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宁与章修严回到村长家, 韩助理已经把捐赠的事敲定。虽然过来的时间不长, 韩助理却把事情都理清了, 袁家奶奶素来是偏心的, 知道自己以后归老大家养, 什么东西都向着老大, 当初袁宁爸爸考上大学都不想让袁宁爸爸去上, 还是村里人看不过眼,你一块我一块地把学费凑齐。袁宁爸爸念着村里人的好,回家教了七八年书, 村里现在出的两个大学生都是他们一手带出来的。

虽说袁家村有袁家奶奶这种偏心眼,但也有不少值得帮一把的人。章家捐赠的路不长,只要把路搭到开发商准备修的正路上就好, 韩助理可以自己做主。韩助理在心里大致估算出需要用的钱之后给老村长定了个数目, 干脆利落地把这件事敲定下来。

两边重新会合,准备上车回去。老村长留他们吃饭, 章修严没答应。中午袁家奶奶来闹腾的事让他印象深刻, 他不想袁宁再遭遇那种事情——尤其是看到袁宁安安静静地看着, 仿佛已经对那种事情习以为常, 章修严才更不愿袁宁再被迫去面对。

“习以为常”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章修严比谁都清楚要经历多少痛楚才能做到“习以为常”。

袁家二伯早听说袁宁他们回来了, 一直想过来,但被寡妇和孩子缠住了。寡妇也听人说了, 袁宁二婶也一起回来,那女人进了城之后完全变了个样, 人还是那个人, 却变得会打理自己了,还有闲心留了长发,发尾卷了个卷儿,跟报纸杂志上的女明星差不多。都多少岁的人了,还这样卖弄风-骚,真不害臊!

心里骂归骂,寡妇还是怕袁家二伯看了动心,死死拘着袁家二伯不给他去见袁宁他们。男人就是这样的,你越是不让他去做什么他就越想去做。袁家二伯口里答应着,逮着空后还是跑了过去。他正好看到袁宁二婶上车,顿时呆住了。那是他曾经朝夕相处的前妻吗?

比起寡妇生孩子后发胖的身材,袁宁二婶生了袁波、袁光后还是窈窕有致。脸也不显老,以前她怕浪费洗发水,头发剪得很短,衣服都灰扑扑的,裙子更是从来不穿,才显得像个黄脸婆。

可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因为不用干重活脏活,基本都是在打理店面,所以她里面穿着裁剪合宜的长裙、外面套着银白色的外套,把身材衬托得凹凸有致。过肩的长发柔软顺滑,衬得她年轻了许多岁,完全不像两个孩子的妈。

更重要的是,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地温柔,仿佛还会像当初那样任劳任怨、里外操持——会在他赌输后想办法把钱补回来,会在他喝醉后泡上一杯浓浓的茶。对比起来,他现在简直像生活在地狱里!他怎么会看上个凶婆子,抛弃了这么好的女人呢?

袁家二伯目光像是生了根似的,扎在袁宁二婶身上没法挪开。等他回过神来要上前喊人,才发现车门已经紧紧关上,车子发动的声音在他耳里放大了几十倍,轰隆隆地轰炸着他的心,让他彻底丢了魂儿。

寡妇闻讯赶来,见到袁家二伯这模样就知道不妙,当场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抱着儿子坐在地上打滚儿:“你个没良心的,我给你生了个儿子,你还惦记着以前那黄脸婆!你娶我的时候怎么说来着?你个天打雷劈的家伙!”那撒泼的姿态、那尖利刺耳的语气,竟与袁家奶奶一模一样!

其他人幸灾乐祸地噙着笑离开。这袁家二伯有眼无珠,扔了珍珠,捡了颗鱼眼睛,现在这一切都是该他受的!

袁家二伯察觉其他人的嘲弄,再看看披头散发的寡妇和跟着哇哇大哭的小儿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跺着脚直骂:“丢人现眼!真是丢人现眼!”说完就伸手拖着寡妇往回走,免得面子里子都让她给丢光了。

袁光趴在车窗上看着这样一场闹剧,转头问袁波:“哥,他就是为了这么个女人不要妈妈和我们的吗?”

“对,就是为了这么个女人。”袁波没有像袁光那样趴着往后看,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无非是有人后悔了,有人心慌了,以后有他们吵的!后悔有用吗?心慌有用吗?真后悔,早干什么去了?真心慌,当初勾-引有妇之夫不是早该料到会有今天吗?袁波教导袁光,“以后你可得擦亮眼睛,别像他那样眼瞎。”

袁光认真点头。

另一辆车上,章修严和袁宁依然把骨灰坛抱在怀里。章修严说:“等一下还是会很颠簸,你抱得稳吗?”

袁宁忍不住抗议:“大哥,我已经快十岁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章修严看着袁宁严肃的小脸蛋,没有再说话。小孩子都是这样的,稍稍长大一两岁,就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可是在他们眼里他们始终都还小——始终都还那么小,做什么都很难让人放心、让人安心。章修严说:“那你坐好。”

袁宁点头。

车子开到村口,突然慢了下来。章修严抬头望向司机。司机踩下刹车,指着前边说:“前面有人哩。”

袁宁顺着司机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一群穿着不同校服的学生,他们年龄有大有小,都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额头满是汗珠,脸色也微微发红,看起来是一路跑回来的。山路那么长,他们从镇上回来得步行两三个小时,一般来说回来时天都已经黑了。现在天色还亮着,夕阳还没落山,他们却都赶了回来。

最年长的那个学生带着其他学生走上前来。

章修严让司机摇下车窗。

那个学生眼眶发红,看了看袁宁和章修严,再看了看他们怀里抱着的骨灰坛,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他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今天听到有人说,你们回来接老师他们走,我们赶着回来看看。”

其他学生都红了眼眶,一句话都没有说,只静静地看着那两个小小的骨灰坛。记忆里那么高大、那么和蔼的人,最后却呆在那么小的坛子里——甚至连死后都没法安眠在故土。都是因为穷啊!都是因为太穷了,经济上穷,知识上也穷,他们走不出去,外面的人也不愿意进来,所以越来越闭塞、越来越贫穷、越来越比不上外面的人。

所以要努力啊!所有人都想起袁宁爸爸和袁宁妈妈所说的话。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要努力啊!

努力学习知识,努力缩小差距,努力走出去!自己先走出去,才能带着其他人走出去!

最年长的那个学生哭着说:“你们带老师走吧,天快黑了,晚上开车不好。”

其他学生无声地让出离开村口的路。

车子缓缓往前开去。

“老师再见!”

带着哭意的叫喊从后面传来。

杂乱却又整齐。

学生们追着车子跑了起来,直至车子越开越远、他们再也追不上了,他们才站在原地撑着膝盖,任由眼泪不停地滑落,抽噎着作最后的道别:“老师再见。”

本来来村口看热闹的村民们看到这一幕,心脏仿佛也被什么东西轻轻捶打着。他们的一辈子也许就这么过完了,没有什么未来可言,更不可能走出这个狭隘而落后的地方。可是有一个人曾经走出去了,却又带着妻子回来了,一回来就是许多年,有的人笑他傻,有的人劝他走,他都岿然不动,仿佛拼上自己一辈子也要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扎根。他也确实拼上了自己的一辈子、拼上了自己的命。

不过他不是在扎根,而是在播种。

播下种子,悉心爱护。

现在,种子破土而出,茁壮生长。

这样的地方本来看不见任何希望。

现在,能看见了。

*

趁着天还没黑,司机把袁宁一行人载到了镇上,找了个旅舍住下。章修严带袁宁放下袁宁父母的骨灰坛,洗了手,吃了个晚饭,在镇上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和袁波母子三人道别。临走前,章修严给袁宁二婶留了个号码:“到了首都可以联系我,我不上课时都会在家。”

从南边到北边,至少得一天一夜的路程。司机和韩助理轮流开车,在第三天中午才到家。一家人都在家里等着,见袁宁精神不错,没有太难过,才算是放下心来。吃过饭后,一家人一起把袁宁父母的骨灰送到墓园那边,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之下把袁宁父母的骨灰坛迁了进去。

袁宁定定地看着早已准备好的墓碑,突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他抬起头一看,只见细细的雪从灰沉沉的天穹中飘落下来。

已经入冬了,是该下雪了。

袁宁已经在北边呆了两年多,早已不再为雪花大惊小怪,跟在他脚边的黑耳朵猫儿却竖起了浑身的毛,万分戒备地看着眼前簌簌飘落的雪花。

看到雪花纷纷飘向新立在那儿的两个墓碑,猫儿抬起爪子想把它们给拍走。可是它的爪子一拍上去,小小的雪花就融化在它的肉垫上,湿湿的、冰冰的,让它满脸都是迷惑。

袁宁弯腰抱起猫儿:“小黑,那是雪花,就像雨一样没有坏心的。”

猫儿不太习惯被人抱着,扭了扭身体,见其他小孩都好奇地望着自己才停止扭动,乖乖趴在袁宁怀里。它有预感,要是它没被袁宁抱着的话,说不定会落入这些家伙手里——这些家伙眼里迸发出来的光芒让它觉得很不妙:他们肯定会做出一些它特别不喜欢的事,比如揉它脑袋、亲它抱它。

城里的小孩,总那么奇怪!

袁宁抱着猫儿向父母的墓碑道别完,跟着章修严他们回了家。章修严为了迁墓的事已经请了三天假,不能再耽搁下去。越是有名、越是能学到东西的大学,要求就越严格,落下三天课程可能就要自己多补很长一段时间。袁宁想送章修严到火车站,却被章修严拒绝了,章修严把他赶进房里,让他好好休息,自己背着背包出了门。

袁宁想出去看着章修严走,却又不想被章修严觉得自己不听话,只能乖乖躺到床上闭起眼睛进入“梦里”。梦里的空气似乎比以前更好了,感觉湿漉漉的,但又不至于黏腻,清新又好闻。

袁宁向鱼儿问了好,跑过去象牙那边。象牙正在享受光浴,没有说话,倒是人参宝宝们跑了过来,围着袁宁转了几圈,拉着袁宁去看“试验田”。

袁宁上次带进来的种子有些居然已经长得很高了,他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是一种叫七叶一枝花的药材,茎秆非常结实,叶子也长得很宽大,七片翠绿的叶子托着一颗大大的果实。果实像个灯笼,棱角分明,有些已经成熟了,整个果实炸开,露出里面红红的籽。

袁宁吃惊极了:“长得真快呀!”

人参宝宝们得意地伸展着绿色的叶子,圆圆胖胖的身体写满了高兴:“当然!当然!”

袁宁知道它们是想得到自己的夸奖,由衷夸道:“你们真是太厉害了。”

人参宝宝怂恿袁宁:“挖,挖,挖!”它们知道这种药材和它们一样,有用的是它的根茎。

袁宁苦恼:“可是长出了这么多,我挖了放到哪里去呢?”

人参宝宝也陷入沉思。袁宁实在太小了,没办法在外面建仓库,梦里就算有产出也没办法拿到外面去,少一点还好,还能说是从外面带回来的,太多了反而没办法处理。

象牙见他们都一筹莫展,不由开口说:“那就在这边晒干吧,剩下的茎叶可以留着当肥料。这边的植物长得快,分解得也快,只要把它们铺在泥土表面,一觉醒来它们就会重新成为泥土的一部分了。”

袁宁惊讶:“是这样的吗?”

象牙说:“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人参宝宝对象牙的话一向深信不疑,它们三三两两结伴,把比它们高出几个头的七叶一枝花一棵棵拔-出来,麻利地拧断它们的茎叶和根须,把挖出来的根茎放到一边。

袁宁见人参宝宝忙碌起来了,也过去帮忙拔那些高高的七叶一枝花。梦里的泥土有泉水滋润,踩上去感觉润如油膏,软软的,非常舒服。

袁宁正认真忙活,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猫叫声。

袁宁一愣。

人参宝宝们吓得把手里的根茎一扔,都往袁宁身边跑,瑟瑟发抖着,齐齐看向绿叶之中出现的一双黑耳朵。

袁宁看到那双黑耳朵,惊喜地喊道:“小黑!”

小黑从枝叶中蹿了出来。它看着瑟瑟发抖的人参宝宝们,确定它们没有一点害人的能力之后才敛起身上的凶煞之气。

小黑望向袁宁,眼底充满迷惑,像是在询问袁宁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袁宁说:“这是我的梦。”袁宁说完又有点不太确定,“不过和一般的梦不一样,我能把我想带进来的东西带到这里面来,也能把里面的东西带出去!但是除了我之外,你们都不能把这里的东西带走,上次招福想带一些泉水给谢爷爷,它就再也不能进来了。”提到谢老,袁宁又有点难过,“谢爷爷他很好很好,可惜你没有早一些到北边来,要不然你就可以看到它了。招福你是见过的,就是今天和你打了招呼的大狗儿……”

小黑听袁宁说个不停,趴在一边听着,等袁宁说完了才扭过身往池塘边走。池塘边有野猪的足印,小黑跟着足印走了一会儿,揪出了躲在一边的六只野猪。野猪嗷嗷地叫了两声,围着小黑用脑袋拱它,这代表……它们很喜欢小黑?袁宁有点摸不准。

小黑绕着池塘往另一边走,走到了泉眼那边。发现了在泉眼周围游来游去的鱼儿,小黑看直了眼,眯着眼用爪子往水里抓去,鱼儿吓了一跳,忙躲到了水下,不让小黑抓住自己。

袁宁赶紧跑过去,对小黑说:“小黑,鱼儿是我们的好朋友,不能吃的!”

小黑收回爪子,看了袁宁一眼。

明明小黑没有说话,袁宁却看懂了它的意思。

“你的梦里怎么没有我能吃的东西?”

“……”

袁宁看向躲到一边的小野猪,明白了,它们大概不是喜欢小黑,而是在向小黑求饶,让小黑别吃它们!袁宁向小黑保证:“这里的不能吃,出去后我和沈姨给你煎小鱼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