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不朝。

不上朝的日子,下人就不会来提醒皇帝起床。

昨夜又没闹腾,谢茂睡得早,仍是寅正就醒了。守在殿外的是胆子比较小的郁从华,并不敢管皇帝闲事。谢茂顺手就将衣飞石揽在了怀里,衣飞石低声道:“您再养一养……”

谢茂在他耳边说了两句渴念的话,衣飞石很难拒绝。

二人再起身时,就是辰时了。

“陛下用过早膳可要再睡一会儿?”衣飞石洗漱回来更衣,宫婢正在服侍他戴冠。

尽管脸上还带着抽瘀的巴掌印,衣飞石此时的表情却很精神,一扫颓然之气。显然和皇帝重修旧好,对他是一件十分振奋的事。

他知道皇帝肯定还要再眯一会儿,他真正想问的是,待会陛下歇了回笼觉,咱们中午能不能去长信宫求见太后娘娘?在他想来,若非他去黎州的事,皇帝和太后也不会吵起来,如今他自己身上的事说清楚了,就轮到他和皇帝一起去哄太后娘娘了。

然而,谢茂和他考虑问题的方向完全不一样。

宫人正在收拾弄脏的铺褥,谢茂也挪到了榻上歪着,懒洋洋地喝了口小米粥,问道:“你衙门有什么紧要的事么?”

宫婢已经替衣飞石扎好了腰带。

他今日穿的是常服,并未官服戎装,可见他今日不是去坐衙,也不是去下营。

“臣昨日已经回衙门交割了防务,今日出宫。”衣飞石仍有些忌惮皇帝生气,束手站在皇帝榻前,低声道,“黎州办差的几个该回来了,臣去看一看。”

衣飞石单人匹马回京迅速,不过,路上走得再慢,文双月押解的宋彬、易显荣也要进京了。

昨日拿着口供和证物的莫沙云已经回来,案子没查清楚之前,龙幼株也不会进宫来找皇帝——什么破事都要问皇帝,皇帝还不得累死了?如今龙幼株只怕已经在写驾帖准备四处抓人了。

衣飞石到底还记得这案子是皇帝要他襄助龙幼株办理,重要证人回京,他得去看一看。

“这事儿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谢茂端着碗慢慢喝粥,说话时根本不怎么考虑,显然是早有主意,“待会儿朕叫侍卫来做个样子,你回住云台养几天‘伤’。”

做个样子?养伤?衣飞石抿了抿嘴,低声问道:“臣不明白。”

“真不明白?”

谢茂才误会了衣飞石的心意,虽说衣飞石自认办错了差事挨打受罚都很应该,可谢茂本也不是为了他办错差才打他,回头想想,就觉得朕怎么如此无理取闹?竟连小衣说话都不信了。

他如今对衣飞石歉意得很。衣飞石非要装糊涂,他也不生气,解释道:“这事儿闹到今日,太后封宫不出,已然惊动了朝野。朕是必然要杀人的。你既然做了好人,便好人做到底,不要再搀和此事了。待会儿朕会传旨罚你五十廷杖——做个样子罢了,不真打你。你回住云台住几日,不要理事了。”

衣飞石确实不是真的不明白。

他只是心中还存了几分妄想,总觉得皇帝对太后一贯礼遇,说不定会愿意低头呢?

如今劝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心中那一缕妄念就被皇帝压成了齑粉,他也明白是自己想得太天真了。天家母子吵起架来,哪里像他和长公主那么儿戏?想起太后的慈爱温柔,衣飞石心中很难过,他上前跪在皇帝榻前,求道:“陛下,待事态平息了,还能接娘娘回宫么?”

“你又怎知回宫就是对她好?”谢茂冷笑道。

见衣飞石神色黯然,谢茂又想起他依在太后身边,太后偶尔关怀他两句,他就激动得满脸绯红的模样,临了又改口道,“过些日子吧。待她老人家消了气,你先去探探风声,朕再去请她。”

这时候当然不行。不把谢芳旧党最大的靠山摁下去,他怎么收拾底下的小喽啰?

皇帝传旨当庭杖责襄国公五十下,叫了羽林卫来施杖,这消息把半个皇宫都惊动了。

没等人看到热闹,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襄国公就被抬了出去,据说丹墀下都是鲜血,若非施刑的人羽林卫,是襄国公治下自己的兵马,只怕这位身负灭陈之功的督帅,都要被皇帝打废了。

什么?你问为什么挨打?好像是因为替黎王说情?触怒了陛下?

黎王不是钦差吗?他怎么又出事了?——好像就是在黎州出事的吧?

为了替黎王求情,太后出事了,襄国公出事了,皇帝这回是真的发了大脾气啊,黎王只怕悬!

这消息委实太过惊人,一个襄国公,一个黎王,都是皇帝最心腹的左膀右臂,平日里恩赏不断、荣宠无限。突然之间就坏了事,怎不让人惊骇?何况,这中间还夹着太后负气欲离宫的传闻。

衣飞石被抬回襄国公府“养伤”,受伤又是因皇帝“责罚”,多数人都不敢登门问候。

只有衣家和黎王府得了风声,立刻就来探望了。

衣家来的是衣飞珀、衣长宁与丁禅,黎王府能来的就只有大郡主谢团儿——她幼弟谢圆今年才五岁,还不到能支应门户走关系的时候。

皇帝叫衣飞石装受伤,他当然不能露馅儿,绷带上裹着猪血贴身缠了,趴在榻上装死。

来探病的哪怕都是自家人,衣飞石也没透漏口风,何况,他脸上的伤是实打实的,众人只看他脸上几日不消的瘀伤,就知道他是真冲撞皇帝了。

衣飞珀、衣长宁只会问候医药,真正代表衣尚予和衣飞石说话的,还是丁禅。

丁禅是恰逢其会,刚好从凉州殷家回了京城,就撞上了这事儿,自然得替家主分忧。

他来之前还以为衣飞石是和皇帝做戏,见了衣飞石的脸就吃了一惊,愕然道:“少主,您这是……”就算黎王府是咱们姻亲,他都要坏事了,您还伸手拉什么?

“黎王府真倒了,不过是赔上一个联姻的小公子,您要是也跟着倒了……”

丁禅想问衣飞石,划算吗?

这话把衣飞珀给唬住了,急切地问:“二哥,黎王爷到底出什么事了?”

太后封宫,谢团儿回府,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衣飞石又被一顿暴打送了回来,传言是为了给黎王求情,这就把衣飞珀急疯了——黎王可是他正经岳父,不止关系着谢团儿的命运,也关系着他的前程。

“我没事,你们都回去吧。黎王府的事陛下自有主张,丁叔回家转告父亲,不可妄动。”衣飞石趴得不得劲,还得佯作奄奄一息的模样。弟弟和侄儿好骗,丁禅可不好骗。

就算衣飞石不叮嘱,衣尚予也不会轻举妄动。衣家从来就不会多管闲事。

姻亲?那皇帝和黎王还是亲兄弟呢。亲兄弟杀起来,姻亲跟着帮手?谢团儿与衣飞石结的是姻亲,衣飞石和皇帝……也勉强算个契亲吧?两边都是亲,不站皇帝站亲王府,衣家又不傻。

让丁禅不解的反倒是衣飞石的行事:“督帅有话带给少主。”

衣飞珀还在拉着衣飞石问:“二哥,黎王爷犯了什么事?严重么?”

衣长宁实在看不过眼,死死拉住他的手,指责道:“二叔都这样了,你还吵他?他不疼么?陛下素日里那么敬重二叔,这回为了黎王把二叔打成这样,你说严不严重?这么严重的事,你不担心二叔,却担心你的岳父,你姓衣还是姓谢?”

衣飞珀被侄儿指责得颜面无光,啪地拍掉衣长宁的手,训斥道:“我也是你叔叔,你长幼尊卑都分不清了吗?”

眼看二人就要吵起来,衣飞石皱眉命令道:“都去门外站着。”

衣长宁十分敬爱他,闻言立刻闭嘴。

衣飞珀则是跟谢团儿玩在一起无法无天惯了,还想辩解一句。

衣飞石提前截住他的话:“闭嘴。出府之前不许说话。”

到底衣家长幼规矩压得严实,被二哥训斥一句,衣飞珀也不敢再吭声。两个孩子躬身施礼之后,彼此不爽地一起出门罚站。

“有劳丁叔传话。”

“督帅问少主,陛下对新州可有安排?”

衣飞石心累得很。亲爹就是亲爹,问题总是一针见血、切中要害。

新州是最先并入谢朝版图的陈朝东八郡的代称,目前朝廷在新州建了一个守备衙门,统管八大州军务,现任的新州守备将军就是太后的心腹,沭阳侯张姿。

——只怕是太后封宫的消息传出来,衣尚予就在考虑张姿的问题了。

“陛下若有安排,自然会交代枢机处。阿爹是枢机处总参知事,总该比我先知道?”

衣飞石极其不喜欢衣尚予这种探问。他在皇帝身边是效忠皇帝,不是为了给家族当探子。

诚然遇到与家族利益相关的事,他也不可能真的无动于衷,半点不做准备,可他会自己安排应对之策,绝不可能把他在太极殿知道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父亲——皇帝留他在太极殿,对他丝毫不设防,是因为皇帝信重他,他岂能背叛这种信任?

他突然多看了丁禅一眼,说:“这是丁叔自己问的吧?”

丁禅笑了笑,半点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和窘迫,说道:“是我问的。少主别生气,我回去请督帅责罚。”

衣飞石盯着他片刻,说道:“我罚不得你。”

若论军职,衣飞石和丁禅分属两个不同的系统,丁禅又是散官,衣飞石当然管不得丁禅。

然而,丁禅的身份又不那么相同。他跟在衣尚予身边,自诩家臣,一旦衣尚予退了下来,他自然应该向下一任家主效忠。衣家目前的情况很特殊,衣尚予处于半退的边缘,衣飞金死了之后,衣飞石就是撑门户的儿子。换句话说,衣飞石不仅仅是少主,他还能算得上是半主。

丁禅绷起脸色,与衣飞石对峙片刻,然而,他自知理亏——假传家主命令,擅自从少主口中掘太极殿的消息,这事儿是很说不过去的。最终,丁禅还是低头屈膝,服软道:“请少主责罚。”

丁禅认为,他毕竟是衣尚予的老兄弟,他都向衣飞石低头了,衣飞石怎么也该给他面子吧?

“拖出去抽十鞭子。”衣飞石命令道。

丁禅倏地抬头,厌恨地看了衣飞石一眼。然而,念着衣尚予的情面,丁禅终究没有反抗,顺从地去厅外领了十下皮鞭。

门外罚站的衣飞珀与衣长宁都吓住了,二哥(叔)如今,好大的威势!连丁爷都敢打!

长公主府来探病的人离开不久,谢团儿就代表黎王府登门了。

她仍是带着两个媪老,八个大小丫鬟,风急火燎地赶了来。

十四岁已定亲的少女本不该随意出入外男内寝,然而,她是王室郡主,又自幼与衣飞石亲厚,加之母族风俗与京中有异,来得没有丝毫迟疑:“公爷,谢谢来探望您。”

她施了礼,又指着身边的媪老说,“这是我族里的医媪,叫她替您看一看,可好?”

“不过是杖伤,已经裹了药,拆开来再折腾一回。不必了。”衣飞石拒绝。

谢团儿根本没怀疑皇帝是在和衣飞石做戏,她很相信衣飞石,觉得衣飞石说得也有道理,便跪在衣飞石床边,轻轻握住衣飞石的手,低声道:“我都听说了。”眼眶微微泛红。

皇帝做戏骗群臣,也未尝没有顺道骗骗谢团儿的意思。正如皇帝那日的突发奇想,他今日故意把衣飞石“打”伤回家,就是想让衣飞石在谢团儿跟前卖好——你家出事的时候,只有襄国公冒着被皇帝杖责的风险,捞了你家一把!

衣飞石不愿这样骗孩子,又不能泄露皇帝的计划,只得含糊其辞:“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团儿并不是来道谢的。大恩不言谢。

她低声问道:“求公爷教我。”

父王远在黎州,至今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事态会严重到什么地步。她能够求助的人里,头一个就是太后,偏偏太后封宫不见人,传言也是受了她父王的牵累。

那么,她唯一能找的门路,也是唯一可能知情的门路,就只剩下襄国公府了。

衣飞石是她丈夫的兄长,也是她自幼相识的长辈,更是为了她父王被皇帝杖责。

谢团儿只能来找衣飞石讨主意——不是询问如何把父王捞出来,而是如何保全家的性命。

她常年住在长信宫,深知太后与襄国公在皇帝跟前的份量。若真连太后和襄国公都因父王的事被皇帝发落,那么,事情很可能严重到让她全家一起死。

“此事你管不了。安心在府上待着。”衣飞石低声道,“静观其变,会有转机。”

皇帝故意用杖伤让衣飞石在谢团儿跟前卖好,可见立嗣女之心,始终不改。

既然要让衣飞石向谢团儿卖好,皇帝就一定会让衣飞石的“伤”变得有价值。若衣飞石挨了一顿暴打,谢范还是被赐死了,这份人情还算个什么玩意儿?

所以,在被抬出宫的时候,衣飞石就知道谢范绝不会被赐死了。

至于最终如何处置,还得看朝廷的后续,衣飞石目前也不太清楚局势。

得了衣飞石给的准信儿,谢团儿一直紧绷的肩背才松弛下来,反倒剧烈地喘息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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