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看出了皇帝想立两姓骨血为嗣的念头!最让衣飞石吃惊的是,她知道了此事也不贪婪,反而很冷静地做出了判断,不让孩子立刻姓谢。

不是不能姓谢,而是“现在”不能姓谢。

孩子还没落地,不安全。情势还未明朗,不安全。皇帝正当盛年,考虑立嗣夺嫡之事,更不安全!

所以,她现在不会让孩子姓谢。

媪老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谢团儿就不说话了,没多一会儿,马车里就响起轻轻的鼾声。

衣飞石被谢团儿惊出一手的汗,心中苦笑,皇帝这眼光……

又忍不住想,这小姑娘是真的不知道他懂狄人土话吗?她是不是故意“提醒”自己,帮她保住和衣飞珀的婚事?

作为皇帝最心腹倚重的宗室王爷,黎王的府邸距离皇城不可能太远。马车行走小半个时辰之后,停在了黎王府西北角。

宗正寺的官员已经等候多时。

义老王爷年事已高,只在宗正寺挂了个宗正的名号,如今办事的都是底下人。哪怕黎王出禁这样的大事,他老人家也没力气下床。

其余宗正寺的大小毛毛,碰见襄国公都是见面磕头拼命拍马的份儿,带好文书手续签了章印,连黎王府的高墙都拆了一半了。

负责监看黎王府的是中军六衙,指挥使盛七江亲自带人来迎接,先给衣飞石磕了头,又给谢团儿行礼。

“开门宣旨吧。”

到了衣飞石这样的身份地位,已经根本不必和人应酬寒暄了。

让衣飞石略微诧异的是,谢团儿不是很少出门么?为何与守卫黎王府的中军士兵都很熟悉的样子?

盛七江见他多看了一眼,连忙上前解释道:“崇慧郡主生性纯孝,常常使人关切王爷王妃衣食用度……”一边看衣飞石脸色。

当初谢团儿带着衣飞石的帖子找上门来,要他通融一二,随之而来的,就是十万两银票,和几筐子鲜肉菜蔬米酱茶叶。并且暗示,他的前几任也都是这么“通融”的。

被圈禁的宗室是不允许用任何方式与外界沟通的,所有吃穿用度,也都由宗正寺拨付。

想当然尔,被圈禁的都是落难坏事的宗室,大多数都会被削成庶人,皇帝不可能给太好的待遇。黎王算是特例,圈起来却没有削爵。

然而,就算皇帝仁慈,准许宗正寺照着黎王的等级每年拨放吃穿用度,底下人难道就不克扣了?

谢团儿显然知道父母在高墙中不可能生活得好,她也不可能嚷嚷宗正寺和中军衙门克扣了我父母的用度,她就是想办法自己往里送。

衣飞石的帖子是很好用的。

她只有一张。是她出嫁之前,衣飞石让孙崇给她送去的。是衣飞石给她的底气和保障。

十年里,她只把这张帖子用在了中军衙门。

襄国公名帖敲门,十万两银票开道。

每隔十天半个月,谢团儿都会亲自来给父母送东西。吃的喝的穿的用的。

里外不能通消息,她就照着十倍送!

多出来的任凭中军衙门克扣也好,父母打赏也好,反正能多不能少。

所以,她不能和衣飞珀和离。

失去了襄国公弟媳妇的身份,中军衙门的守卫不可能再卖给她面子。哪怕衣飞珀在家里闹的鸡飞狗跳,衣飞石亲自来问她,是否要和离,她也一口咬定,不离!

离了,就不能再照顾圈禁中的父王母妃。

哪怕她早就想和衣飞珀一别两宽,各自逍遥,却还是只能坚持着这桩婚事,履行着衣家媳妇的义务。

衣飞珀闹了纳妾之后,在外养小。

谢团儿知道。

她不是困在深宅的妇人,她有媪老,有心腹丫鬟——她的丫鬟和谢朝贵人的丫鬟不同,她的丫鬟都是当男人养的。

所以,衣飞珀在外所做的一切,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衣飞珀在外养了三个妇人,个个温柔体贴,恨不得给衣飞珀舔脚。

她还知道衣飞石把衣飞珀叫去暴打了一顿,衣飞珀才回来和她“重修旧好”,要和她生儿子。

那时候,她半点都不想睡衣飞珀了。

可是,她享受着衣家媳妇带来的恩惠,就不能拒绝份内的义务。

衣飞珀想和她生儿子,她就必须睡他。

自幼根植在心内的骄傲与现实逼迫的重压让她深陷煎熬,若她是个寻常谢朝女子,逆来顺受也罢了,可是,她从小就不是。

她怪不了任何人。她只能煎熬自己。

我为什么要过这种可笑的生活?我为什么不能和离?我为什么不能走?

因为我不能走。

因为我选择了,我就要承受。

骄傲与责任在谢团儿体内刀刀拼杀,一寸寸凌迟她的健康和灵魂。她努力吃饭,睡觉,想要活得更坚强,可是,没有用。

心里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倘若不是太后意外回京,皇帝意外宽赦谢范出禁,她只会一点一点熬尽自己,死在病床上,或是产床上。

盛七江拿不准衣飞石是否知道谢团儿给黎王夫妇送东西的事。

——就算衣飞石知道此事,他也不能掀到明面上说。往被圈禁的里头私下送东西,那是犯忌讳的。

他只说,郡主“关切”王爷王妃吃穿用度。

关心嘛,没有送!就是偶尔来问一下。

若是衣飞石震怒反问,他还能立马表示,她来问了,我们也没回答她呀!可规矩了。

衣飞石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衣飞石走的是宗正寺的关系,他亲自登门去拜托了义老王爷,又打点了宗正寺专门分拨王室禄米的衙门。

有襄国公亲自出面打点,手头也大方,黎王夫妇绝不会缺衣少吃——谁不知道襄国公为黎王挨过廷杖?欺负襄国公的“至交好友”,怕不是活腻了?

他也不觉得谢团儿做错了,或是“纯孝”,这就是为人子女的本分。

“她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她来找你的事,承你情了。

衣飞石听得懂盛七江话里的试探。

没有他的情面,没有衣家的情面,谢团儿一个落魄郡主,哪有本事敲开中军兵衙的大门?

盛七江这一点儿试探,就是在表功讨人情。他愿意替谢团儿还这个人情。

盛七江顿时笑脸如花,越发殷勤地引衣飞石往前。走到黎王府正门前,大多数砖都拆了,只剩下正门一溜。

衣飞石拿出圣旨宣读,不等宗正寺的官员上前敲砖,盛七江就狗腿地上前把那一溜长砖推倒,笑眯眯地说:“请进,请进。”

谢团儿站在满是碎砖尘土的黎王府前,看着重见天日的门楣,脸色一阵阵发白。

媪老连忙上前扶住她,衣飞石也闻声回头。

她却不要人扶。

她慢慢地站稳,苍白的脸色逐渐恢复血色。

十年。

熬出头了。

第180章 振衣飞石(180)

黎王夫妇被圈禁了十年。

最初的几年日子是好过的,没心没肺的黎王除了画画作诗,就是费尽心思想着怎么重新获取黎王妃的芳心。

偶尔也会想想被接进宫中无人照顾的幼子——反正出不去,多想也无益,很快他就不想了。

至于嫁入衣家的闺女,谢范很少去担心。

他了解自己的女儿,谢谢是个很自由的女孩儿,和谢朝大部分女子都不同。

面对苦难,她不会忍让,不会逆来顺受,总会想办法让自己过得更好。

何况,襄国公还答应了他的托付。

女儿有想法,襄国公有庇护女儿的能力。他根本不必担心。

难熬的日子,开始在太平十四年之后。

被圈禁时间长达五年。

谢范与姮芙蓉重修旧好,度过第二次甜蜜的岁月。谢范画腻了府上的美人,惟恐遭人误解,传出怨望之词,所以,他也不敢再写诗。

黎王府不算太小,然而,他被圈禁的范围只有两个院子那么大,走到哪里都像是对着墙,连他最喜欢的一株美人蕉都被砌起的高墙妨得半死不活……

宫外的谢团儿等了两年就知道皇帝轻易不会放出父母,谢范一直到太平十四年,才被一天天重复日升月落、渐渐枯死的美人蕉逼得绝望。

他开始酗酒暴食,醉生梦死。姮芙蓉则开始抽水烟,每天两筒。

如此度过三四年之后,谢范身体越来越坏,精壮匀称的体格越见痴肥,终有一日被忍无可忍的黎王妃踹下了床榻——黎王妃慕色之人,忍他好几年了!

夫妻二人大吵一架,一个指责对方酗酒,一个指责对方烟瘾,最后约定都改了。

黎王妃是个狠人,夜里吵架说不抽水烟了,第二日看都不看烟具一眼,说戒就戒。谢范酒瘾发作想破个戒,家有悍妇出没,又爱又怕,只得嚼着饭菜默默憋着。

开禁之日,谢范已经被迫戒酒一年半。

这一番折腾让他衰老了许多,中年腆肚,脸上浮着虚肥,他磕头接旨谢了恩,爬起来身子骨都有些僵硬——许久没抻筋骨了,这磕头谢恩的动作都有些陌生。

“劳您亲自走一趟。”谢范对衣飞石很客气。

他脑子还算清醒,知道孰轻孰重,当面扫了一眼,什么盛七江,什么宗正寺官员,圈禁他的时候,这几个是牢头,他得费点心,如今已经开禁了,这些人根本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他只需要和衣飞石说话叙旧。

才起身说了一句话,他就听见黎王妃用狄人土话喊了一句“呜喀”。

谢范迅速回头!

他能听懂日常的狄人土话,“呜喀”翻译成汉话,意为“我的眼珠子”,是黎王妃对谢团儿的爱称。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