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正式向衣飞石下达了西北督军事的任命,衣飞石成为谢朝史上最年轻的督帅。

宣旨钦差同时带去了一套完整的铸金坊任命,从矿监、冶务、课税官,有品有职者凡七人,吏部在空白文书上加印,配套官服、官印,工部记名下属,一一交到衣飞石手里。

这事办得悄无声息,衣飞石拿着这一套文书就发晕。

——他只要随便填七个名字上去,梁州金矿就暂时归他了。

皇帝写给他的私信里说了,边患未靖之前,梁州金矿暂归襄州行辕管辖,课百一税。

所谓百一税,就是凡出金一百两,朝廷抽一两。税赋如此之低,完全就是给衣飞石送钱。

更何况,连矿监、冶务、课税官,朝廷都送来了空白任命,衣飞石把自己人安插上去,他说最近天气不好只挖了半两金子,谢茂也不可能真的跑来查他的账啊。

西北边患指的是什么呢?陈朝。只要陈朝一天没打下来,金矿就一天归衣飞石。

“卿经略西北事极艰苦,又钱粮往返,诸多繁琐,恐生掣肘。今梁州些末小利,赠卿解颐。”

这是一封私信,所以谢茂写的是“赠”,而非“赏赐”。

如今衣飞石正式走马上任经略西北,固然来钱的渠道多了,花钱的地方也更多了。然而,要叫谢茂多从朝廷拨放钱粮,照顾照顾自己的心上人,这会儿还真有几分艰难。

从衣尚予带兵驻防下虎关开始,朝廷收了故陈八郡,名义上拓土开疆,赚足了面子,军费那是流水一般地淌出,却无甚收益——阵前缴获,谢茂不可能去找衣家军索取,等到朝廷派官员去新州开府抚民,反而还要贴钱收拾兵灾之后的残局,这又是一笔极大的支出。

户部一直都处于十天里边崩溃八天的状态,国库的银子都是名义上刚收上来,马上就补了从前的欠账。林附殷在朝时,朝廷能保持偶有结余的状态,这两年就有些捉襟见肘。

谢茂恬不知耻地缠着黎王妃,要跟她一起搞海贸生意。黎王妃那就是个女土匪,抢劫她会,做生意?还海贸生意?她连条船都没有。逼得黎王满头包,跑义老王爷府上游说,吹得天花乱坠,半胁迫半哀求地从宗室手里筹了八十万两银子,又去抢了几个大商号的大管事,“租”了十多条海船,浩浩荡荡地出海去了。

第一次出海走得不远,大半年就回来了,前后算了算,净赚十八万两白银。黎王自然看不上,这么点儿钱,杯水车薪的……还与民争利,说出去多难听?

黎王看不上这点利钱,不少闲散宗室则蜂拥而至,出海好玩又赚钱,皇帝都玩这个,走起!

谢茂就在深埠设立了一个海事司,一则提供出海等咨询、船务租赁、水手中介等业务,二则课税。普通货物进港十五税一,出港三十税一,奢侈品进港按等级什三税或什五税,出港十五税一。

就三个月时间,深埠海事司收上来的税款,就把十天崩溃八天的国库堪堪填平了。

赚了一笔海贸的税款,国库收支才勉强赶上林附殷在朝时,这让谢茂又有一种强烈想给林附殷刷忠诚度券的欲望了。

总而言之,谢茂维持着谢朝这条大船勉强前行已经很难了,实在没钱再支援衣飞石。

倒是梁州金矿一直都在衣家手里,现在过了明路直接给衣飞石握着,以后办事也方便。

办什么事?改制。

一开始谢茂的想法就很明确,他不会像文帝用衣尚予那么肆意地用衣飞石。文帝的信任对衣尚予而言更似利刃,将衣尚予捧得极高,然后,前两世,衣尚予都狠狠地摔了下来。若没有谢茂力排众议起用衣飞石,衣家扑下去就彻底翻不起身了。

将权必须有限制,否则,伤害的很难说是皇室还是将军本人。

衣飞石在西北站稳脚跟之后,谢茂就会慢慢和衣飞石商量改制——不一定马上改,先和衣飞石透风,建立新的下层军官体系,如果适应良好,可以先改一部分,如果有困难,打完陈朝再改也行。

谢茂并不认为衣飞石会跟自己阳奉阴违提条件,或者故意养寇自重。

他信任衣飞石。

前两世他和衣飞石就配合得很好,这一辈子他也不觉得衣飞石会出幺蛾子。

宣旨钦差在襄州停留了两日,待衣飞石拟好矿监等七人名单之后,誊抄好履历副本,留存签押,待回京后原样交回吏部、工部记档。随行的,还有回京“养病”的衣飞金与他的三千“护卫”。

钦差心里犯嘀咕,这衣飞金的护卫也都是奇葩,三千人全是残废——残得倒也都不严重,要么缺耳朵,要么少手指,又或许是瞎个眼睛、瘸个腿,连领头的都是个独眼龙。

最让钦差惊讶的是,这一帮子残废在路过西郊皇庄时,居然就大咧咧地在皇庄住下了。

“陛下,侯爷送回来的三千老卒已经在稷下庄安置了,领头的那位是……”赵从贵眯起一只眼睛。

“徐独眼。”谢茂楞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

他是让衣飞石送些受伤的老卒回来,没想到衣飞石舍得把这位老将派来。

徐屈是当年谢茂亲自从衣尚予帐下“抢”来的师傅,不过,还没来得及向他正经学过一天功夫,诸事繁杂急转直下,谢茂先是被圈禁,旦夕间骤登大宝,这立场比较复杂的“师傅”,自然也就撂在一边了。

徐屈和衣飞石关系亲昵,谢茂也难免另眼相待,吩咐道:“时候还早,宣徐师傅来见。”

谢茂已经在皇庄住了四天了,不是温泉庄子,而是位于旒田的溪山皇庄。

太后领着黎王妃、谢团儿在溪山别墅避暑,谢茂则住在山腰的锄禾园,亲自行走田垄之间,指点佃仆小规模点种新谷种——他在酿泉居准备的谷种,今夏已经进化得逐渐趋于完美。一旦在溪山皇庄点种收获,明年就要在他近郊的皇庄里大规模试种。

他写信向衣飞石索要伤退老卒,也是为了明年的试种做准备。

如今陈朝、浮托国都没收拾干净,他进化出的完美谷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战略物资,三五年之间,绝不能流出国境。要西北老卒来种地,军事化管理能够更好的严防死守秘密。

除此之外,他也有些惭愧。

周氏安置西北军伤残老卒的事,谢茂是此次金矿案发之后才知情。这本该是朝廷的职责。

谢朝对兵卒还算看重,伤亡抚恤皆有,钱不算多,回乡也足够买上两亩田。

然而银子揣兜里,当兵时大手大脚惯了,吃吃喝喝睡睡女人,三五年就造光了,以至于晚景甚是凄凉。

周氏安置的都是家无恒产也没亲戚的伤卒,放在她家各处铺子里看门守店,每月给钱,包吃包住,一年两季衣裳,病了还给请医延药,照顾得很周到了。

谢茂也觉得光发遣散费不是个好制度。

习惯了战场的老兵其实很难重新融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们睡惯了军营,习惯了身边的袍泽,习惯把长矛单刀竖在帐内,风吹草动就会跃然而起。不会攒钱,不会持家,习惯发号施令或者听从命令。

恰好先期谷种需要保密,谢茂觉得与其找地方县衙推行试点,不如施行国有企业制度。由皇帝本人出田地、谷种,成立一个粮食公司,雇佣伤退老卒种地,全军事化管理,既保密又高效。

将近午时,秋老虎晒得人面红耳赤,谢茂走进树下支起的凉棚,摘下斗笠,汗水从他白皙的脸颊滑落。

朱雨递来微热的毛巾,他解开衣襟,敞开本就透风的褂子,从头到颈抹了汗。银雷捧来一盏微温的苦丁茶,他喝了一口差点喷出来:“青草汤!”

银雷连忙给他换茶,赵从贵赔笑道:“这天儿太热,太后娘娘担心您过了暑气,特意赏了一两苦丁。”

谢茂夏日解暑都喝青草汤,听说是太后叮嘱,他也没说什么,转身让朱雨给他擦背上的汗。

擦了汗,换了件干净的褂子,谢茂坐在摇椅上,舒舒服服地喝着青草汤,朱雨坐在小板凳上为他轻轻摇扇。此时山间已经有了风,在树荫下坐着,没多时就沉静了下来,谢茂解了暑气,有胃口了,问道:“昨儿用油酥的小鱼挺好,叫人煎一盘来,朕喝些豆粥。”

赵从贵即刻听命去预备,膳房没多时就送了上来,豆粉薄薄地裹着剖开的山溪小鱼在油里酥了一遍,煸得葱香四溢,豆粥是早就熬好的,端上来恰好入口。谢茂才用筷子解了半条小鱼,美滋滋地吃着,侍卫来禀:“稷下庄徐屈求见。”

徐屈还真就是个挺憋屈的。战功本事,在西北军的地位,他是一样不少,就是在朝廷查无此人。现在来觐见皇帝,一个说得出口的爵位官衔都没有,就是个光溜溜的庶民徐某。

徐屈已经被带过来了,站在田垄一边,等候传见。

谢茂道:“宣。”说罢放下筷子,让赵从贵在拙朴的木桌边添个小板凳,添上碗筷。

“草民徐屈拜见陛下万岁。”这回徐屈很老实,他可以不把当初的信王放在眼里,皇帝就不同了。

“徐师傅不必多礼,快请起。”谢茂态度和从前一样亲切,“路上还好?小衣好么?”

不等徐屈回答,他先给徐屈赐了座,“恰好吃饭。给徐师傅添粥。”

老子并不想喝粥。徐屈心里嫌弃极了,心说皇帝在信王时还知道去督帅帐里找酱肉吃,搁宫里养了几年,越长越弱鸡,堂堂男子汉,大中午的居然娘们兮兮地喝粥!好汉子顿顿食肉三斤才是啊!面上还得感恩戴德:“谢陛下赐粥。”

赵从贵把粥端来,真是富有农趣的粗瓷碗,盛着一碗绿豆粳米粥。

徐屈端起来就闻见一股清冽的米香,竟然觉得有一丝解渴。随口这么一喝——皇帝专用的贡米吧?这么好的米,熬的粥滋味也……还没回味过来,吧嗒吧嗒,一碗粥就被他全部喝光了。

他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可惜碗里空空如也。

他是个光棍,当年就敢哄信王孝期去逛青楼,这会儿嘴馋了也忍不住,大咧咧地请求:“陛下再赏草民一碗?”

谢茂点点头,赵从贵干脆端了个熬粥的砂锅来,就在他身边给他添。

徐屈一连喝了八碗,肚子里撑得全是粥水,方才打了个嗝,恋恋不舍地放下碗。想着跟皇帝要二斤贡米回去煮粥也太不要脸了,徐屈才打住了这个念头。

谢茂笑问道:“这粥味道还好?”

徐屈立马就脱口而出:“好得很了。还求陛下赏草民二斤。”

朱雨、银雷都努力憋着笑,谢茂也笑:“这个容易。”

“赵从贵,庄上有多的香米,都给稷下庄送去,叫底下人都尝尝。吃着喜欢,种起来也有力气不是?”

谢茂写信叫衣飞石送人来皇庄种田,衣飞石就叫徐屈带队回来,可见是真的很重视此事。

徐屈在动身之前,衣飞石也和他交代过给皇帝种地的事。不过,徐屈一直以为,他是回来给皇帝当苦力兼打手的。因为衣飞石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有点叫他多护着些皇帝。

他带回来的三千伤卒,名义上是伤残老卒,其实个个都是轻残,实实在在能干活也能杀敌的那一种。这三千人和西北军最精锐的部分没法比,和普通兵卒比起来,一杀二三完全没压力。五人成组、十人成列,一旦组起五十人的兵头队伍,都能去偷个不设防的小城寨了。

“这……”徐屈有点为难了。

不管是种田还是杀敌,都不是难事。别的不敢说,衣家帐下没有少爷兵,吃苦是绝对没问题。

可是,那贡米是那么好种的吗?不得找手艺好些的佃农来精心伺候?他的兄弟伙,就算在家时都下过田犁过地,打了这么多年仗技艺也生疏了,何况,大家在家种田就是糊弄口饭吃,贡米这东西肯定种不来啊!

谢茂还有两条酥好的小鱼没吃完,拿着筷子细细地解,一边解,一边跟徐屈说:“朕倒是没想过小衣会让你回来。你来也好,小衣放心,朕也放心。”

徐屈有点噎:“陛下,这贡米……”我可能种不来。

“不是贡米。就是庶人嚼用的口粮。”谈及这个,谢茂的笑容变得更真实了几分,“今春谷种方才育成,在朕的小庄子里种了一季,所以收获不多。这些天就下第二季,下雪前能收获。收纳的谷种预备明年春耕点在稷下庄。”

这么好的米,居然不是贡米?庶人吃得起这么好的米?只怕富商吃着都费劲!

徐屈越听越懵逼,秋天下种,雪前收获?他是很多年都没种地了,可是,他好歹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每年跑敌国抢人家秋收时,那时间掐得……简直是门儿清。什么奇葩稻米,能秋天种下去雪前收起来?他知道南方温暖潮湿的地方,一年两熟三熟都是可以抢到的,这皇庄可是北地吧?

谢茂一边吃油酥小鱼,一边跟徐屈畅想未来:“这种好。抗旱,抗涝,不怎么生病长虫子,沤肥催一催,长得飞快,不施肥,看天下雨也能长得饱满精神。”

其实这谷种已经无限趋近于本世界的完美值,根本不会有病虫害。

不过,谢茂觉得这种事情跟衣飞石私底下吹吹牛就算了,现在说出来惊世骇俗的,没那个必要。

“种这稻米不花费什么功夫,朕从庄子里挑了几个老成的佃仆,到时候给你们带一带。其实,也不用多费心,把地犁好,种子往地上一扔,齐活。”

谢茂觉得他说得很保守了,徐屈则觉得皇帝根本不懂种地,这话怕是皇庄奸奴蒙蔽圣听时说的!

——把地犁好,种子往地上一扔,齐活?这怕是齐不活吧!

徐屈觉得,天底下辛辛苦苦侍弄庄稼的农夫,都要被皇帝这句话气哭了!

“稷下庄明年春天才点种,这半年,你挑些人到溪山来,看着这边种第二季。”谢茂想了想,“朕在溪山也给你辟一块地,你随便种种。下雪之前,可见分晓。只有一条——”

他手里还拿着解鱼的竹筷,严肃地竖起,“不得将谷种带出溪山。”

“谷种已育成,种粮此事极其轻易。朕千里迢迢请小衣从西北调兵回来试种,一是想给退伍伤病找一条长久的谋生养老之路,二则是朕相信衣家军纪严明,必然能守护住皇庄内的谷种。徐屈,你是小衣信重之人,朕惟望你不要辜负小衣的信重。”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徐屈则从中听出了一丝寒意。

朕信重衣飞石,衣飞石信重你。你把事办砸了,责任不在你一人,朕只找衣飞石算账。

“草民……”徐屈才要表白衷心。

谢茂低头吃了半块白嫩的鱼肉,说:“你的功绩,封侯不在话下。办好这趟差,几十年来朝廷该你的,朕都还给你。”

徐屈可谓是衣尚予帐下战功最厚之人,几次大战他都立有头功。然而,诸秋大战时,他负责保护的文帝长子谢芳死于流矢,衣尚予惟恐他被文帝迁怒,他之后就在谢朝兵籍中神隐了。

衣飞石会在这时候把徐屈调回京来,未尝没有求谢茂网开一面给个机会的意思。

谢茂不在乎徐屈是不是真委屈,说来徐屈是真把他大哥保护死掉了,再是刀兵无眼,徐屈逃不过一个失职之罪。不过,衣飞石既然有心求情,哪怕没有明说,谢茂还是马上就领会了衣飞石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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