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韩助理到章家汇报牧场的事, 袁宁被章先生喊到一边旁听。

听到牧场有那么多问题, 袁宁拧起小小的眉头, 思考的模样和章修严有点像。

他只看到牧场的美丽, 却不知道要管好一个牧场有这么多要注意的事儿!罗元良可真厉害, 牧场的一切他都知道!

韩助理见袁宁竖起耳朵在听, 特意给他多讲了一会儿。说到最后他才叹着气说:“程忠是好心才收留罗元良在牧场, 不过他的观念太老了。现在要养个孩子可不是给口饭吃就行了的。他们那一辈几乎没几个能念书的,对于收养来的小孩给个住的地方、管口饭就不错了。罗元良又不爱和人往来,到现在都没去念书。他能懂这么多东西, 实在很不错!”

袁宁呆了一下。

罗元良没有念书吗?他只是偶尔去牧场一趟,去的时候都是假期,也没注意罗元良是不是有上学。他对朋友真是太不关心了!

袁宁着急地问:“那附近有学校吗?罗元良能去念书吗?”

韩助理说:“别急, 我会想想办法。”

袁宁两眼一亮:“谢谢韩叔叔!”

韩助理对上袁宁亮亮的眼神, 心情非常复杂。

章先生看似不近人情,实际上却把周围的人调和得很好。

换了别人, 要是知道他和袁宁最开始处得不愉快肯定就避免让他们接触。章先生却正好相反——不仅不避免, 多给他们创造接触机会。

虽然这过程比较漫长、也比较耗心耗力, 但不得不承认最后成果十分美味——被袁宁这样感谢和亲近的感觉着实很不错!

要安排一个小孩念书不难, 难的是罗元良的特殊性。他不是普通孩子, 不能再按照小学生初中生这样按部就班地去学,那太浪费时间了。他其实很聪明, 也很会观察生活,学习生活里的知识, 他需要的只是掌握基础的识文断字, 然后系统化地把整个知识体系梳理一遍,把他懂的那些内容归纳到框架里面。

韩助理回去后想了想,给罗元良安排两个刚进章家产业做事的大学生,一个专门教罗元良文科,一个专门教罗元良理科,都从基础教起。

两个大学生起初有点不情愿,后来韩助理板着脸一训话,他们马上蔫了吧唧地收拾行李去牧场。别看大学生吃香,章先生这边可不稀罕,章先生这边早就有成套的人才栽培计划,长远地、源源不断地往章家输送人才——要问章家最不缺什么,章家最不缺的就是人。

两个大学生一男一女,男的叫徐靖,女的叫肖青青,都是城里人。

抵达牧场之后,徐靖和肖青青很快被牧场的风光吸引住了。他们听韩助理说起过牧场这边的情况,很难想象这么美丽的地方隐藏着那么多腌臜事。

看来那程忠管理能力不太行,但至少没有破坏这份美好啊!

牧场已经重新聘请了几户人家当工人,有人正在大门清点秸秆数量,见有车载着生人来了,走过来问:“你们找谁呢?有什么事儿吗?”

肖青青说:“我们是韩助理安排过来的,找你们管事的罗元良。我叫肖青青,”她下巴朝徐靖那边微微扬起,脸蛋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他叫徐靖。韩助理在电话里给小罗先生说过的。”

小罗先生!这称呼让新来的牧场工人砸吧了半天,恍惚间回过神来。

记忆里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子,现在有能耐了!和他们不一样了!眼前这两个人一看就是城里人,说话斯斯文文,态度也友好礼貌,有文化,有教养,跟村里前几年出的那个大学生差不多——甚至比那大学生还要好!

牧场工人搓了搓手,脸上带着有点紧张的笑容,说道:“罗元良他在棚区那边呢,刚补打完疫苗,罗元良在安抚。罗元良特厉害了,从小就懂得安抚动物,当初我家的牛误吃了东西,差点误了耕种,罗元良经过一看就发现了问题,给我家的牛吃了点药草,帮它把胃里的东西弄了出来。这小子不爱说话,但热心!所以他一来找我们,我们马上就过来了。”他边带着肖青青两人往棚区那边走,边叹了口气,“其实以前我们都晓得牧场里的人把东西往家里搬,就是不敢多说,怕得罪人。我们可不会干那么没良心的事,有那么高的工钱,哪里还能多贪!”

他们已经走上小山坡。

肖青青的目光被下面莹亮的小河吸引住了。

这小河像美丽的绸带系在牧场中,已经是深秋了,周围的牧草都已经变得憔悴又枯黄,小河却一点都没变,映着蓝蓝的天,颜色也像蓝蓝的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发亮。小河一边是白桦林,另一边是辽阔的草地,草地的边缘隐隐出现一个个棚区,那是动物们栖息的地方。

徐靖见肖青青看呆了,不由轻轻推了推她。肖青青说:“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到牧场来呢。以前都只在书上看到过。这里的空气可真新鲜,风景也好,来了这里以后感觉我们是被豢养在钢筋水泥方块屋里的奴隶,每天早出晚归赚一分薪水养家糊口报答爸妈。再大一些,就该结婚生子养孩子了。”

徐靖听了肖青青的感慨,也想到了入职以来的种种。

章氏福利好、能人多,竞争自然也大,每个人都像在攀比谁更努力一样,个个都主动加班不要钱,生怕自己落后一步就被踹走。

徐靖说:“我们运气算不错了,至少我们这边是在比实力。我听其他人说,他们进的地方都不是人呆的,什么腌臜都有。”

肖青青说:“也对,至少章氏对女性非常尊重。我的一个同学入职一个月就辞职了,受的委屈也不敢和家里说,只能一个人憋着。唉,出了社会才知道学校那点事儿根本不算什么,到了外头可没人再让着我们了。”

徐靖点点头。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棚区,牧场工人停了下来,给肖青青和徐靖指了个人:“那就是罗元良了,在给马儿梳理鬓毛的那个。”

徐靖和肖青青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军大衣的少年在那里忙活。他脸庞还带着点稚气,身材却已经很高大,军大衣穿在他身上一点都不显得臃肿,反而衬得他背脊挺直、身姿挺拔。

徐靖和肖青青走上前,向罗元良问好:“你好,小罗先生!”

罗元良望向他们,见他们衣着时髦、男的俊女的美,有些局促。只是他脸上向来没多少表情,旁人看不出他的困窘。罗元良“嗯”地一声,说:“我很快就忙完了,你们先等一下?”

肖青青好奇地问:“你这是在做什么?感觉像在给它们梳头?”

罗元良看了眼肖青青写满好奇的眼睛,莫名想到了袁宁那双亮亮的眼。他点了点头:“它情绪不好,给它梳梳,它就高兴了。”说着罗元良摩挲着马儿的鬓毛,马儿愉悦地嘶叫一声,侧过头蹭了蹭罗元良的手掌。

肖青青哇地一声,满脸惊奇地盯着那匹马儿看:“这马可真有灵性!你养了它很久吗?”

罗元良顿了顿,想了一下才回答:“它是我接生的。”

“你还会给马接生!”肖青青觉得不可思议,“你才十几岁啊!太厉害了。”

徐靖也很赞同,在旁边直点头。

罗元良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本以为城里来的人会不太乐意留下教他,没想到他们先把他夸了一遍。

罗元良心里对生人的抵触少了大半,安抚好马儿,领着他们去准备好的住处。他还是不太习惯和人打交道,缓声说:“住处不是很好,等确定能把周围的大山买下来之后才会加建新楼房。池塘那边的洋楼是主人家住的……”

徐靖说:“没关系,我们只要有住的地方就好,这和念书时的宿舍差不多——宿舍不仅比它小,还得和别人一起住!”

肖青青也说:“对对对,那才是真的不堪回首。我爸带我去报道时,差点就带着我转头走了。校长还在开学典礼上说,‘你们是来念书的,不是来享受的,条件差点就差点!’比起那可怕的宿舍环境,这里真的很不错了,而且环境那么好,我都快爱上这里了!”

听到徐靖和肖青青这么说,罗元良也就放下心来。

徐靖却问:“你刚才说章先生会把附近的大山买下来?”

罗元良顿了顿,点了点头。

章先生没有明确告诉他,但韩助理都已经着手安排管理森林的事宜了,就算没法全买下来大概也差不离。

徐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肖青青和徐靖在牧场住下了,和罗元良商量好时间就开始分别教授罗元良文理基础,不用教罗元良的时间他们都可以自由活动。

到了周末,肖青青正绕到池塘那边散步,就听到汽车发动机轻微的声响。她抬头看去,只见一辆车子从大门那边驶了过来。车子一停,车门就打开了,下来个八-九的小孩和一只大狗儿。

那小孩长得可真可爱,脸蛋白里透红,眼睛黑里带亮,看着就很乖。

那只大狗也很乖,跟在小孩身边轻轻甩着尾巴。

肖青青认出来了,这很可能是章先生的小儿子,叫袁宁的。不是章家的亲生孩子,但待遇和亲生的没差别。牧场现在就属于这孩子,但其实又不是章家买给这孩子的——这中间的各种曲折,简直比戏还精彩。

可是在走下车之后,那孩子和那大狗儿却齐齐地看向那栋洋楼、看向那寥落的篱笆、看向那孤零零的葡萄架,脸上满是伤怀。

肖青青莫名也跟着难过起来。

前段时间谢老的事闹得很大,她也是看了报道才发现自己居然听过那么多谢老写的歌。摊上那么多的极品亲戚,也不知谢老去的时候安不安宁。

肖青青不忍看着那孩子和那大狗儿沉湎在哀伤之中,快步走了过去,跟他们打招呼:“你好,你是袁宁吧?我叫肖青青,韩助理让我和徐靖过来给小罗先生上课。”

“小罗先生?”袁宁愣了一下,才明白肖青青说的是罗元良。他露出了笑容,甜甜地喊道,“肖姐姐!”

肖青青觉得自己心都被袁宁喊化了。那笑容、那声音,真是太让人受不了了!

袁宁关心地说:“肖姐姐,罗元良他学得怎么样?”

肖青青说:“他聪明极了,这几天已经把常用字都认完了。我听他说他还想去考个驾照,有个他认识的司机已经给他找好考驾照的笔试资料。”

袁宁觉得罗元良真了不起。

肖青青估摸着罗元良那边的理科基础课快上完了,领着袁宁一块去“教室”,其实就是把罗元良的住处改装了一下,一面墙涂成了黑板墙,方便教学。罗元良也很喜欢这黑板墙,每天晚上在黑板墙上整理一些东西,早上又默默擦掉。

徐靖已经讲完课,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和罗元良一块看向门袁宁和肖青青。

罗元良的目光难得地有了一丝波动。他说:“来了?”比起以前来,能问出这么一句话已经进步很大了。

袁宁用力点点头,看了看黑板上没擦掉的字,好奇地问:“你这是在学物理吗!”他还没上初中,不过他和宋星辰自学完小学的课程了,正在看初中的课本。初中的内容比小学难很多,不过他和宋星辰都觉得挺有趣的。郝小岚有点跟不上,回家后要宋星辰给她讲解,宋星辰学一轮讲一轮,研究得比他透,成绩依然一骑绝尘、遥遥领先,让别人都望尘莫及。虽然袁宁学得没宋星辰好,但黑板上画着的电路图他还是能认出来的。他由衷地夸道:“你学得可真快!”

罗元良说:“以前跟来修电路的人了解过。”牧场这边的基础设施还是搞得挺不错的,还有个人工发电机以备不时之需,但一直没怎么用过。

徐靖插话:“我觉得这边的风力很不错,听说夏天和冬天风会更大一些,而且没有风沙,要是能在这边修个风力发电站应该很不错。我去国外当过交流生,那边的风力资源利用得很好,尤其是风车技术非常先进,只要每秒三到四米的微风速度就可以开始发电,很多牧场活儿都可以靠它作为动力。更重要的是,没有污染也没有辐射,靠的是风力,不必消耗不可再生的能源,”他顿了顿,照顾到袁宁还小,补了一句,“而且风车很漂亮,风一吹就转个不停,风慢时慢悠悠地转,风快时呼啦啦地转,有趣极了。”

袁宁有点意动。尤其是在听到没有辐射、没有污染时,袁宁更心动了。象牙的朋友们就是因为污染才会生病的啊!

罗元良面无表情地泼出一瓢冷水:“没钱。”发电站什么的,谁能说修就修。

袁宁:“……”

徐靖:“……”

可不是吗?这么好的技术为什么不用?没钱买技术,没钱搞设备,没钱做推广。

而且风力的利用也很依赖地形,如果不是牧场这边的地形正好适合,徐靖也不会提出这样的设想。

徐靖挣扎了一下,不再异想天开,提了个比较踏实的建议:“那就只建一两个小型风车来提水浇灌和运作磨坊,这样应该不用花太多钱。”

罗元良点头。

袁宁认真地说:“那我得好好攒钱!”

罗元良说:“牧场会有收益的。”

程忠听说袁宁来了,找了过来。他正巧听到罗元良这句话,心脏抽了抽,面皮微微抖了几下,颓然地走进屋:“宁宁。”

袁宁见到程忠这模样,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他喊道:“忠叔!刚才徐哥提议说建个风车呢!你知道风车怎么建吗?”

程忠摇摇头说:“我哪里知道啊!高材生就是不一样。”经历了最近的事儿,程忠看着像老了几岁,不过想法却转过弯来了。他望着徐靖说,“小伙子你既然这样提议,应该挺了解的,要不你给我们仔细说说?”

徐靖见所有人都期待地望着自己,也不再推辞,在黑板上把风力利用装置的基本结构画了出来,给袁宁几人逐一讲解。等讲完了,徐靖才发现肖青青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徐靖有点纳闷:“我讲得有什么不对吗?”

肖青青说:“我觉得徐靖你该去研究所才对,你和我干一样的活太埋没天分了。”她以前觉得理科枯燥乏味,很难弄懂,听徐靖一说却觉得那么有趣,每一个部件的作用都说得清楚明白,听了一遍就不会忘记——可见徐靖掌握得有多好。

徐靖苦笑说:“我爸妈都在不同的研究所呆了大半辈子,一年里头有大半年不在家,彼此想见一面很难,我想见他们一面就更难了。我奶奶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我留在这边工作至少每周都可以抽时间回去看她。我奶奶说,她理解我爸我妈,但不希望我再走那样的路。而且我不喜欢待在屋里搞研究,我喜欢实践,可惜没什么地方可以给我实践。我到章氏应聘就是因为章氏的多元化,能发挥的余地很大。”他笑了起来,眼底熠熠闪着光,“本来我想着锻炼个几年再看看有没有适合的机会,没想到居然临时被派到这边来了。看到这边条件适合,我就有点手痒了。当然,我这都是纸上谈兵,到底能不能做到还不一定。”

程忠看着徐靖年轻的脸庞,突然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他的眼睛里还有这样的光芒吗?年轻的人永远充满朝气、永远充满希望,心里藏着愿意去努力、去拼搏的理想。他们或耐心或急切地等待着机会,期待施展才能的那一天到来。

程忠说:“试试就知道了。”

罗元良有点意外地望着程忠。以前程忠是能不多事就不多事,能不改变就不改变,可听程忠这话,这次居然赞成去试试看?

程忠也看了罗元良一眼,嘴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终究抹不开面子。程忠微微绷着脸,语气僵硬:“我去山脚转转看。”

罗元良点点头。他看向袁宁,说:“要不要去山上摘点野山楂?”

袁宁两眼一亮:“好啊!我可以和妈妈一起做糖山楂!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罗元良点点头。

徐靖和肖青青也提出一起去。

袁宁换上了方便爬山爬树的旧鞋子,戴上小帽子,背上小水壶,背上还背着个准备用来装果子的包包。他跟在罗元良身后往前跑,沿着狭小的山道上山,寻找野山楂。

十月已经是野山楂果期的尾巴,本来应该挺难找的,不过这边气候好,野山楂长得也好,再加上罗元良对这边非常熟悉,很快找到了一树树红红的果子。

袁宁抬头看去,发现自己踮起脚就能勾到那被果子压得弯弯的枝条。他正要伸手去碰,就被罗元良抓住了手腕。罗元良说:“上面有细刺,要看清楚才抓上去,不然会刺伤手。”

袁宁乖乖收回手。野山楂树没有和他说话,只静静地站在那里,红艳艳的果子随风飘动。袁宁忍不住问:“它长着刺,是不是不想我们摘它的果子呀?”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不摘了!

肖青青听到袁宁的话,笑了起来:“不是这样的,长着刺也许是它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但不是不让人摘它的果子。事实上它的颜色那么显眼,就是希望鸟儿和其他动物能看到它,帮它把果子带到别的地方去,让里面的种子可以在别的地方生根发芽。如果全部果子都掉在原地的话,这地方就不够它们长了,会有很多幼苗会因为抢不到足够的阳光和水分而死去。”

袁宁这才高兴起来:“原来是这样啊!”他兴致勃勃地跟着罗元良小心地采摘起野山楂来。他们在山上玩到太阳快落山才回牧场。负责做饭的张婶含笑把饭端到洋房那边,招呼他们赶紧趁热吃完饭。

招福早早把饭吃完,跟袁宁说了一声,又跑去看象牙。它像在“梦里”一样,不远不近地趴在象牙附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象牙。象牙正在和白桦们说话呢,察觉招福的到来,它停了下来,转过头看了看招福,开口喊道:“蠢狗。”

招福:“……”

象牙说:“过来一点。”

招福的尾巴立刻竖了起来,起身跑了过去。

一走近,招福就感觉象牙的枝条轻轻拂在自己脸上。象牙细细柔柔的声音也从前面传来:“别难过,生老病死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像云会变成雨,雨又会变成云一样。”

招福睁着眼看去,觉得象牙真是世间最美丽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