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哭累了, 抱着他父亲的尸体不动了。省巡察厅下来的调查组里有个女警, 约莫二十四五岁, 看见小孩的模样眼眶都红了, 上前做小孩的工作。

在女警的疏导之下, 小孩逐渐接受了自己已经失去唯一的亲人的事实, 红了眼睛守在他父亲的尸体旁边。

巡警向工人了解情况, 才知道包工头已经离开。一些有经验的工人脸上都是悔意:“我就知道这样不行,我就知道这样建不行。”

黄主任强打起精神,上前与巡察厅的人套近乎, 却被巡察厅的人用公事公办的口吻打发了。越是这样,黄主任心里越是不安,顾不得旁边同样惊慌的贾副主任, 急匆匆地回了办公室, 给妻子打电话。

调查组的人何等精明?光凭黄和贾两人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必然有古怪。他们和建筑研究院的人对完调查结果,立刻申请了搜查令, 去黄主任和贾副主任家里进行详细的搜查。

由于调查组的动作太快了, 黄主任和贾副主任都来不及做准备, 家里藏着的东西被搜了个正着。黄主任家里搜出了大批财物, 现金, 珠宝,黄金, 数额十分巨大,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初中办公室主人能够拥有的资产!仔细一核算, 各种财物林林总总有好几百万!按初中教师岗位的工资来算, 赚个几百辈子几千辈子可能都赚不着!

黄主任妻子眼看资产暴露,急切地说:“这不是黄世建的!是我的,都是我的!这些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

调查组:“……”

其实他们并不想查得太深,可是家属这么积极配合他们怎么拒绝得了!出发前他们就知道了,让他们跑这一趟的是章家,而这黄主任的岳家恰好占了个人人都想要的肥缺。

想到顶头上司刘厅长站的是章家,调查组毫不犹豫地把黄主任妻子的话记录下来,准备做下一步调查。

另一边,调查贾副主任的调查组成员找到了更恶劣的罪证。贾副主任有记录的习惯,除了账本和来源不明的巨额资产之外,调查组还找到了一本记录着贾副主任猥-亵对象的本子,里面夹着不少不堪入目的照片,看起来常常被贾副主任拿出来回味。

上面记录的受害者都有详细的描述,家庭背景,长相特征和性格。他所挑选的受害者都是年纪非常小的小孩,大部分都是幼童!这些孩子家境一般,性格怯弱,遇到事情不敢对外声张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长达十年的作案周期之中竟没有被任何一个受害者告发——这就是可怕之处!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对学校老师都非常放心,谁会想到会有衣冠禽兽对孩子做这种事?

遇到孩子受了影响,学习成绩下滑,他们甚至还会责备孩子不认真读书。这年纪的孩子还没有真正进入青春期,可是周围的人已经隐隐有了性意识。因为缺乏对这方面知识的了解,他们非常敏感、非常抗拒,比那衣冠禽兽更怕被人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

天啊!这些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按照年龄和时间来算的话,有些应该已经连大学都读完——或者已经进入社会工作了,他们现在还会不会受到这些阴影的影响?

调查组中的女警握紧拳头。光凭这本记录本,还不足以坐实这衣冠禽兽的罪名,还需要些人证。瞧见同僚大多都比较关心账本,她开口说:“我想让这上面被记录下来的孩子能出面作证。”

年纪稍大些的同僚说:“那这事就你去办吧。不过我们也只能尽人事,没办法影响结果。很多人遇到这种事后根本羞于报警,更别提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是啊,”另外一个同僚插话,“前些年我遇到个来报警的女孩,还没说上话就被她家里人慌里慌张地带回去了。唉,那段时间遇上南广那边的传染病传到我们这边,局里气氛一直紧绷着,大家都被抽调到医院那边巡查。我忙完后按照她登记的地址去跟进,才知道她已经跳楼自杀——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的女孩啊。”

“所以才更要去找他们。”女警握紧拳头。

“但是按照刑法,这方面以‘猥亵儿童罪’对他提起公诉大多只会判五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男性被猥亵、被强-奸,几乎是法律上的盲区,即使受害者有心报警也没法追究。像贾副主任那衣冠禽兽这种恶劣的做法,顶多也只能判个五年。

面对这样的盲区,女警也无能为力。她坚定地说:“能加五年也好。”

“你要有心理准备,”同僚说,“家属们对你可能不会太友好。”

女警说:“能选这一行,我什么都有准备的。”从她考警校开始就遇到不少异样的目光,经过这么久的锻炼,她要是连受害者家属的情绪都应对不好,怎么可能一步步升到省巡察厅那边?

女警做好记录,开始走访受害家庭。

*

袁宁在参加一场简单的葬礼。

小孩的父亲在挖掘出来时就没了呼吸。他不是一个成功的人,没有房子,没有家,带着孩子到处游荡。可是他是一个成功的父亲,他想让孩子走更好的路,他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孩子。

小孩叫郁斌,不是个常见的姓,他很乖,知道福利院会为自己父亲准备一个墓地之后不哭也不闹,乖乖跟在袁宁身后。郁斌对袁宁很依赖。在失去父亲那一天,郁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袁宁——袁宁把他父亲记账的本子捡给了他。虽然袁宁没有开口安慰,他却知道袁宁和他一样难过。

郁斌像个小尾巴一样紧紧挨着袁宁,让袁宁想起当初的自己。袁宁这几天帮郁斌去收容站把他们的东西都收拾整齐,又帮郁斌筹备他父亲的葬礼。

葬礼简单而又快速。

男人下葬之后,郁斌拉着袁宁的衣角:“袁宁哥哥,你会来看我吗?”

“会的。”袁宁摸摸郁斌的脑袋,“我会过来的,不信你可以问一下其他人。”

郁斌这才稍稍安心,松开了攥住袁宁衣角的手。

袁宁牵起郁斌的手,去找站在一旁等他们说完话的老院长。老院长仔细端详着郁斌,说道:“真是个好孩子。”她对袁宁说,“中秋节会有家庭过来□□,到时你过来问问他和其他孩子的想法。他们愿意和你说话,也愿意听你说话。”

“没问题。”袁宁一口答应。能给孩子们找个适合的家庭,他也会很高兴。

郁斌拉拉袁宁的衣角。

袁宁半蹲着,与郁斌对视:“怎么了?”

“我不想叫别人爸爸妈妈。”郁斌说。

袁宁听郁斌这么说,心里莫名一酸。即使原来的日子过得再穷再苦,只要可以的话谁都不愿意去别人家里、当别人孩子的吧?当初他到章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喊薛女士他们的时候都会结结巴巴的。

“如果有人来收养你的话,他们会对你很好的。”袁宁温声相劝。

“我不想。”

“好,那就不想。”袁宁抱了郁斌一下,“福利院可以把你养大到十八岁,到时你就可以自己独立了。不过为了能独立生活,你明年要好好上学知道吗?”

郁斌伸出软乎乎的手回抱袁宁,鼻子又酸又涩,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他说:“我会的,我会好好上学的。”爸爸还在的时候一直叨念着让他去上学,每天起早摸黑去和别人抢废品,为的就是给他攒够上学的学费。要上学才有出息,要上学才能变得和别人一样。

袁宁拍抚着郁斌的背,等郁斌哭完了,才站了起来,问起老院长孩子们的学费够不够。

老院长说:“多亏了你们去跑动,上头的经费给得很痛快,学费早就够了。书包、文具、校服也有厂商捐赠,你放心吧,没有问题的。”她慈和地看着袁宁,脸上的皱纹完全舒展开,“宁宁,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也还在上学,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郁斌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他悄悄仰头看向袁宁,觉得比自己高两个头的袁宁那么地可亲、那么地好看,怪不得福利院其他人听说袁宁要过来都那么期待。

福利院离家比较近,袁宁忙完后回家一趟,看看薛女士她们。

章先生正巧也在家。章先生已经从章修文那得知华大附中发生的事。自从袁宁来了以后,章先生渐渐习惯了这时不时发生的意外。

那栋新宿舍楼倒塌的原因是中间伸手的人太多,从上边批款的人到底下监工的工头都刮一层油水,最后用到新宿舍楼上的只剩少得可怜的一点点——这可怜的一点点还得用来做面子工程,里子自然顾不了了。

袁宁乖乖向章先生问好:“父亲!”

章先生说:“处理完那孩子的事了?”

袁宁点点头。他说:“希望他能适应福利院的生活。”

章先生觉得应该没问题。在袁宁他们这几年的努力之下,他们东区的福利院条件可以说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不少外地考察组过来都会去转悠一圈,学习一下它的模式。章先生说:“我现在需要你做一件事,你考虑一下要不要做。”

袁宁讶异:“什么事?”

章先生说:“你吴老先生和他孙女的事,还有这次这孩子的事,把文字资料和照片资料交给我。我会让媒体陆续出一些报道。”他顿了顿,“现在是开学月,我需要点舆论助力把一项新政策推行下去。这两天给我可以吗?”

袁宁愣住了。他说:“是什么政策呢?和小斌他们有关系吗?”

“加大教育经费投入,免除中小学学杂费。”章先生说,“上次上面已经通过了初议,答应可以先在我们省内试行。不过这必然会大大加大人力和物力的投入,如果推行不顺利就没办法普及到全国。”

章先生从来都是手段强硬的人,一向不会考虑舆论与阻力。但在看到福利院从光靠政府支持艰难维持的模式过渡到几乎可以靠社会关注独立运作的新模式之后,章先生决定把脚步放慢一些,先把舆论和人心抓住了再大力推行——否则这个出发点是想惠及民众的政策很可能会变成某些人用来谋取私利的工具。

不管是吴溪笔的重现,还是这次塌楼事故里死去的拾荒者父亲——都可以让群众更关注教育这一领域存在的问题与短板。

事实证明群众不是听不懂道理和政策的,只是听不懂假大空的道理和政策。

章先生继续向袁宁解释:“对于乡镇、农村教育建设会开设绿色通道,保证师资和其他资源充足。这几年我已经让人针对这方面的情况搜集到足够多的资料和数据,暑假时我也带你大哥去下面跑了整个假期,实地考察过省内大部分乡镇的情况。”

袁宁呆了一下。

原来父亲和大哥暑假下乡调研是在忙这个啊!袁宁眼眶热热的,鼻子也酸酸的。他会被二婶送给章家就是因为二婶送不起他念书,父亲什么都没说,这几年却一直在做准备——

一直在为改变那一切做准备。

袁宁扑进章先生怀里,紧紧地抱住章先生。

眼泪悄悄地往下掉。

章先生极少和人亲近,被这么一抱有些不太适应。他顿了顿,伸手拍拍袁宁的背,绷着声音说:“都十岁的人了,别动不动就哭。”

袁宁吸了吸鼻子,眼泪还在往外冒,心里却满满的都是高兴和欢喜。

父亲和大哥真像呢!

连绷起脸假装教训人的时候都这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