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耳力好,听了全程,忙道:“是。您和娘娘好好说,不急回来,咱们明日再……”他指尖抠了抠那个盛着软膏的瓷盒,“明日再好。”

谢茂将他狠狠揉了一把,这才起身出门:“更衣!”

衣飞石披上衣裳从榻上坐起,乌黑柔顺的长发自肩头垂下,心中其实很担心。

据他所了解,皇帝绝不是个任人摆布的性子。看上去笑眯眯地,对大臣、宫婢都很温和,其实,自他登基以来,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乾纲独断、朕说了就要算?若太后在他身后做个慈母,他必然会对太后孝顺恭敬,现在这样……若太后不退一步,只怕迟早要母子反目。

想起太后温柔慈爱的面目,衣飞石一筹莫展。他对年长女性完全没有经验,不知如何劝说。

至于劝皇帝?衣飞石从来就没这种妄想。他与谢茂相处越久,越知道谢茂骨子里的说一不二。疏不间亲,他一个外臣,就算得了皇帝几分礼遇宠爱,插嘴皇帝母子间的问题也是自讨没趣。

衣飞石等了一宿,天快亮时,皇帝也没有回来。

衣飞石只得先起床洗漱,准备去上朝。他也不好大张旗鼓地从太极殿往玉门殿去站班,穿好朝服之后,先去宫门外逛了一圈,跟着群臣们一起进来。

好在皇帝没有辍朝,冠冕堂皇地准时出现在玉门殿升座。

衣飞石位次不前,勉强在殿门口扒了个立锥之地,偷偷打量皇帝脸色。因是小朝,谢茂没有戴旒冕,白皙俊美的面容在初升旭日的光照下,透着玉一般温润的色泽。坐在九龙宝座上的皇帝,很少有表情,眸色沉稳从容,更像是一尊被天下供奉的偶像。

衣飞石没看出来皇帝心情如何,更不知道他和太后谈得好不好。

朝议之前,皇帝抬手,殿前宣使先颁布了封赠衣琉璃为公主的圣旨。玉门殿里一片寂静。

圣旨直接就下来了,皇帝也没和朝臣透风,不过,追赠公主封号是皇帝家事,又不牵扯谁家的利益,朝臣哪有那么闲得无聊去跟皇帝找麻烦?——衣琉璃还是镇国公的闺女呢!朝臣不吭声,宗室更是卯着劲儿捧皇帝臭脚,好些个想把儿子送进宫的王爷都站了出来,表示咱老谢家特别欢迎新公主!

今日朝会最大的三件事,第一是封公主,第二是皇帝正式宣布廷推阁臣,第三就是大理寺上奏,裴露生杀妻案牵扯出的资敌叛国案。

皇帝将此案仍交三法司审理,大理寺主审,刑部、都察院协理。末了又补充,听事司旁听。

这日皇帝要追封衣琉璃,通知了衣尚予务必来朝,散朝之后,衣飞石就遵照旨意,去找衣尚予说了给衣琉璃凿陵之事。衣尚予坐在轮椅上,神色颇为复杂。

“你可知这其中深意?”衣尚予问。

衣飞石点点头。

君王才有资格凿陵。

衣家虽有一位长公主,可谁都知道马氏这个公主的身份当不得真,完全是妻凭夫贵。

别的公主是君,驸马是臣。马氏尽管也有一座长公主府,可是,梨馥长公主府的主人不是公主,而是镇国公,甚至衣尚予都没有驸马都尉的头衔。

换句话说,梨馥长公主府里没有“君”,他们夫妻二人都是臣子。

一旦给衣琉璃择地凿陵,衣家就会有一位“君”了。

——若衣家造反,衣琉璃的身份几乎都能勉强给衣家一个正统的资格。

“你觉得可以?”衣尚予又问。

衣飞石再度点头。

“好。”

衣尚予答应了。

“大少爷那边正吃紧,督帅为何答应二少爷所请?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丁禅跪在地上给衣尚予揉脚,衣尚予镇日装残废,人前总是保持两条腿不动,久了气血不通,难免不舒服。往日衣尚予都是独自关上门活动一番,丁禅在跟前就喜欢给他揉。

衣尚予并不喜欢被男人揉脚,然而,不给揉,丁禅就一副吃不着糖的馋样。

衣尚予踹了他几回,他还是没心没肺地舔着脸上来服侍,到底是近身伺候过几年的亲兵,认穴又准,揉着还挺舒服,衣尚予就随他去了。

“教训没吃到嘴里,总是天真些。”

衣尚予剥了瓣橘子进嘴,神色寡淡而冷漠。

他差遣丁禅去截裴露生,本是想自己处置此事,然而,衣飞石抢先一步,他就放手了。

昨日在衣琉璃灵前,他安慰衣飞石,说衣飞石“做得对”,这其实并非他心中所想。

衣尚予心里很清楚,衣飞石把衣琉璃之死昭示天下,看似朝廷给了公道,然而,这是好处先给衣飞石尝着了,惨烈的恶果还没显出来。一旦周家资敌叛国之事查明白了,衣飞石就知道厉害了。

皇帝要给衣琉璃凿陵,衣尚予心中极其不以为然。

不是他觉得衣琉璃的身后事不重要,而是根本没重要到必须凿陵的地步。

葬在衣家祖地不行么?一个妇人,无夫无子,要什么香火供奉?

自从傅淳被斩、米康成被征讨之后,西北那几个想立从龙之功的都换了念头,一心一意要和衣家别苗头——对衣尚予忠心的,自然是有。也有被衣飞金的狠毒搞得心凉的,就想掘了衣家的根。

衣琉璃之死看似是个偶然,这背后若没有西北几个老东西出手,衣尚予根本不信。

衣尚予本想亲自动手清理门户,衣飞石先出手了。

儿子年少热血,带着他年轻时候都没有的天真。衣尚予袖手旁观,想看衣飞石能做到哪一步。

若是衣飞石把事情办成了,衣尚予高兴。

他不觉得自己的人生经验就是金科玉律,若儿子能堂堂正正地把事情办成了,证明他游走在黑白之间的暧昧也不是最好的道路,那岂不是更好?青出于蓝,没有比这更能让老父高兴的事了。

若是衣飞石吃了教训,衣尚予也乐见其成。

他现在还在壮年,还有本事给儿子兜底。这时候叫儿子撞个头破血流,他好歹还能帮儿子擦擦屁股,总比等到他没有能力掌握全局的时候,再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人压着打好吧?

“这个小皇帝,神来一笔。”丁禅替衣尚予穿好袜子,“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现在给衣琉璃凿陵,就是坐实了衣琉璃皇室公主的身份。

连马氏那样全天下都知道靠着丈夫才捞来的长公主身份,都有个敢说“公主的兄弟是王爷”的“马王爷”亲弟在,一旦衣琉璃正儿八经落葬在朝廷督建的陵寝之中,焉知不会有人背后吹风,说一句“公主的父亲是皇帝”?

衣尚予穿好鞋袜,跺跺脚,站了起来:“打发小石头早些去襄州。京城要起风了。”

丁禅指了指皇城:“长信宫?”

“廷推。”

谢茂散朝之后,直接去长信宫赖着。

太后不是会哭吗?耍赖谁不会啊。

他直接钻进太后怀里,一头枕在太后腿上,闭着眼睛就呼呼大睡。

前夜就熬着没休息,昨夜陪着太后熬了大半晌,现在谢茂熬不住了,睡醒了再说。

太后被他惊呆了。论不要脸,她儿子比她厉害啊!

谢茂睡着的时候,没有半点儿醒时的沉静威仪,他才十八岁,身姿挺拔舒展,身子骨还带着一股少年才有的削瘦,肖似太后的薄唇长眉俊美隽雅。

他安静地枕着太后的腿,放心地睡在她怀里,这时候,太后才满心温软地觉得,这是我的儿子。

——往日谢茂穿着御常服含笑坐在一边,态度恭敬而虔诚,太后却感觉不到一丁点儿母子间的天伦之乐。

分明谢茂只登基不足两年时间,那一种老练沉稳驾轻就熟的模样,就比太后服侍过的、在位多年的文帝,更像是一位御极多年的帝王。太后在他跟前撑不起太多慈母的架子,甚至很多时候,她觉得儿子看她的目光,更像是在看一个小姑娘。

谢茂在长信宫一直睡到傍晚,饿醒了,揉揉眼睛:“母后,我饿了。”

太后传膳,跟他一起吃了饭,漱了口,谢茂问:“晚上还哭么?”

太后被他噎住。

谢茂就舒展筋骨换好靴子,说:“儿臣还有折子看。”

看折子是假,看衣飞石是真。

谢茂还惦记着昨夜没吃进嘴的那口肉,一下午养精蓄锐,啧,今儿真是个好日子啊。

回了太极殿,衣飞石也才刚吃了饭,正在准备洗漱。司礼监李从荣在殿内候着,谢茂就没去盥殿跟衣飞石凑热闹。赵从贵服侍谢茂搓了把脸,在御案前点起聚耀灯,李从荣抱来一叠奏折里,封着藏蓝色纸板的放在最顶层,这是枢机处转来的折子,谢茂顺手就先翻开了。

又是衣飞金递来催促的折子,一封比一封急。往日是直奏,今天却是从枢机处递来的?

谢茂仔细辨认了一番,觉得这折子有点稀奇,道:“把衣督帅前两个本子取来朕看看。原本。”

朝中奏折分几处记档,大臣不可能一个折子写几遍,有时候存档的折子就是各处抄录的副本。奏本大多数时候会在皇帝朱批之后,发还给内阁或臣下,也有一些折子皇帝觉得很难对付,直接就扣下不批了——衣飞金就上了不少皇帝觉得“朕很难回复你”的奏折。

李从荣立刻出门回司礼监籍册署找本子,他还没回来,衣飞石先洗漱完毕出来了。

“小衣,你来看。”谢茂直接拉了个“自己人”,“这是你哥亲笔?”

衣飞石仔细辨认了一番,反过来看了奏折上的藏蓝色封本,脸色有点尴尬,瞥了赵从贵一眼。

谢茂挥挥手,赵从贵就知趣地带着满宫下人出去了,他自己远远地守着门。

衣飞石捧着奏折跪下,低声道:“是臣父手笔。”

显然衣尚予也没打算瞒着皇帝,否则这折子应该直报上来,而不是故意去枢机处转一圈。或者说,衣尚予借用了衣飞金的名义,却故意让皇帝明白,让衣飞石尽早去襄州是他的主意。

——皇帝和衣飞石都可以不重视衣飞金的意见,衣尚予的则完全分量不同。

谢茂不知道西北目前的情况如何,衣飞金催得急,现在衣尚予也在催,他决定尊重专业意见。

“那你准备一下,明天就启程。”

早在衣飞石千里迢迢去南境追杀刺客之前,他就应该去襄州了。

一晃又是这么多天,难怪衣家着急,万一小衣捡不到战功了,岂不是亏?

谢茂遗憾地看着衣飞石因水汽变得清润饱满的肌肤,莫不是上天注定,就不许朕轻薄未成年人?昨儿太后搅局,今天衣尚予横插一脚。

衣飞石也不敢违背父命,如今皇帝也要他明日就走,他乖乖点头:“是。”

“陛下……”衣飞石看看御案上堆得老高的奏折,“今夜是看折子么?”

谢茂瞅着他有点纳闷有点遗憾的表情就想笑,一把将人搂住,悄声道:“看你。”

回了内殿,衣飞石主动吩咐赵从贵把插屏竖起来,自己去拿了装软膏的瓷盒,上榻时稍微脸红,大体还算震惊。谢茂歪在榻上哧哧地笑,一把将衣飞石按在身下,往他耳畔吹气:“忍一忍吧。明年小衣再回京述职时,再……这样。”

衣飞石被他吹得面红耳赤,不解道:“为何?”昨夜不是都要那什么了么?

“小衣明儿要骑马。”谢茂叹息。

衣飞石被他话里的暗示闹得脸更红了:“那我后天走。”

谢茂知道,依衣飞石的性子,推迟一天走,路上只会披星戴月快马加鞭。

京城此时偶然还会有一场小雪,西北那边更凉几分,只怕积雪未化。他不愿衣飞石骑快马,嘴里另外找了个理由:“食髓知味呢。万一舍不得小衣走了,朕岂不难熬?”说得煞有介事。

衣飞石想起去岁与皇帝初尝滋味,去西北整年都在思念,那还是只是小打小闹。想来这最后一步做得更舒服,否则天底下为何那么多人都爱做?顿时很理解皇帝的苦闷。

他先说:“早几日就好了。”想了想,又说,“臣尽量早几年回来。”

皇帝说他明年回京述职时再相好,衣飞石心里清楚,他明年未必能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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