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元良没有睡。他走出牧场, 沿着小径一路往外走, 走到月亮高高升起时, 见到了宽敞的沥青路, 夜风清凉, 带来淡淡的桂花香味。去年桂花蜜卖得好, 附近多了不少养蜂人, 也种了不少桂花,即使是幽寂的夜晚也挡不住那阵阵清幽的香气。罗元良蓦然想到了袁宁,如果袁宁在的话, 肯定会深深地吸几口气,仿佛想把这美好的花香都吸进肺叶里面。

罗元良吸了吸鼻子,注视着漆黑的路面。不一会儿, 一架大车就摇摇晃晃地开来。刺眼的橘黄色灯光把已经坑坑洼洼的沥青路面照得一清二楚, 却又让人根本睁不开眼睛。罗元良沉静地挥动手臂。

司机认出了罗元良,笑呵呵地停下来让罗元良上车。等罗元良坐定, 司机问:“这次要去市里做什么?”

罗元良说:“找人。”

牧场还属于谢老时, 罗元良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程忠不是坏人, 就是脑子有点不清不楚, 和他那先因为别人的话怀疑母亲、又因为母亲的死让自己愧疚到死的父亲都一样。大概是当过兵、上过战场留下的后遗症吧, 尤其是程忠这种受过伤的。在程忠心里,他是战友的儿子, 战友的儿子就是自己儿子,得归他管, 什么事都该听他的。战友的儿子和别人起冲突, 那肯定得先臭骂战友的儿子一顿,省得战友的儿子学坏了。

这种简单粗暴的“教育方法”,程忠向来奉为圭臬,他却不吃这一套。所以在程忠看来,他就是刺头,总不服管,总挑事端,总惹麻烦。

罗元良知道章家的情况,更知道袁宁背后站着的都是些什么人。要不是想到程忠什么都不会,又没老婆没儿女,看着怪可怜的,罗元良才不会默默管那么多活儿。这次的事他们不计较还好,他们真要计较起来,程忠恐怕就没法在牧场干下去了。

还是管管吧。

罗元良坐在司机旁边,听着司机絮絮叨叨地教自己开车。有车挺不错,想去哪里都可以去,要买什么东西也会方便很多。罗元良算了算自己存下的钱,考虑回头要不要买辆车来用用。

罗元良主动向司机问起考驾照的事。司机说:“那敢情好,年轻人就该多学点本领,找工作容易。我一看你就是机灵的,准能考出来。我有个老表在驾校那边的,回头我给你整点题过来,你把文试过了,其他的都简单得很。”司机笑呵呵,“以后我开晚班太累了,你来帮我顶顶,怎么样?”

罗元良点点头。司机时不时会载他进市区,要是能考到驾照他不介意帮司机顶一下班。他犹豫地说:“可是我没上过学。”常用的字他都认得,再多的他就不太懂了。

司机在这方面很有经验:“甭担心,文试不难的!你根本不用识字,只要把答案的长短和样子记一记,回头你来我车上坐着,遇到什么要注意的交通规则我直接给你说。不会有问题的!”

罗元良半信半疑。

司机笑哈哈地给罗元良说了不少例子,原来他也是被老乡代入行的,他们从小地方到这边来,很多都大字不识一个,大部分东西都靠口口相传。司机巧妙地避过一个坑洼处,对罗元良说:“你看我开得还成吧?我可是几个老乡里开得最稳的,你跟我学准没错。”

罗元良“嗯”地一声,专注地看着司机操作。比起听司机空口传授,他更愿意看司机对每一个路段的反应。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到了市区后司机把罗元良放下,天还没亮,天上密布着亮亮的星子。罗元良站在原地看着大货车摇摇晃晃地开远。

市区到处都有路灯,不过十二点过后就熄了大半,长长的路上只留下必要的几盏。罗元良分辨了一下方向,沿着有啾啾虫鸣声飘出的公路往前走。

到天色微微发亮时,罗元良才看到章家大门。天边的月亮和星子都已经满满隐没,取而代之的是有些阴沉的云层,看起来会是有雨的一天。罗元良皱了皱眉,站在对面望着章家大门。

这时大门缓缓打开了,两个男孩从里面走出来,都穿着橙色的运动服,看起来亮眼极了。这种颜色一般人很难穿得好看,这两个男孩儿穿在身上却非常适合,大的那个稍稍高些,小的那个矮了好几厘米,不过面色都红润得很,皮肤白里透红,看着就叫人喜欢。

这两小孩不是准备去湖边晨练的袁宁和章修鸣又是谁?

章修鸣一出大门就微微伸展手脚,伸了个小小的懒腰:“好困,宁宁我这可是舍命陪君子啊!”

袁宁说:“天气预报说这段时间要下雨,跑完今天可能就不能跑了。”正说着话,袁宁就注意到站在对面的罗元良。

袁宁微微惊讶,跑了上去,问道:“罗元良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罗元良说:“有认识的司机开晚班,顺便坐他的车过来的。”罗元良注视着袁宁,“你们也很早。”

袁宁说:“我和大哥一直都是这么早起锻炼的,不过大哥现在去首都念书了。”袁宁主动问,“罗元良你是来找我的吗?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袁宁了解罗元良,如果不是实在有事,罗元良绝对不会到外面来。罗元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倒不是讨厌谁,而是觉得麻烦。

罗元良迟疑了一下,才说:“是牧场的事。”

转让手续早就办完了,袁宁是牧场法律上的拥有者。只是袁宁还这么小,肯定没办法亲自去管理。这些事告诉了袁宁,就等于告诉了章家的人。

罗元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不过及时止损总比继续让那些家伙祸害牧场要好。

袁宁有多喜欢牧场,罗元良是最清楚的。

要是真的因为人为因素让牧场的动物们出了事儿,还没从谢老去世的伤心里走出来的袁宁一定会更难过。

罗元良打定主意,便把疫苗的事说了出来。他把自己推断的理由告诉袁宁:“他们打疫苗的时间不太对,我去镇上回去后他们已经打完了,不应该这么快。”罗元良顿了顿,“牛羊们看起来也不对,一般打完疫苗会有轻微的药物反应,也会有轻微的情绪变化。”

袁宁惊讶:“情绪变化?”

罗元良说:“就像你现在觉得吃惊,会把眼睛微微睁大;你紧张的时候,会把肌肉微微绷紧。牛羊们的情绪会反映在它们的表情和动作上,以前打疫苗的事都是我盯着,我很清楚它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打和没打是绝对不一样的!”

袁宁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罗元良说:“到了秋天,最重要的就是要搞好防疫,要不然牛羊容易生病。牧场里一生病就是病倒一大批。”罗元良喉咙动了动,“这绝对不能忽略。”

章修鸣听不太懂,他绞尽脑汁地做了个总结:“你的意思是有人收了钱却不给牧场的动物们打疫苗?”

“对。”罗元良望着袁宁。

“先进屋休息一下。”袁宁注意到罗元良脸上的疲惫,也不打算去晨跑了,转身把罗元良往里带。

罗元良看了看袁宁的背影,抬脚跟了上去。

这边也有桂花的香味。

罗元良默默地想。

袁宁把罗元良带到客厅,和章修鸣一起跑进厨房,分头给罗元良热了牛奶和面包。

罗元良捂着热乎乎的牛奶,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袁宁。

袁宁拧着眉头:“我知道瘟病。”那一年,二婶养的猪得瘟病死了,第二年抓猪崽的钱、他和袁波上学的学费都没了着落。这时韩助理到了他们那边,向二婶提出章家想收养他的事。若是经济允许,二婶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他送走的。所以正是那一场瘟病,才让他远离家乡来到北方。

一场瘟病可以毁了一个家庭,自然也可以毁了一个牧场。若是防疫工作没做到位,动物们生病了,整个牧场可能就开不下去了。袁宁握紧拳。

袁宁抬头望着罗元良:“你没有和忠叔说吗?”

罗元良说:“说了,但他没听。”罗元良也望向袁宁,“不是所有大人都会像章家一样愿意听小孩的意见。”在程忠眼里他就是小孩,整天只知道胡闹。“权威”这种东西是很多成年人都想拥有的,区别在于有的成年人能轻而易举地实现,有的成年人只能向亲近的人逞威风。罗元良一向懒得理会,程忠却总是乐此不彼。

嗯,有点可怜。罗元良在心里评价。

袁宁眉头皱得更深:“可是至少也得听你把话说完啊!”说完后袁宁蓦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罗元良时的情景。那时候罗元良被那几个小孩冤枉,程忠就说要把罗元良赶走。可当发现罗元良不是推人而是救人时,程忠却什么话都没说,更别提责难那几个小孩和他们的家长几句。

如果程忠平时都是这样处理事情的话,可想而知罗元良得吃多少闷亏。罗元良不爱说话,吃了亏也不会叫苦,那些人肯定不会收敛——只会变本加厉!而程忠对此却一无所知,甚至还觉得自己对罗元良严厉点儿、严苛点儿是为了罗元良好。

袁宁说:“父亲要起床了,我问问他该怎么办。”袁宁从来不是逞能的人,这么复杂的事情他自己肯定是处理不来的。他相信罗元良的话,但别人可不会相信。像罗元良说的那些证据,别人是不会采纳了。

正说着,章先生就从楼上下来了。袁宁马上跑过去,喊道:“父亲!”

章先生点点头,问道:“你的朋友来了?怎么这么早?”

章先生主动问了,袁宁马上有了勇气。他把罗元良说的话都给章先生复述一遍。

小孩子说话难免有条理不清的地方,章先生仔细听完,明白了,是牧场出了问题,从管理者都工人问题都挺大。这两年来妻子孩子都爱往牧场那边跑,章先生也去过一两回,虽然在那边呆的时间不久,但也看出那边土地肥沃、气候宜人,是个非常难得的好牧场。

章先生坐到沙发上,询问了罗元良一些问题,比如牧场有多少工人,牧场一年下来经济效益如何,再仔细地问了牧场那边的作物种类、树木种类以及牲畜种类。罗元良应答如流,让章先生目露赞赏:“你非常不错。”不管是对牧场工人还是对牧场的日常事务都十分了解。

章先生说:“刚才我问你的那些问题,你都记得吗?”

罗元良一愣,点了点头。

章先生说:“记得就好。回去以后,你把牧场里的工人都集中起来,挑些问题分别问他们。谁要是答不出来的,就让他们离开牧场;要是所有人都答不出来,就让他们全部离开。以牧场这边开出的优厚条件,应该能找到不少认真负责的工人才对。不会做的可以学,不想做的那就没必要留着了。”章先生说完后看向袁宁,“以后遇到这种事就这样处理,明白了吗?别在工作的时候讲人情,工作做好了再讲也不迟。”

袁宁点点头。

章先生说:“疫苗的事不用担心,我会让韩助理打电话给防疫站那边。”章先生问罗元良,“需要韩助理和你一起回去吗?”

罗元良听懂了章先生的意思,章先生是准备把牧场交给他来管理。替袁宁管着牧场,罗元良自然是愿意的。只是程忠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暴跳如雷。罗元良想了想,说:“需要。”程忠本来就因为牧场主人换成袁宁而焦躁烦闷,要是他自己回去告诉程忠章家准备换人管着牧场,程忠也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罗元良没想着抢程忠饭碗,但照程忠的老办法管下去,牧场肯定会被毁掉。

罗元良向章先生提起另一件事:“听说有人准备把附近的山拿去竞拍,那一带有保护得很好的森林,里面有各种珍贵药材。如果那边的森林被砍光的话,不仅会影响到牧场,还会让那些药材都销声匿迹。”这年头肯花大价钱来买山的人,绝对不是把山买来看的——要么想在上面开采矿藏,要么想在上面砍树取木材。总之不管哪一种,图的都是短期利益。

“竞拍?”章先生说,“好,我知道了。”

罗元良没再说话。

章先生让袁宁上学去,打电话让韩助理过来一趟。

韩助理对于章先生让自己去处理和袁宁有关的事已经见怪不怪。可能是因为当初他看走了眼,所以章先生才会让他经常给袁宁跑跑腿,让袁宁别惦记着当初他说袁家二婶把他卖掉的事。

韩助理和罗元良离开之后,章先生喝了口茶,又坐到电话旁,拨通一个首都的号码。那边传来了章修严的声音:“袁宁?”

章先生目光微顿,故意静了静,才说:“是我。”

章修严:“……”

刚才的沉默是怎么回事?

章先生说:“买了房子以后,存款还有多少?”

章修严微微皱眉。章先生一向不管孩子们的存款,袁宁他们的都由他代存,怎么突然打个电话问他存款剩下多少?章修严非常谨慎:“不多了。”

章先生淡淡地说:“现在有人想买卖牧场附近的山。”

章修严眉头皱得更紧。现在牧场的所有者是袁宁,如果周围的环境被破坏,最先受影响的就是袁宁。而且那些山也已经属于他们记忆中的一部分,要是变得光秃秃的话,袁宁他们都会很难过。

章修严闷声说:“钱肯定不够。”虽然比起别家的小孩,他绝对算是有钱的那种,但也不至于有钱到能把那么大一片森林买下来。

章先生亮出了自己的意图:“你可以向我借。”章修严像他,但就是太像他了,才让章先生不得不想办法把章修严引到他希望章修严走的路上来。

章修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