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重要的妹子死了,太后居然把衣飞石先哄去西北?这其中肯定有不可见人的玄机。

谢茂一目十行看完白绢,问道:“消息可信?”

“查不查。”太后答非所问。

“查。”

衣家的闺女是那么好欺负的么?堂堂镇国公府千金,父兄皆是守土开疆提兵十万的猛士,这样门第这样出身,若不是年纪不合适,聘进东宫做太子妃都绰绰有余了!皇室亲自做媒,下嫁裴尚书府联姻,才怀孕四个月就惨死在府中,这事儿不查明白,皇帝怎么给衣家交代?

太后才说:“消息是裴府老奴所传,碍于身份,知道些内情,未必都准确。既然要查,”她吩咐大宫女,“将裴府的人手提出来,听陛下差遣。”

谢茂都不知道太后到底还有多少张牌。裴璞府上的老奴居然是太后的眼线?既然是老奴,没个二三十年的年资,真当不起这个称呼。谢茂惊讶的不是太后眼线多,而是这眼线埋得也太长远了吧?

太后看出他的惊讶,解释道:“当年景宪文皇后初入宫,家中多有准备。”

景宪文皇后就是大林氏,太后的姐姐,文帝继后,谢芝的生母。

按礼法,太后尊称她的谥号,这绝对是没有问题的,可是,这俩可是亲姐妹。如果谢茂仅仅是个王爷,嫡庶有别,太后尊称景宪文皇后也很应该,现在谢茂都登基做了皇帝了,太后完全有资格与亲姐叙家礼。说一句“你大姨母入宫时云云”,难道不比某某皇后入宫家里准备了什么,更清楚明白吗?

何况,景宪这个谥号,单拿出来也不算恶谥,然而,和文帝元后恭哀文皇后的谥号一比,二者交相辉映,稍微懂谥法的都能脑补出一场大戏了。1

连谢茂都知道避讳,从来不提文帝继后的谥号,太后却能用这样平淡的口吻,用文帝故意挑选的不算善意的谥号来称呼自己的姐姐?

谢茂记得很清楚,在他没登基之前,太后提起大林氏时都是满脸追忆,一口一个长姐。

又特么是装的啊!谢茂给这群被时代耽误了的影帝影后点个赞,突然回过味来。

“这和小衣有什么关系?”

衣琉璃死在裴尚书府,固然是皇室做媒把她错嫁了,可是,冤有头债有主,谢茂与太后都不是故意害她,衣飞石既不傻又不疯,不可能为此迁怒皇室吧?至于为此把他骗走吗?

太后轻叹一声。

大宫女小声解释道:“崇温县主出事前两天,曾差遣丫鬟前来皇庄送信。恰好大千岁领兵来‘勤王’,这丫鬟陷入战阵就没出来。”

衣琉璃出嫁之前,谢茂给了她一个县主的封号,所以大宫女称呼她为崇温县主。衣飞石特别喜欢这个妹子,谢茂还想过等她生了孩子,再给她晋一级封为郡君,哪晓得就死了?

衣琉璃出事前让丫鬟来皇庄送信,显然是向兄长求救。

——然而,那时候衣飞石已经不在皇庄了,南下替皇帝杀刺客去了。

这事情其实怪不得谁。就算衣飞石那时候在皇庄,衣琉璃的丫鬟也没能顺利把消息送到他手上就死了。谢沣带私兵来皇庄那一日,看上去是谢茂这边稳操胜券,其实细节上执行起来,情况特别混乱,若不是衣琉璃死了之后,太后差人从衣琉璃那边往外查,根本就没人知道在乱阵中死了个贵妇的丫头。

换言之,就算衣飞石留在皇庄,他一样不知道妹妹在求救,一样赶不及去救妹妹。可是,道理是这个道理,情感上却很难过得去。妹妹来求救了,我却远在千里之外,错过了她的哀求,她死了。

“她住在京城。镇国公与长公主也在京城。她为何不向父母求救,反而舍近求远送信给小衣?”谢茂一眼看出疑点。

太后没说话。

还能为什么?只能是因为衣琉璃觉得镇国公府危险,她不信任镇国公府了。甚至于衣琉璃的死,只怕也和镇国公府脱不开关系。

难怪太后如此小心谨慎。事情牵扯到衣尚予,像谢茂那么简单粗暴砍宗室的路数就行不通了。

谢茂也知道深浅,他斟酌了片刻,说:“先看看吧。”

衣琉璃是衣尚予的女儿,她死了,该喊冤该报仇的,都应该由镇国公府出头。若真是闹起来了,这官司必然会打到御前,那时候皇帝才好插手。现在怎么个问法?万一镇国公府真有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一查给查出来了……掀了还是掩着呢?

“这事儿不该瞒着小衣。”

谢茂知道太后是想稳住西北,可是,他了解的衣飞石,从来就不是冲动莽撞、自私妄为的脾性。

“还请阿娘手底下人悄悄盯着,事情没明朗之前,暂时按兵不动。”他还有一帮子宗室要收拾呢,衣琉璃对他的意义就是衣飞石的妹子,活着他可以给些荣宠,死了他也不伤心,“儿臣给小衣去封信。这件事他迟早要知道,怎么处置问问他的意思也好。”

太后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惊讶,挥手命宫人退下,严肃地说:“信不能写。”

谢茂沉默。

“我知道你喜欢衣飞石,我也知道你们彼此信任。可是,谢茂。你已经出格了。”太后缓缓握住手指,“若你与衣飞石不是这一层关系,知道衣琉璃之死,知道衣琉璃死前曾遣人到皇庄送信,你会怎么做?”

扣下衣飞石,斩断衣家一切往西北联通消息的渠道,直至尘埃落定。谢茂很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他信任衣飞石,不是因为他爱衣飞石。是因为他了解衣飞石。他也了解衣尚予。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被“爱情”麻痹心智冲昏头脑,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要怎么守着江山。

只是重生的秘密没法儿向任何人说。在外人看来,他对衣飞石的信任宠爱与昏君无异。

谢茂不说话。这是“朕明白但是朕不认同”的意思,无声地抗争。

“你喜欢他,阿娘也不舍得杀他,所以阿娘放他走。这本来就是极其不明智的一个决定。”太后冷静果决了一辈子,儿子登基为帝让她松了心中那根弦,行事才会变得更柔软,哪晓得谢茂得寸进尺。

“你居然还要写信告诉他!——你怎么不一道明旨发往襄州,告诉衣飞金京中有变?”

“阿娘言重了。朕相信镇国公府不会……”

“你拿什么相信?遇刺当日盗走衣飞石弓箭的是谁?杀死谢珏(紫祁王)的是谁?那么正正好好把谢深摔死在显扬门前的又是谁?”太后忍了几日,终于忍不住了。

皇帝不信任谢范,不信任张姿,信任的居然是镇国公衣尚予!

这事儿不止让朝臣宗室瞠目结舌,更让太后觉得极其荒谬。她不知道谢茂重生了几次,她只知道儿子喜欢衣飞石喜欢到走火入魔了。她自问是个极其开明的母亲,她愿意接受一个男人做儿媳妇,她甚至把祖传的箭术九说都传给了衣飞石,但是,她现在觉得儿子太过分了。

明明京中有四万卫戍军,羽林卫作乱,直接调卫戍军护卫,一路平推多么稳妥?

皇帝不干!他要兵行险着,他要玩弄心术,他要任凭宗室蹦跶,为这一切作保的不是近在眼前可以信任的黎王谢范,而是长子在西北拥兵十万、声势冲天的衣尚予?他凭什么相信衣尚予?就因为他喜欢衣飞石?简直是荒谬!

作者有话要说:

1文帝元后谥号恭哀。

尊贤让善曰恭。不专己善,推于人。

恭仁短折曰哀。体恭质仁,功未施。

文帝继后,大林氏的谥号景宪。

布义行刚曰景。以刚行义。

博闻多能曰宪。虽多能,不至于大道。

又,景,武也。

第83章 振衣飞石(83)

这是太后第二次疾言厉色训斥谢茂了。

上一次母子二人起冲突,那是在八个月之前。当时谢茂一意孤行,非得在锦衣卫衙门之内另立门户成立听事司,以龙幼株为长官,用宫婢太监为爪牙,法外用私,监察天下。

谢茂成立听事司衙门,监察百官是幌子。

他真正想达到的目的,是在吏部选官之外,留一道口子让女子入仕。

他是真给“侄儿”这种生物弄怕了,第一辈子死在谢琰手里,第三次重生死在谢沣死里,吃了两次亏还学不乖吗?说是迷信也好,说是偏执也罢,反正他这辈子绝不会立侄子为储君。

将皇位传给侄女,就是个挺起来很奇葩也很符合谢茂三观的想法。

谢团儿是谢茂最看好的皇嗣人选,不过,也不独是谢团儿,孩子的成长过程很难掌控,说不定哪天就长歪了,谢茂打算未来在宗室里挑选更多的宗女,从小养在身边,普遍撒网,着重培养,总能教出一个吧?

挑选宗子为嗣与挑选宗女为嗣,执行难度完全不一样。

朝堂中衮衮诸公全是丈夫,哪里容得下一个女人御极天下?

谢茂要想给嗣皇女铺平道路,在朝堂里多添几抹窈窕靓色才是正道。

然而,不说准许女子科考会有多大的阻力,就算谢茂拿出暴君姿态强行让女人考科举了,这世道有几个女人有幸运识字读书?识字读书的女子又有几个拗得过父兄敢来科考出仕?

谢茂是做过两辈子皇帝的穿越者,他知道在封建社会,有些事情由上而下开化,远比从下而上逆袭来得容易。太后临朝称制、女皇君临天下的时代,女子的地位就比较高。所以他等不及去慢慢提高生产力、搞妇女解放运动,成立听事司,就是他强权之下剑走偏锋的一种尝试。

听事司上下人等全都不经吏部选官考评,也不需要科举出身,皇帝点了头就能即刻走马上任。

若是个闲散衙门也罢了,偏偏不干实事,挂了个锦衣卫监察百官的名号,谁见了心里不惊?

各位相公老爷几曾把女人放在眼里过?这女人一旦穿上锦衣卫的官服,戴上听事司的腰牌,又有谁敢她们继续当作囿于花鸟虫鱼之间、掌于父兄丈夫之手的弱质婢妾看待?知道怕了,知道女人也不好惹了,再过三五年,西北平稳了,谢茂再慢慢来提拔听事司的女子入朝为官。

一旦朝堂上有了女子为官,再往下递个风声准许女子参考,哪怕男女分开考试,总会有不甘心、不甘愿,或是家中只有女孩儿值得期望的前来应举。

这是谢茂的打算。

因诸事都在筹备之中,具体成与不成,谢茂也不敢打包票,所以,他不会轻易把这个计划告诉任何人,也包括太后。

这事情就把太后激怒了。

文帝在位时就极度倚仗锦衣卫,多少官吏不分青红皂白死在诏狱之中,三法司竟成虚设。

谢茂虽没说要重用锦衣卫,可是在锦衣卫衙门内另立门户搞个听事司,那不是换汤不换药一回事么?她倒没觉得儿子心肠多恶毒,一心认为是林附殷把持朝堂,所以谢茂不敢放心用各部官员。

堂堂天子,臣妾天下,三省六部大小九卿,哪一个不是皇帝家臣?搞个特务机构监察百官算怎么回事?刚登基用心就走了下乘,这岂是圣君之道!

太后气愤极了,把谢茂召进长信宫怒骂了一顿。

愤怒的太后其实特别护短,她想想觉得这也不是儿子的错。要不是林附殷带着党人搞小九九,皇帝哪里会孤立无援弄什么听事司?

骂完了儿子之后,太后的一腔怒火都冲着林附殷去了。

林附殷仓促之间“病休”,七成都是愤怒护短的太后在出力。联姻、提拔、打压,几个连环套连消带打,先策反林附殷党人,再施恩林家后辈。皇权与相权碰撞之下,林附殷众叛亲离,不得不老实“生病”。

谢茂第一次和太后在政见上起了冲突,轰轰烈烈地炮灰了一个内阁首辅。

结果呢?林附殷退了,听事司还是悄无声息地成立了。

“阿娘息怒,是儿臣想岔了,儿臣都改。”

谢茂恭恭敬敬地起身,面对太后陡然发作训话,他的姿态很谦卑,好像立刻就服软了。

只是在谢茂的内心深处,他对太后的想法不以为然。他敬重太后,是因为感念太后几辈子待自己的一片真情与牺牲,并不代表他认可太后的政治智慧。说到底他当了两辈子皇帝的人,哪里习惯听人指挥?他自己心中有成算,谏言可以听,怎么做还得看他自己高兴。

太后觉得他信任衣尚予很荒谬,在他想来,太后信任张姿就不荒谬了么?

这一回皇庄遇刺,太后趁机把羽林卫夺给了张姿,谢茂虽也打算这么做,可他心里还是有想法的。皇权这东西自私无比,若太后一开始就想临朝称制,登基之初谢茂扔给她也就算了,现在权力在他手里,太后又隐隐约约多看两眼,谢茂岂能不膈应?

要拿走一开始就拿走,母子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给了我又想指手画脚,这算怎么回事?

就算谢茂知道太后是觉得他太年轻,怕他出错,怕他玩崩了,他还是有些不悦。

他当然不会幼稚到对太后横眉竖目,他有些不高兴,但他还记得太后是自己的母亲。孝顺么,顺着就是了。至于具体如何行事,太后难道还能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他?难道还能监视他身边上下?难道还能差人和他对着干?

当母亲的,永远都拗不过儿子。上一回起了冲突,他想办的事,不还是稳稳当当地办成了?

太后才沉下脸训斥两句,皇帝就起身乖乖地认错,她还能怎么办?这是皇帝,不是寒门不听话的小子。平常人家死了丈夫的寡妇对着当家儿子还得哄着几分,她就更得小心了。

“信不能写。”太后重申一遍。

谢茂赔笑道:“是,儿臣肯定不写。”

小衣又不是傻子,朕都看出来您是哄他快走,他难道看不出来?写信给他是怕他多心,隔日差遣个“知情”的下人去送东西,小衣难道问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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