梦湘欺君、弑父、纵奴杀人、侵占民田、强行索贿等十二条罪状。皇帝命大理寺会同刑部、都察院复核。

同日,皇帝颁下圣旨,布告天下。

皇三子谢沃串联其生父思行王谢荐阴谋逼宫,被革除玉牒,贬为庶人。

——逆贼庶人谢沃与思行王谢荐,皆已被靖屏伯李念慈尽数斩杀于思行王府。

短短一天时间,京城风声陡变。

义王府世子谢长英听了女儿的劝告,仍在犹豫是否强行软禁父亲义王爷。

陈家与思行王府的变故传出之后,他立刻拉上弟弟谢长维,带上心腹侍卫,将义老王爷的一帮子老仆、奴婢,尽数绑了送往乡下庄子,换上自己的心腹奴婢,好好服侍义老王爷“休养”。

当天下午,谢长英上折替父王告病,称沉疴不起,请辞宗正之位。

皇帝准奏。

第206章 振衣飞石(206)

东城陈家,西城吴家,京城东西都在办丧事。

一位是内阁首辅,死后无限哀荣。

哪怕家中出了个不孝逆子,皇帝也亲自前往致祭,照例写了一篇歌功颂德无限哀思的祭文,只等着出殡那一日焚于陈阁老灵前。

陈琦家中子孙繁多,长房陈梦湘出了事,二房、三房却都很老实。

陈琦次子陈梦湖本在南涯府任学政,被皇帝直接提进京城做了礼部右侍郎,三子陈梦溪不曾入仕,其长子陈纪原任鸿胪寺传法院通译,不久后升任鸿胪寺丞。

作为受害者的国子监祭酒吴琳府上,就显得颇为凄凉了。

吴琳被打死之后,思行王带着家奴匆匆离开,吴府后院一片狼藉。

吴家上下忙着办理老爷的丧事,有悲愤思行王纵奴行凶的,也有怪罪吴氏为何要多事和离,没几个认真琢磨后宅受了委屈的女眷。

吴仲雄更是训斥妹妹小吴氏:“你好端端地待在绣阁里,谁给你架了梯子下楼来?”

闹出休夫大事的吴氏自幼性情倔强,小时候跟着父亲吴琳读书写字,比两个哥哥还强些。

正是因为她性格太强,又从小读书,吴家颇觉教育失败,及后教养女儿时就约束了许多,比吴氏小了近十岁的小妹妹从小养在绣楼之上,那阁楼只有一张架起的梯子可供上下,平时都将梯子挪到屋外,父母传唤时,丫鬟才将梯子抬进绣楼架好,扶小姐下楼。

小吴氏当日听了院中一片混乱,以为家中出了变故,想要寻母亲做主,这才叫丫鬟架了梯子下来。还没出院子就撞见了自家丫鬟受辱。

她虽是养在阁楼上的娇小姐,骨子里却仍有几分义气刚烈,欺负我的丫鬟?给你八个胆子!

小吴氏指挥丫鬟去救人,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

吴仲雄深恨大妹妹吴氏惹事,见了小吴氏更来气。随便一句话,虽没有明说,意思就很刻骨了:你要是不下楼来,哪里会出事?你被人欺负都是自找的。真是玷污门楣!

小吴氏受辱受惊,还被二哥叱骂责怪,怎么都想不通这个道理,当天就在闺房中自挂了。

她是气不过自杀了,却给府上受辱的大姑娘小媳妇做了个极其“贞烈”的示范。

当日被欺辱的丫鬟媳妇们纷纷吞金跳井投缳,连许多只被摸了两把的小姑娘也似懂非懂,牵着手一齐喝了兑下耗子药的甜汤。

满府上下哭声震天,家里人都在装裹收殓,吴府大奶奶钱氏一边给自杀的奴婢们发放丧葬银子,一边哄女儿吴元娘:“儿啊,妈不是不疼你,你小姑姑已没了,底下丫头们也都没了……你当日为何要去你姑姑院儿啊!”说着也是大哭。

吴元娘今年十三岁,是吴府上下第一个咬死不肯自杀的女孩儿。

那日她听说有贼人去了姑姑院子里闹事,心想小姑姑镇日躲在小阁楼里,胆子小得跟猫儿似的,又辖制不住奴婢,生怕小姑姑吃亏,这才带上自己的丫鬟、嬷嬷,打算去救小姑姑。

她却低估了一大帮子壮年男子的杀伤力,没把姑姑救出来,反把自己和丫鬟们一起搭了进去。

受辱之后,她回到母亲钱氏身边哭了一晚上,后来姑姑与满府上下丫鬟自杀时,她却坚持不肯自杀:“女儿死里逃生,贼人不曾杀我,大人却要杀我!是何道理?”

吴伯英已暗示妻子用药灌死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钱氏看着面前馋了耗子药的甜汤,到底舍不得给女儿喝,只是不停地哭。

吴元娘幼时体弱,常年养在母亲院中,对母亲眼神动作极其熟悉。钱氏哭得反常,面前搁了一碗甜汤,不许任何人碰,又不和从前一样喂她吃,她立刻就明白了。跪着抱住母亲膝盖,哭求道:“求阿娘救救女儿,女儿愿隐姓埋名往庵堂了此残生,阿娘呜呜……”

钱氏被哭得心碎,左右一横心,说道:“你这样的女孩儿,失去了父族庇佑,活得不如死了!”

吴元娘以为她要杀自己,哭道:“我不喝汤,我不喝汤!”

钱氏将汤碗摔在地上,握住女儿双手,说:“你既想活下去,阿娘豁出命也要救你!圈圈,你去找你大姑姑,求她保护你!她有个手帕交,是黎阁老家的闺女,又是上书房的皇子师傅,寡居在家,你想办法去做黎夫人的干女儿,好好孝顺她,给她养老送终,这才稳妥!千万记住了!”

说着,钱氏直接开了府上公账的银库,抽了一万两银票,又叫心腹仆妇将自己妆匣子里的三套名贵头面包起来,一并交给吴元娘收好:“萨嬷嬷带你出府,不要迟疑,立刻就走。”

吴元娘哭着给母亲磕了头,果然没有迟疑回头,拎着那一包财物就跟着母亲的仆妇出门去了。

钱氏留下打水洗脸,冷静将剩下的丧葬银子发完,不等傍晚各房奴婢来缴令合账,她换了一身体面的衣裳,在房中悬上三尺白绫,碰地蹬了凳子。

——没杀了女儿,她没法儿跟丈夫交代。

——从公中提了一万两银子,她也没法儿跟丈夫交代。

她只能去死。

吴伯英死了妻子丢了女儿,身为长子还得主持父亲的丧礼,无暇多顾。

吴仲雄却自觉十分丢脸,失了贞洁的侄女居然离家出走了?还跑去了不守妇道不知廉耻的姐姐家中。他心头一股邪火无法排遣,先在家中砸了大嫂钱氏的灵堂,又骂大哥治家无方,连个妇人都治不住,女儿都教不好。

兄弟二人大吵一架,吴仲雄怒气冲冲地驾车赶到了黎簪云府上。

黎簪云虽是寡居妇人,难得却是有官位有年俸,太后还赏了她一个位在朱紫大道的宅子。

吴氏休夫之后,与娘家断绝了关系,受邀和黎簪云住在了一起。这件事不是秘密。

这段时间里,吴祭酒值房前被人泼过粪,吴家也被人泼过粪,却没人敢来惹黎簪云。

——黎簪云背后是太后,是下一任内阁首辅黎洵。她可不是墙倒众人推的吴祭酒。

往她门口泼粪?龙幼株的听事司是吃素的吗?一旦被听事司揪了出来,下场可就不美妙了。

何况,黎簪云住在号称阁老街的朱紫大道,出入此地非富即贵,巡街的皂隶、衙差、士卒、卫士,络绎不绝,守门的坊丁也都十分警觉,想拎了粪桶来闹事也不大容易。

吴仲雄所乘车辆是国子监祭酒府上所有,挂着四品布幔,驶入朱紫大道时,坊丁看了一眼就放行了。最近陈阁老家中办丧事,他老人家在太平朝做了二十年首辅,门生心腹多不胜数,不止京官纷纷来致祭,连近畿的官员也都会请假上京来送行。

“开门!我是吴仲雄,快把我家女儿还来!”

吴琳在世时,已宣布与吴氏断绝关系,所以吴仲雄并不把吴氏当做姐姐,要她把侄女还来。

黎簪云寡居府上,门禁极其森严,门房立刻就有人出来把吴仲雄拉开:“你这人好没道理,当街就砸门,可知道我家主人是谁?还不快些离开。”

“你家不就是姓黎的寡妇吗?死了丈夫,被夫家赶出来,可见就是丧了德!不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吃素念经,只会撺掇人家好好的恩爱夫妻和离!见不得人好!——我却不是来找你家主人晦气的!人贱自有天收!快把我侄女儿还来,强抢民女,我去衙门报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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