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很少露出这样的脆弱,面对谢茂的时候,他总是神采奕奕、随时都能听候差遣。

感觉到衣飞石紧绷的身躯,谢茂轻轻抚摩他的背心,无声地安慰他。

许久之后,谢茂终于忍不住了,提议道:“朕陪你睡一会儿?”

他这样直挺挺地坐着,膝上还蹲了一个百多斤重的精悍将军,再是削瘦了一圈,那也是个成年大男人,就这么四边无着地坐着,他实在有点撑累了。

想着再抱一会儿,说不得自己就要摔个四仰八叉,为了帝王颜面,谢茂不得不开口。

衣飞石在长公主府当然睡不安稳。

那个地方从来不像是他的家,他睡过衣尚予的行军床,也睡过衣飞金的行军床,都比在马氏身边睡得安心。

衣飞石怔怔地想起了从前,在军中,衣尚予的行军床比较宽大,他睡着能打滚。衣飞金的行军床就窄了很多,有时候他趴着睡觉,衣飞金还要坐着洗脚,一屁股就坐在他脚上,他故意吱哇乱叫,衣飞金抬起屁股就打算坐他的脸……

到后来,他也有自己的行军床了,有属于自己的军帐,哪怕枕戈待旦,也无比安心踏实。

衣飞石嗯了一声,从谢茂膝上下来,顺势枕在谢茂的腿上侧躺着。

嗅着皇帝身上独特的香氛,这是最让他安心的味道,也是最让他安心的地方。他躺在皇帝的身边,不担心会被训斥,会被责难,也不必牵挂远处的刀兵,可以彻底安心地享受来自皇帝的庇护。

就算做错了,就算惹了皇帝生气,这位天下至尊也不会真的伤害他,至多板着脸,故意提起声音,抽抽那个假屁股——只要他还一天在皇帝心上,皇帝身边就是他最安全的栖息之地。

“睡吧,这些日子你累了,多休息几天再上衙门。”谢茂看着他瘦出骨相的脸颊,低声道。

衣家骤失长子带来的震动,远比当日衣琉璃的意外死亡更大。哪怕衣琉璃被追封为公主,衣飞金仅以一等公仪制下葬,失夫弱女与高门嫡长的地位仍是天差地远。衣琉璃死了,衣飞石只是伤心,衣飞金死了,衣飞石要考虑的事情就太多了。

“大哥临终之前,要我过继宁儿。”衣飞石闭着眼睛,到底还是得跟皇帝说这件事。

谢茂突然笑了,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咱们这像不像民间村头的老夫妇?才几岁呀,就要操心子侄辈的事了。这家讨厌的亲戚,那家新奇的闲话……”

这就是不答应了。

衣飞石早知道皇帝不会答应,倒也不是很失望,勉强笑了笑:“那臣不说了。”

谢茂摸摸他的脸颊,他在皇帝腿上蹭了蹭,很快就睡着了。

因皇帝不许,衣长宁过继到襄国公府的事被暂时搁置。

三个月后,衣飞琥、衣长安离京,从此长居凉州殷家祖地。衣长宁仍留长公主府,为父守制。

长公主府摘下了门额的丧幡,邻家又点起了红通通的灯笼,响起了丝竹之声。然而,丧事办完了,失去了嫡长子的长公主府却很难立刻走出阴影,镇国公衣尚予告病闭门不出,衣飞珀也谢绝了一切饮宴邀请。

始终侍奉在御前的衣飞石当然不能和父亲幼弟一样任性,他养好了身体,恢复了精神。

然而,衣飞金的薨逝,带走了衣飞石不必撑门顶户的天真。从此以后,他再不是那个天塌下来有长兄顶着的任性次子,他延续了多年的“少年意气”,在此彻底终结了。

对天下大多数人来说,太平六年,仍旧是个好年景。

冬雪降下。

南境捷报频传,稷下庄冬麦丰收。

年年哭穷亏空的崇州府今年终于交上了税,工部年前修成了成陵与远安河两个大工程。

文老尚书高高兴兴过了他无病无灾的八十大寿,席上吃着皇帝所赐,稷下庄神仙麦蒸出的大寿桃,老人家乐淘淘地滋儿了二两米酒,画了一幅流传千古的《太平仙桃赐寿图》。

这马屁拍得艺术水准极高,画中老叟所得仙桃乃神仙所赐,直接就把赐了寿桃予他的太平天子捧上了天——四面开花的粮庄已把试种的神仙稻吹得神乎其神,稷下庄又试种出同样产量极高的神仙麦,民间已经有了传闻,猜测皇帝乃是神农转世。

文荣老尚书显然也听了这坊间闲话,那神仙麦磨成的面粉制成的寿桃又实在滋味美妙,有了二两酒,有了各地的捷报、喜报,有了前半生的战乱坎坷,有了近年的灭陈之战,海晏河清的盛世仿佛就在眼前。老人家一时憋不住,可不就挥毫而成了么?

这幅《太平仙桃赐寿图》画成的第二天,就被送进了太极殿。

这对谢茂而言倒是个意外之喜,前两世他试种出神仙麦时,已经是十多年后,文老尚书已然作古,也就没有这一幅传世之作出现——文老尚书保养身体,嫌作画耗费心血,多年只写字不做画,连大字都写得少,这老宝贝的亲笔真迹,可不是珍贵无比吗?

谢茂得意极了,先在太极殿自己欣赏了半天,又揣到长信宫跟太后显摆,晚上拉着衣飞石看了半宿。第二日不朝,他也耐不住,先跟来太极殿找他的陈琦、单学礼炫耀了一遍,后来干脆带着画儿,冒着小雪,去内阁坐了大半天。

这且没完。

第三日大朝会,谢茂好歹按捺住了,没在朝会上嘚瑟。

下朝之后,万年不召翰林院侍奉的皇帝借口“赏雪吟咏”,把翰林院那一帮子顶级文人召来,在一片快要消失的残雪中吹冷风。没等谢茂冻得受不住,就有懂眼色的翰林待诏“大胆”请求观赏文老尚书的新作,谢茂立刻乐淘淘地请他们进门欣赏。

当日赏雪吟咏,共作诗七十八首,没一首跟雪景有关,全都在拍皇帝马屁,吹捧神仙麦。

皇帝很高兴,参与吟咏的翰林们每人都赏了一袋子稷下庄丰收的冬麦。

这秋天才下种的小麦,冬月就能丰收,生长周期短,长势却很丰茂,产量比原种高,磨成面粉之后,烹制的各种面食,味道口感都远胜原种。因才试种丰收,市面上皆无售卖,走粮食公司的门路也弄不到,只有皇帝才赐得出来。

于是,谢朝诗文史上又出现了一个怪现象,太平六年,寓居京师的大诗人、大才子们全都发了疯,集体写诗词赞美馒头、面条、烧饼、花卷……怕不都是一群吃货?!

第151章 振衣飞石(151)

借着文老尚书这幅《太平仙桃赐寿图》,谢茂好好打了一个舆论战,不费吹灰之力敲定了他的平价粮试点问题。一片歌功颂德中,仿佛已经到了盛世,内阁哪里还敢跟皇帝呛声叫板?皇帝体恤庶民,愿意自掏腰包放粮平价,大臣凭什么不同意?

谢茂计划中挑选的三百个中县,大多是他记忆中受灾或辐射灾区的地方,当然,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料事如神,引人侧目,这其中也有近百个县不在雪灾、洪灾范围内。

反正如今粮食丰收,有足够的库存支应,权当打个掩护了。

衣飞石得了衣飞琥央求托付,想要清查各地拐带妇孺之事,谢茂就笑了:“此事何须爱卿?”

若是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想要立谢团儿为皇嗣,这件事他就交给龙幼株带着谢团儿去办了。

这是让谢团儿介入朝廷的好机会,一旦做成了,谢团儿自有一份资历,就是做不成,妨碍不大,且有龙幼株在前边顶雷。

如今想立谢团儿与衣飞珀的孩子做嗣皇帝,这事儿就不能凭着私欲剑走偏锋了。

他找内阁首辅陈琦不甚认真地谈了谈拐带妇孺的问题,陈琦道:“此事古已有之,屡禁不绝。盖因一则藏污于光明正行之下,不易察觉,二则买卖勾连,县乡官吏不敢轻动,三则,”他沉默片刻,轻声道,“就算审结了案,孩童不知其家在何方,妇人多半不能归家。”

“爱卿私底下写个照会吧,再过三五年,朝廷要发明旨。”谢茂道。

陈琦立刻竖起耳朵认真听皇帝的训示。

“各地州府县乡衙门,凡接拐带举察通报,须尽力调查侦办。有良籍妇孺被迫落入贱籍者,可往当地衙门申告,调查属实者,即刻除籍放其归家。若当地势家、官员勾结,不遵此办理,”谢茂笑了笑,“朕会让都察院与听事司一并监察。一旦查实官员渎职,势家迫害,当官的削成光头,主家就多罚些银子吧。罚到倾家荡产。”

这是一个敲打地方官的“照会”,也就是说,不要地方官员主动侦办拐带案件,但是,如果有拐带案子在当地发生,且有被迫害的奴婢逃到衙门求助,官员必须马上响应办结。

在此前,哪怕是良籍被坑蒙拐骗落了贱籍,主家不肯放手,这倒霉良民就除不了籍。

——这个制度保护的是主家的利益。

在朝廷当官议政的大人们哪个家里没有些仆婢?维护主家的利益,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如今皇帝的做法倒也不算太出格,稍微动了动这一部分利益而已。毕竟有家业的大族使用的都是世仆,哪有那么多卖良为贱的倒霉蛋就落到他们手里了?积年的大世家根本就不在外采买奴婢,自家的仆婢打破头都进不了府呢。

陈琦倒是不担心皇帝要求的“放良籍”,他比较迟疑地是:“这其中或许也有刁民诬告……”

这要是奴婢自卖自身签了身契,转头又跑衙门说自己是被拐被逼的呢?又或是刁奴欺主,故意去衙门状告自家被强卖,这主家岂不是倒血霉了!

“叫当地官员好好地查嘛。堂堂一方父母,这点儿小事也查不明白,朕还指望他们守土安民、牧守一方?”谢茂道。

“都察院多少年不动弹了?叫他们好好盯着这事。务必使地方衙门公正理事,不得偏私。”

“除了都察院,听事司也要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好好地看着。”

“若有官吏自以为能一手遮天、欺瞒君父,”谢茂笑了笑,“朕自会教他们做官的道理。”

陈琦只感觉到皇帝图穷匕见的寒意。

都察院是正经的朝廷衙门,所有御史都是正经举察科考入仕,经过吏部文选方才入职,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听事司那一群皇家奴婢何德何能,短短数年间,就能和都察院相提并论了?

皇帝要他所下的这一道内阁照会涉及谢朝所有的州、府、县、乡,一旦听事司进行监察,这个秘密机构就会迅速膨胀到谢朝的每一个角落。名义上是监察拐带案,可若是听到了其他的风声,听事司有直奏太极殿的权力,文书奏折又不走朝廷程序,这告黑状的本事不是瞬间刷满?

可是,陈琦不敢说。

若是在皇帝登基之初,建立了听事司就大肆扩张,伸出爪牙遍行天下,内阁必然会激烈反弹,御史也不会善罢甘休,整个朝廷都会抗争。

然而,那时候羽翼未丰的皇帝并未这么做。当时皇帝很低调地让听事司隐在锦衣卫之下,听事司的势力大多数都在京城,偶然出京去西北办事,还弄了个铩羽而归,让别的衙门看了不少笑话。

现在呢?

现在的皇帝已经不是初初登基,为了震慑朝廷,必须耍无赖给老大人灌下火药的少年天子了。

不管他得了多少前朝福荫,在他登基数年之内,他就把列祖列宗心心念念数百年的故陈大地并入了谢朝舆图,凭着这一份武功,哪怕他现在就崩了,也是足以列入史书千载传颂的太平大帝。何况,他还有说不得就功在千秋的裕民之功。

如今的皇帝想做什么事,只需要揣着手炉溜溜达达散步到内阁,满脸堆笑和阁臣们扯皮几句,就只要等着内阁大臣们加班加点给他票拟条陈,他拿御笔勾一勾就行了。

再没有老臣会跟他梗着脖子叫板说不,就算有,他含笑宽慰一句,老臣也得退一步。

——灌下火药?那当然是不必做了。

赫赫天子威仪八方,他不必再耍无赖。真要说嘛,现在多半都是老臣跟他耍无赖了。

陈琦在做次辅时就是老好人脾气,谢茂提拔他做首辅,也是不希望他强项抗君,以至于整个太平朝前期的内阁风度都显得异常柔和。所以,明知道皇帝任用听事司是败坏朝廷选官纲纪,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太平七年春,内阁照会下达谢朝各地,听事司指挥副使黎顺开始频繁地出差外地。

“猫了个冬,好歹是把肉养回来了。”

谢茂在汤泉池中搂着衣飞石不放,一只手搭着湿透的寝衣,在衣飞石身上上下抚摸。

在宫中过了十五,谢茂就把全家打包带到了京郊皇庄养息,当然,最主要还是他自己冻得受不了,也懒得隔三差五天不亮就冒着寒风去玉门殿听政。在朝中经营数年,各衙门都有他的眼线,不怕内阁欺上瞒下,就算十天半月不上朝,折子在内阁转一圈到了他手里,他照样会处理。

衣飞石颊边还带着一缕潮红,正在宽大的温泉池子里划水。

皇帝是个无赖,自己懒得划,还非要搭在他身上,他就只能当皇帝的小舟,带着皇帝在这个池子里“遨游”。

所幸他体力强健,哪怕才跟皇帝闹过两场,这时候划起水来也神采奕奕毫无压力。

“再喂就要胖了。”衣飞石如今被皇帝押着每天吃十顿,说是要少食多餐,连他逃去羽林卫值房都有朱雨亲自拎着食盒来“放赏”,弄得他现在看见朱雨都打哆嗦,“以后臣腰粗得像柱子,陛下就抱不拢了。”

谢茂被他带着在水里划过,看着爱人认真划水的动作,他又摸了摸衣飞石的腰身,“也罢,今日开始减餐吧。”

衣飞石正要高兴地谢恩,就听皇帝说,“今天少吃一顿,九顿吧。”

“……”衣飞石顿时高兴不起来了。

弟为兄丧服齐衰,守制一年。按照古礼,这期间都是不沾荤腥且不得行夫妻事。

衣飞石在宫外都不肯用荤腥,进宫之后这些规矩就没法守了。皇帝到底体恤他,一般给他做些汤食,不让肉块出现在他眼前,他想吃素汤,皇帝抱着他就故作哽咽状,亲亲,你这样瘦了,朕好心疼害怕……衣飞石就乖乖地吃肉汤拌饭。

夫妻间的事也做得少了很多,初时皇帝见他认真服齐衰,居然还真的就忍着不动,衣飞石心里却是有数的,毕竟没有君王替臣子守制的道理,皇帝只有他一个枕边人,他服齐衰,皇帝也得跟他素着,岂有这样的道理?他跟皇帝稍微“沟通”了一次,如今也开了禁,三五日总要亲近一回。

谢茂不觉得如何,这事儿本就是你情我愿,彼此都欢喜才是,衣飞石却深为感动。

“朕今年想出宫看看。”谢茂跟衣飞石商量,“徐屈奏报说各地粮庄势头极好,朕倒不担心粮食如何,得看看外边农家,裴……陈琦那老头儿说谷贱伤农,这事不假,体察民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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