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毕竟年纪小,太后还是多叮咛了一句:“狄人憨蛮无信,重利轻义,我儿慎用。”

谢茂笑道:“儿臣明白。北面图谋乃是用奇,京中重整卫戍军才是正道。”一步一步稳扎稳打自然是好,就怕时间不够。——希望小衣去了西北,能压得住几年吧?

大宫女送来新炊的汤饮,母子二人就停了话题,各自吃了一碗汤。

谢茂看着碗里的虫草汤,想起往日同饮的衣飞石,忍不住想,小衣走到哪儿了?路上冷不冷呢?……前几辈子他儿子出门,他好像也没有这么牵挂。

太后则在斟酌。

林附殷离间衣家与皇帝,谋的是兵权。现在皇帝甫一布局就朝丈雪城伸手,究竟是因为丈雪城恰好有破绽好动手呢,还是示威给林家看?

她对父兄皆无好感,却对被林附殷嫁了两次的侄女林质冰有一种同病相怜。

“昔年闺中常饮兰汤,早年玉娘、冰娘未出嫁时,也常送兰汤进宫。如今玉娘殁了,冰娘也嫁去了丈雪城,宫中煮的怎么都差几分味道。”太后还是向儿子略提了一句。

谢茂先前说丈雪城李家闹家务,主角就是太后的这位侄女,林相次女,林夫人。

如今谢朝三大镇边将军,襄州衣飞金,丈雪城李仰璀,东州粟锦。

势力最强盛的自然是西北的衣飞金,其次就是驻守丈雪城的李仰璀了。

李仰璀出身北军世家,其高祖李玄曾随太宗皇帝伐陈,捞了个靖屏伯爵,到李仰璀时家道败落,怀才不遇多年,快四十岁时才被衣尚予慧眼识中,因勇武多谋、战功赫赫被一路提拔高升,随后娶了林附殷的闺女,顺风顺水混到了北督军事的位置。

怎么个“顺风顺水”法儿?

他这个北督军事的位置,代表着衣尚予、林附殷、杨上清(当时东宫)的利益。

林夫人在嫁给李仰璀之前,先给比她大十五岁的杨家庶长子杨竘做了继室,杨竘去世后,林夫人回娘家暂住。数年后,林附殷给她重新找了门亲事,这就是年近五十岁的李仰璀了。

林夫人嫁给李仰璀时,杨家将杨竘的两个庶子送到林夫人处,由她一并带入李家,成为李仰璀继子。李仰璀在迎娶林夫人之前,前头死掉的原配木夫人也有三个儿子。这一排五个儿子都在军中掌权,各占一股势力,可谓分庭抗礼。

几方面势力都想在北境握权,还都通过林夫人的婚姻顺利地插上了手,文帝也乐见几方制衡而不是一家独大,所以,家里局势极其复杂的李仰璀就走马上任了。

这么多年以来,丈雪城一直就没消停过。

——自从林夫人给李仰璀生了个儿子,局势顿时更加混乱了。

林夫人出生高门,能文善武,能屈能伸,简直是另一个翻版的太后,把个李仰璀迷得三迷五道的,一心想把爵位留给林夫人所生的幼子。林夫人根本看不上他的爵位,她要的就是兵权!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兵权等于一切。

如今先帝、先皇后都崩了,承恩侯府跌落尘埃,林夫人从杨家带来的两个继子失去了仪仗,前头木夫人所生的三个嫡子重新出头作妖,林夫人抱着刚生的小儿子,手里握着李仰璀,背后还有林附殷撑腰,眼看就是一场拼杀。

谢茂就想捡这个漏。太后对林夫人同病相怜,林夫人可比太后凶残多了。

他笑了笑假装听不懂太后的暗示,说:“叫慧郎回家学去。学会了给阿娘做。”

太后就不再提了。任何人都不如儿子重要,何况只是娘家侄女。

新春伊始,上元节大朝会。

礼部上书奏请皇帝遴选淑女充实后宫,群臣皆附议。

皇帝表示文帝丧期为过,暂时不考虑采选。再有人哔哔,他就问户部裴尚书有没有钱?有钱他先不选妃,先给皇太后修西郊行宫。唬得裴濮把所有劝皇帝选妃的大臣都哭了一遍,你们不知道现在两边开战打一仗就是几百万吗?还敢祸祸皇帝修行宫!

选妃和修行宫有个屁关系。众人都奇怪裴濮是怎么被小皇帝收买了?怎么这么听话帮小皇帝咬人?镇国公府大小姐与裴尚书家三少爷订婚的消息就传出来了。

这消息把所有人都弄懵逼了。

衣家在西北有兵,裴家是给朝廷管钱粮的。一个有钱,一个有兵,你们居然敢联姻?什么?这居然是太后牵的线?太后到底在想什么?小皇帝被亲妈坑了吗?

这局势让人越来越看不懂了。连义老王爷都颤巍巍地进宫,跟谢茂磕了两回头,话里话外讲的都是外戚祸国,后宫干政不祥的故事。

谢茂没空理会这等琐事,他今年最重要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是拿回丈雪城的兵权,第二,是西河“旱灾”。

西河三郡本是前西河国故土,在文帝朝被衣尚予并入谢朝舆图。

西河王室在战争中被西河旧族残杀殆尽,反倒是许多善于交际钻营的西河故族保存完好,顺利从西河世家变成了谢朝新贵。

文帝擅抚生民,怜惜西河三郡因战减丁,减了十年赋税。先帝登基之后就不干了,要求西河三郡与谢朝诸多州县一样缴税服役。这一场原咸宁二年爆发的“旱灾”,其实就是一场根本不存在,却被地方官员奏报中央、用以骗取大量赈灾银粮的“旱灾”。

背后主导这一场骗朝廷赈灾款闹剧的,有西河旧族,有谢朝世家,还有衣尚予帐下的兵家。说一句牵一发而动全身也毫不为过。

这件事谢茂只能一件一件来办。

理由很简单,只有拿回了丈雪城的兵权,他才敢真的去“查”旱灾。

前世谢芝也是杀了衣尚予、衣飞金,收拢西北兵权之后,才敢去捅西河三郡的马蜂窝。当皇帝的,手里没有兵,诏命都走不出未央宫,还想干旧族世家?不被人干死就不错了。

他现在只能耐心地等,等北境的好消息。

——希望不会出纰漏。

张岂桢每天都会带着属下兵卒,去璇靖王府周围巡逻。

他是卫戍军,原本没有巡逻城内的职责。

卫戍军是负责守城的,正职是在京城各城墙上值守,后来被文帝分权架空,卫戍军拆分成十人队,分别受五城兵马司辖制,随时听候兵马司指挥使调遣。

卫戍军军纪败坏,人浮于事,大家都是得过且过。张岂桢能打,能带兵,又不喜欢往上爬,从来不巴结上司,很多时候甚至不听上官调遣,换了别的兵衙,他早就被革职或砍头了,可是,他在卫戍军。

他就这么特立独行,他的“上司”,一个十天里十一天都泡在青楼楚馆的裙带党,非但不管他,反而指望他在关键时刻撑面子,时常给他钱,请他喝酒,对他十分巴结。

张岂桢一直都在等待他的旧主六王归来,他也不知道六王回来了能改变些什么,他只是不甘心把自己的忠诚和本事都交给……那个靠妹子才混进卫戍军当上兵尉,连马都不会骑的蠢货。

这天张岂桢又循着固定的路线,带着部卒,准备去璇靖王府巡逻。

一匹快马从长街上飞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士伏得很低,不断大喊:“让开!”

这里是京城。

除了加盖了加急的朝廷公函信使,没有人敢在京城如此纵马驰骋。

——曾经的承恩侯世子杨靖敢。可他现在已经死了。

张岂桢眼神淡漠地往旁站了一步。曾经他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就和他的主人一样,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后来?后来若不是主子救他,他已经死了。这世上总有很多力所不能及的事,软弱的侠义除了牺牲毫无意义。

一个提着篮子的小子蹦蹦跳跳地从酒楼出来,大约是多卖了几碟儿小食,这干瘦单薄的少年心情很好,一边蹦达一边数手心里的钱,并未注意到横冲而来的快马。

等他听见骑士怒吼的“让开”时,马蹄已经近在眼前。

张岂桢一脚踹在马臀上,那飞奔而起的骏马竟然生生被踹飞出两丈,连人带马一齐跌进了街另一边的柳河。柳河水道不宽,冬日水冷无人靠近,并未误伤他人。

快马与骑士一起飞向柳河时,骑士怀里竟然飞出一个襁褓,张岂桢大吃一惊。

他这时候想要救那襁褓中的婴儿已是不急,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灵巧的身影凌空跃起,轻轻一勾,安安稳稳地把那襁褓拎在了手里。不过,那人似乎没抱过孩子,拎着襁褓手足无措,跟背后的羽林卫说:“谁,谁先抱着?”

跌进柳河的骑士已经爬了出来,冻得瑟瑟发抖,怒道:“我乃丈雪城信使!何人害我!”

丈雪城三个字像炸雷一样响起,黎顺都顾不得拎着的婴儿了,急道:“你还废话个屁啊,快点滚上来。有什么事,我马上带你去兵部!”

那信使见他倒提着襁褓,差点气疯:“此乃北督军事李公嫡长孙,还不快给我放下!”

黎顺把那孩子竖起来一看,越发觉得这事儿可疑,丈雪城信使干嘛把李仰璀的孙子带来?莫不是丈雪城失守了?李家满门殉国了?信使要抢孩子,他退了一步,说:“冻着!”

张岂桢在此时缓缓走进,说:“何故携李公长孙进京?”

信使见张岂桢身穿卫戍军兵服,黎顺穿着羽林卫兵服,分不清他二人究竟是哪边的势力,只警惕地说:“我要去御门击鼓,我要见陛下!”

丈雪城信使不单带来了李仰璀的长孙,还带了李仰璀的印信与一个噩耗!

镇守丈雪城十余年的北督军事李仰璀,已经死了!

不是病死,不是老死,也不是与狄人交战时战死,他是被一碗毒酒鸩死的!而鸩死李仰璀的人,竟然是他的夫人林氏。——林相的二闺女,太后的二侄女,林氏。

朝野一片哗然,林相据理力争,请求陛下不要听信一面之词,彻查此案。

明面上议论的是案子,暗地里内阁都在膝盖打跌:李仰璀死了,他手里还有三万骑兵四万步卒,这么一支精良的百战之师,现在在谁手里?快,咱们去收权!

谢茂轻哼一声,收权?等你们撕出个一二三来,黄瓜菜都凉了。

两日后。

六王谢范密报抵京。

谢茂独自一人坐在太极殿内看完密报,当即吩咐排驾长信宫。

“阿娘。”

谢茂快步上前,看着太后满脸笑容,“成了。”

第61章 振衣飞石(61)

林相才刚刚从长信宫离开。

丈雪城信使状告林夫人鸩杀李仰璀,从信使拼死逃亡的自述来看,丈雪城已经落入了林夫人之手。兵权既然在自家闺女手上,林附殷就想着抹掉这点儿杀夫的插曲,给年仅七岁的外孙(实际上是林夫人)找一个更合适的帮手。

——他想调武襄侯林闻雅去丈雪城权北督军事。

但是,这事极其不好操作。

兵权不是爵位,没有父死子继的说法。李仰璀没死,他名下几个儿子能够在他的帐下分掌丈雪城兵权,一旦李仰璀死了,朝廷就应该重新任命新的北督军事。

何况,如今北境没有战事,朝廷裁撤北督军事一职也无不可。

武襄侯林闻雅是个荫官,这么多年都在地方守备军中打转,因是先帝母族,位置倒是升得挺快,就是没什么实战功绩。皇帝提拔他执掌中军,大臣们无人说话,是因为皇帝卧榻之畔必须守着自己人。

现在林附殷想把林闻雅调去北境镇边,大臣们就不干了。

朝里又不是没有能打仗治兵的武将,不说别的,十多年前就镇守丈雪城的梁国公府是摆着好看的吗?如今北军最骁勇精锐的丈雪铁骑,就是凉国公孔杏春当年在北境打下的底子。就算凉国公年纪大了,他的长子长阳守备将军孔秀平,不论是官职、年资、才干,那不都是正正好吗?

反正,没有凉国公府,朝里还有大把的守备将军等着去边军掌权。

谁不知道边军刷军功最快啊?干不了一辈子,咱干三五年钱也捞了军功也捞了,回朝说不定还能混个兵部尚书当当……

大臣们为了各自心里的小算盘撕得风生水起,谢茂又在丈雪城的问题上缄口不语,态度极其暧昧,林附殷支应起来颇不从容,终于进宫找妹子想辙来了。

他对太后的说辞也很正当:“衣家独大,恐非吉兆。”

西北的兵是衣家的,中军也是衣家的,不让咱们家自己人去把北军拿下,外甥这天下坐不稳!

林附殷说什么,太后都点头,哥哥说得对。她态度这么好,答应得这么干脆,一副“哥哥你在前朝做事,我和陛下肯定支持”的态度。

林附殷憋了一肚子长篇大论,要劝说太后信任娘家,要皇帝知道利害关系,愣是一句都没说出来,最后,他只能带着一肚皮太后赐饮的热汤离开。

宫人收拾林附殷遗下的茶盏汤碗,太后移驾西暖阁,写字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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