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没好气地暴怒式示好,衣飞石已经很习惯了,闻言也不必赵从贵来扶,自己就爬起来一溜烟窜近马车,才要再施礼,谢茂就死死拽住了他的肩膀,盯着他涂着淡褐色药膏、依旧鞭痕鲜明的脸颊,呼吸变得极其深长。

年轻的衣飞石脸上还有一点儿青涩的圆润,去西北一年,脸上的轮廓就逐渐收紧,显出了几分锋锐的英姿。这一道鞭痕印在他精巧的脸上,就变得尤其地触目惊心。

谢茂突然抽出袖中匕首,猛地刺向衣飞石咽喉!

他动作很突兀,手速竟然快得惊人。

衣飞石瞳孔微缩,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寸。当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回避时,身体已重新弹了回去,极有控制力地将咽喉要害重新放回了皇帝的匕首之下。

——他能躲得过去,但是,他不能躲。

匕首的锋芒贴着咽喉皮肤冰冷地停下,衣飞石后知后觉地想,原来陛下的手如此沉稳。

这么快的手,这么精准的刺戳。倘若没有经过无数次的苦练,绝不可能做到。

“这不是会躲吗?”

谢茂气急败坏地捏着他的下巴,很用力,又尽量不牵扯他脸颊上的鞭痕。

衣飞石被捏得下颌生疼,一动也不敢动。皇帝的匕首还抵在他咽喉上。他低垂下眼睑,小声说:“这不是……也没敢躲么?阿娘的鞭子,陛下的匕首,臣、臣都不敢……”

谢茂被他一句话噎得,偏偏衣飞石确实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将要害送了回来。

他反过匕首刀柄,在衣飞石肩上狠狠捶了一下,恨恨地问:“那日朕是怎么说的?”

“……罚两箱宝石,还给陛下。”衣飞石很老实。

“嗬,这是在西北捞着钱儿了是吧?两箱子宝石不在话下,说给就给。”谢茂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看了几遍,心里还是气得不行。

可是,这世道孝道太重,一味责怪衣飞石在长公主跟前无法自保,他又哪里舍得?

衣飞石小声说:“臣没有。自去了西北,臣穷着呢。”

他说的也是真话。去前线捞钱,那是一线战队才有的油水,他一直在襄州跟着衣飞金坐镇中枢,不止没钱捞,反而上上下下打点了不少钱出去。往日衣尚予主事,他有事没事都去亲爹那里抠银子,现在当家掌柜成了大哥,他抠起来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一直在花老本儿。

谢茂显然也知道衣飞石的近况,亲耳听见心上人哭穷,他都顾不上生气了,话题一路跑偏:“至于这么可怜么?才有几个皇庄进项还好,回去朕让赵从贵悄悄拨给你。”

不是教训我么?这就……给庄子了?衣飞石被皇帝这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窘得不行,除了谢恩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臣谢陛下。”

谢茂才醒悟过来话题跑偏了,想再瞪眼睛发怒,衣飞石又偏头装乖,勾着他的手指不放。

“回去再问你。”谢茂撂下一句狠话。

衣飞石特别特别乖:“是,是。”

衣尚予还没有来,衣飞石凑近皇帝耳畔,将家里的变故说了。他没提长公主斥责他不孝,要用绳子勒死他的事,只说衣尚予知道他挨了打,就让长公主“病”了。

这说辞让皇帝比较满意,说道:“病得可严重么?外边大夫不好,从宫里拨一个来。”

家里请大夫,长公主是好是坏都由衣尚予做主,这要是皇帝拨个太医来,长公主能不能“病愈”就全看皇帝的心情了。

衣飞石心知父亲绝不会准许此事发生,又害怕皇帝一意孤行,忙道:“别呀。”

谢茂侧头看衣飞石,眼神隐隐带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玩味。

他从衣飞石的眼底看出了一丝担忧。那是真实的担忧,担心他和衣尚予爆发冲突。

——长公主不止是衣尚予的妻室,同时也代表着衣尚予的尊严。从衣尚予拒绝文帝赐婚开始,长公主就成了外人绝对不能碰触的禁忌。动她,打的就是衣尚予的脸。

“阿娘病了无暇管束我,您赐个医术高明的太医来……”衣飞石明显在瞎说,可是,他站在马车前,勾住谢茂的手指撒娇,还悄悄咬谢茂耳朵,“她好了,臣又挨打……”

“活该打死你。”谢茂捏捏他的细腰,窃窃耳语。

衣飞石突然就站直了身体,松开勾着他的手指,低垂脑袋侍立一侧。

谢茂抬头,看见衣尚予被两个小厮抬着过来,他点点头,羽林卫就侧身让开道路,不过,他能近前,他的两个小厮不能近前。羽林卫亲自替他抬轿,将他放在皇帝的马车前。衣尚予坐得很恭敬,拱手道:“臣万死。接驾来迟。”

若是衣飞石没在一边站着,谢茂真能让人架着他这个“残废”给自己跪地磕头。

现在总不好意思当着心上人的面,如此折腾羞辱他的父亲。何况,衣尚予能当机立断“病”了长公主,谢茂还算比较满意。他仍旧坐在马车上没动,赵从贵替他打着帘子,他远远地看着衣尚予,说:“听说梨馥阿姊病了,可要朕从宫里拨太医来瞧瞧?”

宫里的太医?一碗药下去,长公主八成就没了。

衣尚予半点也没感觉到皇帝兴师问罪的气焰,笑道:“承蒙陛下垂问。内子不过偶感风寒,吃两剂药就好了。”果然是绝不让任何人动长公主一根毫毛。

谢茂与他对视片刻,没有坚持送太医来。他又不可能真的一碗药把长公主灌死。

这事做了不止得罪衣尚予,他和衣飞石在一起的事也彻底没戏了。不说衣飞石心里怎么想的,就这个世道,衣飞石哪里敢和杀母仇人在一处亲亲我我?嫌脊梁骨太硬欠戳?

“娘娘想飞石了。”谢茂找了个最体面的借口,“朕来接他回宫。”

他说的是“回”宫,俨然把皇宫当做了衣飞石的家,长公主府才是客居之地。

衣尚予这时终于察觉到了几分异样。

皇帝对次子是不是太上心了一点儿?听闻小石头挨打即刻就出宫来接——派个人来也就是了,亲自出来接?

若不是出了长公主欲杀子被他圈于后院的事,皇帝亲自来了,他这岂止是来接人?

分明就是来找长公主晦气的!

不过,当年谢茂半路杀回京逛青楼的事给衣尚予的印象太深刻,儿子欲以男子间苟且之事栽赃信王的事情也仿佛还在昨天,衣尚予居然半点都没怀疑是皇帝主动觊觎自家儿子。

衣尚予觉得,皇帝这八成是被儿子算计了。

——衣飞石才在西北轻轻松松玩死了陈旭,衣尚予绝不会小看了儿子的手段。

衣尚予觉得以自家的地位身份,衣飞石完全不必对皇帝用这样的手段。可他也不排斥衣飞石用些手段。似他这样的沙场老将,若一辈子只会打生打死硬碰硬,半点婉转计谋都舍不得用,早就把手里的底牌拼光了,怎么可能越打势力越大?

衣尚予不想阻止儿子的“计划”,他半点都没阻拦,笑眯眯地送儿子跟皇帝回宫。

这么轻易就把衣飞石从长公主府带走了,谢茂都有点不敢置信。

他可是当着衣尚予的面,把衣飞石接回了“宫”,这是什么意思,衣尚予难道不明白了?

这都摆明了告诉衣尚予,我和你儿子关系不单纯,我们俩这个那个了,我要在你面前过了明路,以后你儿子就是我的小媳妇儿,我白天用他,晚上日他……衣尚予的反应,居然是难得地给了个笑容,送别时,还让衣飞石事上恭谨一些?

“小衣……”谢茂在马车上搂着衣飞石,“你爹这是……答应咱们了?”

衣飞石低头道:“臣与陛下的事,潜邸时家里就知道了呀。”当日太后大张旗鼓去他家提亲,媒人请的还是义老王爷。

“扯,那能一样?”那时候明显是太后与衣尚予结盟,“你爹真肯把你给朕?”

衣飞石心里很清楚,他爹是彻底想歪了。皇帝登基时,衣尚予就警告过他,不许他“逼奸”“栽赃”皇帝,可见在衣尚予的心目中,他是什么形象,皇帝又是什么形象?

可衣尚予这想法,他也实在没法儿跟皇帝讲啊。

衣飞石只能低头装鹌鹑:“陛下龙登九五,臣妾天下,臣父……自然是肯的。”

臣妾天下,话是这么说,可哪个正经大臣肯把儿子舍给皇帝当男嬖的?衣尚予这样身份,这样手握重兵,那就更不可能给皇帝送儿子了。谢茂颇觉此事反常,根本不是衣尚予的心性,可他又实在不相信衣尚予会造反——不造反,能舍得给皇帝送儿子吗?

谢茂心里困惑,却没有继续问衣飞石。

不管这事儿怎么反常违和,若衣尚予真的改了主意想弄个天下玩玩,他又怎么可能从衣飞石口中问出真相来?衣飞石那装乖演戏的本事,谢茂都得写个服字。

带着衣飞石回宫之后,从长信宫宣了赵医官来给衣飞石重新看伤,谢茂则召来余贤从,叮嘱最近小心防务,再请六王明日进宫,他要重新安排换防。——这是给衣尚予吓的。

衣飞石进宫的事一直很低调,知道他住在太极殿的人也不多,可以前皇帝顾忌着镇国公,隔三差五总要把定襄侯放出宫去两天,就怕镇国公不乐意。现在在镇国公跟前“过了明路”,皇帝高兴得不行,扣住定襄侯就不许走,天天要定襄侯陪驾侍宴。

这几日因定襄侯脸上背上都带着伤,皇帝一意疼宠,夜里都不怎么折腾。

这日终于被赵医官解了禁,说伤结了疤收了口,没什么大碍了,衣飞石兴冲冲地洗漱完毕,就想着晚上能吃点香喷喷的,才爬进被窝就被皇帝掀了出来,压着他趴在榻上:“清账了。”

论身手,十个皇帝也不及半个定襄侯。可是被皇帝压着,衣飞石也不敢挣扎,红着脸问:“什么账呀?”早就想还了。最好今天全部还清,连本带利。

“朕赐你那两箱子珍宝,上回说好了,不止朕赐的腰还来,你还得倒给朕两箱子宝石。”

“……臣,这不是……穷么。”衣飞石才不想还宝石,他想还别的。

“知道你穷,朕也不跟你要奇珍宝石。”一只手轻轻在少年柔韧的腰肢上抚摸,衣飞石趴着的身子软得不行,脸颊滚烫,谢茂突然一巴掌抽在他屁股上,衣飞石瞬间就懵了。

这力道可不是玩儿呀!衣飞石惊讶地回头,就看见谢茂冷着脸,半点不见暧昧和笑容。

“陛下,臣……呃!”

一句话没说完,屁股上又挨了一下,衣飞石窘得差点想找个缝钻进去。

这种洗得干干净净爬上床,结果发现自己表错情的滋味,实在是太窘迫了。谢茂只用巴掌抽他,臀上肉厚实,只怕他挨得还没有谢茂的手掌疼——疼真不是最重要的事。他快窘死了,这种献媚不成反被抽的遭遇,滋味难以言表。

倘若背后压着他胳膊的人不是皇帝,他这会儿都要落荒而逃了。

偏偏就是谢茂压着他。

衣飞石憋红了一张脸,咬住下唇趴在榻上,乖乖撅起屁股被揍了二十个巴掌,谢茂放开他时,他眼眶都有些红了。这是羞的。

谢茂居然还不肯放过他,要他跪在铺得厚厚的锦被上,问他:“要哭了?”

衣飞石摇头:“臣知错。”

他在榻上跪得十分不得劲,就和刚才被压着打屁股一样,跪在这铺褥之间,疼不似疼,罚不似罚,说是闹剧他不敢撒娇,说是责罚又不严肃……他觉得困窘而心慌。

这种被问罪的谈话方式,一直以来都让他觉得难过。

“所有对你具有权威的人,都可以对你做任何事?”谢茂突然问。

具有权威?这话挺起来有些新奇拗口,衣飞石认真咀嚼了一遍,听明白其中的意思,心思就变得复杂了:“纲常所在,臣不能悖。”长公主打他,他不能反抗,皇帝打他,他还是不能抵抗。

谢茂明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听了这一句话,还是憋得心口难受。

他将手放在衣飞石跟前。

此时太极殿的灯火很明亮,衣飞石能清晰的看见皇帝微微肿起的手掌。

正如衣飞石所料,他所受的苦楚未必比皇帝更深,他臀上未必肿了,皇帝的手却真的肿了。

没有人喜欢被体罚。衣飞石尤其不喜欢被人制伏在地上肆意炮制。他总是会想起长公主冷漠训斥他的声音,想起长公主幽冷带恨的双眼。可长公主从来都不会因为伤害他而受伤。她有帮刑的嬷嬷,有沉重的诫具,她总是能完好无损地看着他痛苦。

“陛下赐诫具吧。”衣飞石不想看皇帝肿起的手掌,他居然不觉得自己可怜,反而心疼皇帝,“是臣皮糙肉厚弄伤了陛下,臣万死。”

“朕只愿你记住一件事。”谢茂说。

衣飞石将身子伏地,额头碰触榻上锦被:“谨领训。”

“真心管教爱惜你的人,打你时自己也会痛。——打你时自己不痛,不受伤,心里只有快意和愤怒的人,都不值得你跪下,不值得你忍耐。”谢茂的声音很冰冷,“朕已经很不高兴了。”

“衣飞石,学会分辨谁是对你好,谁是管教你,谁是折磨你。”

“你有父兄,有上官,朕不能一道圣旨要求你,谁的管教都不领受。但是,你要记住了。”

“若你再让刻意伤害你的人,真的伤了你,哪怕一根毫毛。”

“朕会让她永远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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