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稽被夺爵后,御赐国公宅邸也被收回,全家上下几十口子人,想去思齐大长公主府求个住处,然而,礼部与宗正寺动作也很快,思齐大长公主被迫与汤稽和离,被“荣养”在大长公主府,汤家人根本进不了大长公主府大门。

汤家上下把谢琚是恨得牙痒痒。仁宗死得早,谢琚和文帝关系不好,娶了这个公主媳妇之后,汤家在文帝朝非但没捞着好处,反而被一意无视。好不容易熬到太平帝登基,半辈子也过去了,竟然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好端端跑去宫宴上哭仁宗,把皇帝、太后、宗正都得罪光了,这可好了,坑害全家啊!

汤稽窝在暂时借助的园子里一病不起,怒问道:“谁把她放进去的?查清楚了,这是有人要害我全家!必报此仇!”

没有宫牌的谢琚究竟是如何闯进宫门的呢?这事儿不难查。

张姿往宫禁司走了一趟,两句话就问明白了,谢琚是皇三子谢沃亲自接进宫的。

谢沃说了,奉皇祖母懿旨,来接琚皇姑奶奶入宫赴宴。

——谢沃是正儿八经养在宫中上了玉牒的皇子,他说传的是皇太后口谕,来接的又是正儿八经的皇室老姑奶奶,也不是什么身份不明的外人,守门的羽林卫难道还能把思齐大长公主堵在门口?

当然只能放行。

太后听了张姿的回禀,冷笑一声,道:“不是亲的呀,就不是亲的。”

这话说得诛心。

谢沃的祖父老思行王与思齐大长公主才是同母所生,文帝嫡出,和这两个庶支关系一直不怎么好。

然而谢沃年纪还小,其实并不懂得亲疏远近。对他而言,谢琚就是个皇姑祖母罢了,这个姑祖母是和生父系亲近,还是和嗣父系亲近,他根本就没有概念。他父亲思行王就更刁刻冷漠了,用得上谢琚的时候,就是姑姑长姑姑短,谢琚坏事的时候,思行王站在宗室王爷的席位上就假装自己不存在。

张姿垂首道:“还请娘娘示下,是否禁诸皇子进召?”

“小孩子家家不懂得分寸,成年之前将宫禁封了吧。”

这就是不准许皇子再差遣任何人出入宫禁了。

不止不能假传懿旨带什么公主、长公主进宫,连下人都不能带着皇子的腰牌出宫了。至于成年之后,皇子成年都要出宫建府,那就更加和宫禁搭不上边了。

大宫女进来回禀:“娘娘,皇三子求见。”

太后咔嚓一剪子将花盆里一枝长得不怎么好的花枝剪落,淡淡道:“叫他去见皇帝。我做皇祖母的,教不了皇子。”

吓得面无人色的谢沃只得又战战兢兢地往太极殿跑,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自从皇长子谢汶害死了皇二子谢洀之后,谢沃这个名义上的皇三子就是宫中最大的皇子了。

他的父亲思行王当然对他寄予了厚望,只盼着他能争气一些,哄得太后高兴,再讨得皇帝喜欢,难得见面一次,都是教他如何讨好人。谢沃几次都哭着想回家——进了宫之后,吃的喝的是比在王府里好一些,可是,宫里规矩大,不能撒娇不能任性,做错了事还要被管教嬷嬷罚站,他真的受不了。

这回是琚皇姑奶奶叫他去宫门,说忘了带宫牌来,叫他帮个忙,把她带进宫来。

谢沃做思行王世子的时候,父王总是带着他去思齐大长公主府拜见,无比跪舔谢琚,谢沃还真以为这位皇姑奶奶多大的体面,为了应付宫禁,就随口说是太后懿旨。反正太后也是个很好说话的和气人呀,都是一家人,为什么不让姑奶奶进门呢?谢沃不觉得多大回事。

现在出事了,谢沃身边的宫女太监全都被拖了出去,新来的下人个个眼神严肃,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个随时会出事的祸害,他才知道害怕!

皇父出京一年,谢沃就有一年没来过太极殿了。看着这座陌生巍峨的宫殿,谢沃腿发软。

离着老远就被侍卫一层又一层地核对了身份,谢沃从后宫过来,走的自然不是正殿方向。他才接近廊殿前,就听见隐隐约约的乐声,风中飘着馥郁清甜的香气,几个小宫婢在丹墀下翻花绳,踏跺上还放着一碟子点心,用手帕子垫着,女孩儿们笑声很轻,讨论着陛下今天赏赐的糕多么的好吃。

见谢沃带着宫监走近,几个小宫婢连忙收好东西,躬身两侧侍立。

没有问候是因为宫婢不许随意与男子说话。谢沃已经满七岁了,不再是小童了。

谢沃很羡慕她们的悠闲自在,慌乱的心也被太极殿下这一片安闲慵懒镇定了许多,他想,皇父对下人都这么温和,肯定也不会……凶我吧?强压着心慌继续往谢茂日常起居的正殿走去,路上又撞见了一个在檐下转圈的小太监,那小太监长得很漂亮,见他就上来施礼:“殿下可来了,奴婢等了好久。”

“啊,啊?”谢沃不解地跟着他进门,背后新来的宫监提醒他,“这是郁公公。”

能在皇子跟前称“公公”的,那都是宫里最有权势身份的大太监。

谢沃也听说过郁从华撞见皇父平步上青云的故事,谢洀的尸体还是郁小公公发现的呢!

他知道应该讨好一下郁从华,不过,皇父跟前的赵公公那是个老头儿,讨好一下也不觉得什么,这个郁从华……年纪这么小,好别扭。纠结了一路,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太极殿正殿。

郁从华掀帘子进门,谢沃也跟着想进。被背后的宫监扯住了腰带,他当头一看,才发现前面就是皇父的居处了!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差点就闯进去了!

守在外殿的宫婢打水来,服侍他擦了脸,擦了手,还给他一碟子茶水果子吃。

太极殿的下人都很温柔和缓,所有人都是笑眯眯的,一点儿也没有严肃刻板的样子。谢沃本来还有三分慌张,这会儿就只剩下一分了。

过一会儿,郁从华亲自来掀帘子,说:“圣人宣殿下觐见。”

谢沃又提起了心,小心翼翼地迈步进门。

这个地方就再没有宫监可以提醒他了,所有奴婢都被拦在了外边。

他提心吊胆地往里走,被郁从华引到憩室里,一个年轻高挑的英俊男子穿着尊贵的九龙云纹银绣御常服,坐在书桌边,他的椅子很宽大,旁边还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女童,二人都拿着笔,大的教小的写字——谢沃吃了一惊,相比起皇父,他更怕那个女孩儿,宫中一霸谢团儿!

“沃沃来啦!快来,姐姐给你吃糕!”谢团儿高兴地放下笔。

谢茂起身牵住谢沃的手,又回头训斥谢团儿:“好好写字!”

谢团儿被训了也不生气,还是兴高采烈的模样,噢了一声,乖乖地继续写字。

谢沃突然被皇父牵了手,整个人都懵了。平时谢茂顶多去上书房看看他们的课本子,问问起居饮食,勉励两句。所以,刚才他看见谢团儿坐在皇父身边,心里就有些羡慕。现在自己也被牵着手了,他心跳加速,满脑子都是:皇父的手滑滑的软软的握着真舒服……

谢茂带他在窗边榻上坐下,宫婢送来小孩儿爱吃的糕点甜汤,哄着小孩吃了两口,见谢沃放松了下来,他才说道:“以后可长点心吧,比团儿还大些,怎么就天天吃亏?”

谢沃也很悲愤。他年纪比谢团儿大啊,可惜打不过谢团儿,被迫叫姐姐。偷偷摸摸看了书桌边的谢团儿一眼,谢团儿看似认真写字充耳不闻,不捏笔的左手则翘起一根小指头:你个渣渣。

想起谢团儿的疯狂,还有衣飞琥、衣飞珀两个帮手,谢沃低头:“儿臣知错。”认怂!

反正她迟早要嫁人的,又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宫里。

谢茂安慰了谢沃两句,根本不提他假传懿旨把思齐大长公主放进宫的事。

谢沃在皇父宫中玩了半个下午,和谢团儿一齐写字背书,本来以为谢团儿天天爬树打鸟,功课肯定稀烂,哪晓得人家字写得好,书也背得好,还总是偷偷冲他竖小指头。除此之外,谢沃觉得这天玩得真的很尽兴——皇父那里好多玩具哦,临走时,皇父还给他赏了两箱子带走。

嗯,如果没有谢团儿那个样样都压着他的讨厌鬼,那就更好了!喜欢皇父!

第122章 振衣飞石(122)

衣飞石一贯低调。

夏侯朗奉诏持节前往三江城,与衣飞石交割西北诸事,早就准备好回京的衣飞石只带着了精心挑选的三百亲卫,悄无声息快马返京。

他进京的消息当然瞒不过太极殿和长公主府,想着皇帝经常不顾物议亲自来接,衣飞石故意挑了个大朝会的清晨进京——皇帝总不能把大朝会也逃了吧?

谢茂根本没想过衣飞石是故意不让他接,叫余贤从早早就去城外候着,心里还挺愧疚。

谢茂不能逃大朝会,衣尚予能逃。

余贤从带着御前侍卫接到了风尘仆仆的衣飞石一行,进城就被丁禅堵住了。

“二公子,陛下这会儿没下朝呢,督帅请您先回家洗漱更衣,换身体面的衣裳。就这么去面圣也显得不太恭敬不是?”丁禅客气地说。

余贤从奉命来接衣飞石进宫,是出于皇帝对衣飞石的看重和礼遇,皇权固然至高无上,可皇帝对定襄侯是什么态度?真要强压着把人带走,闹得父子不和,这差事就办砸了。

他往前站了一步,表示“皇命在身”,又不说话,只等着衣飞石的态度。

若衣飞石想先回家,他就假装不存在。

若衣飞石不想回家,他立刻就会拿出钦使威风,帮衣飞石脱身。

衣飞石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丁禅。

灭陈之后,丁禅在长公主府出入串联,闹得京城风声鹤唳,吓得皇帝转身就往西北跑。

衣飞石当然喜欢皇帝巡幸西北,可他一点儿都不希望皇帝是被吓出京的。丁禅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衣飞石记在心里,难以释怀。

二人僵持片刻,丁禅不自在地笑了笑,说:“二公子,您……”

衣飞石翻身下马。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丁禅跟前,与丁禅对视。

就在气氛变得异常紧张的时候,衣飞石手里捏着马鞭,挑衅似的缓缓敲在丁禅胸膛上。

这动作周围亲卫都惊住了。丁禅几年不在西北,杀名依然响亮,这是个疯起来谁都敢咬的煞星,除了衣尚予,谁都控制不住他。

衣飞石这样羞辱他,他疯起来咬人怎么办?

亲卫们个个都提起了心。不止是衣飞石的亲卫,连站在丁禅背后的老卒都在冒冷汗。

“丁叔,您是父亲身边老人,时常到父亲跟前说说话,陪着父亲消遣,侄儿谢谢您。”

“只是,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不可以说,您心里得有数。您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我家上下几口子,多少人指着我父亲吃饭,您看呢?”

不等丁禅答话,他敲在丁禅胸膛上的马鞭脱手,转身走向旁边有两个兵卒守卫的茶楼。

丁禅不自在地拿着他的马鞭,脸色发青。

换了从前,衣飞石警告教训丁禅两句,丁禅也不会如何。

自从周氏自缢,衣飞金被衣飞石强行送回京城“养病”之后,衣飞石就成了衣家实际上的下一任家主。丁禅自视家臣,被少主教训两句不算什么。

但是,如今丁禅和衣尚予的关系不一样了。

至少,丁禅觉得是不怎么一样了。他不仅仅是衣家家臣,也算是半个长辈吧?

被夫主的儿子这么训斥,他脸上有点挂不住——哪怕衣飞石根本不知道他和衣尚予的私密关系,他还是觉得不自在。

衣飞石站在茶楼门口,回头问道:“哪间?”

旁站看戏的余贤从才惊觉,原来不止丁禅来了,衣尚予也来了!就在这间茶楼里。

衣飞石已经不是两年前的衣飞石了。

他是负有灭陈之功的西北督帅,也是衣家当仁不让的下一任家主。区区一个丁禅就想把他从皇帝手里截回家?根本不可能。

衣尚予没有亲自出面,但是他亲自来了。

衣飞石之所以在丁禅的阻拦下驻马,也是因为他看见了一旁茶楼前依旧警惕戒备的两个卫士,判断出衣尚予就在茶楼之中。

会选择在茶楼前训斥丁禅,再故意上茶楼见衣尚予,本身就代表着他的态度。

——你们在京中搞的小动作,我不高兴。

哪怕如今大朝会还没结束,余贤从还是立刻差遣了属下前往宫中报信儿,说明如今遇到的情况。

这搞不好的……侯爷要和国公爷干起来。

*

茶楼雅间。

衣尚予独自坐在窗边,往下就能看见街面上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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