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修严担心的情况没有出现。

第二天一大早, 华纳凯恩斯的父母就匆匆赶到。他们一下飞机, 就直奔收容所。等看到睡在三人间里的华纳凯恩斯, 这对尚且年轻的夫妻齐齐落下泪来。这是他们的孩子啊!孩子离开他们身边时才那么小, 可是看起来体重肯定比现在要重些。

华纳母亲紧张地检查着华纳全身, 害怕他在那种可怕的地方挨了打。检查完后虽然没看见被虐打的痕迹, 华纳母亲的眼泪还是流得更凶。这一定是饿坏了吧?胸前的肋骨一根根都能数得分明, 瘦成了这样啊!

华纳迷迷蒙蒙地从睡梦中醒来,见到眼前有个朦胧的身影。那么地美丽,那么地熟悉, 就像在梦里一样。他哇地一声,扑进母亲怀里哭了出来:“妈妈,我是不是又在做梦, 我是不是又梦见你了, 我好想你,我再也不会不听你的话了, 你快来接我回家好不好?”

华纳母亲觉得心都要碎了。她拍抚着华纳的背, 哑声安抚:“宝贝, 没事了, 我的小宝贝, 已经没事了。你看,爸爸也在这儿, 以后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华纳泪眼朦胧地看向旁边,见到旁边果然站着个高大身影, 终于安心地伏在母亲怀里。他哭着说:“他们很可怕, 发现有人要向别人求助就会打人。有次有人找巡警叔叔,又被抓了回来,腿被打断了,没人给他治。他一直在喊疼,但我没办法帮他。妈妈,我很害怕。”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敢向袁宁一行人扔出求救信号。那样的日子实在太可怕了,他无法再忍受下去。

华纳母亲觉得自己连呼吸都觉得疼。

她的孩子还这么小啊!为什么要让他遭遇这些!

华纳母亲抱紧华纳。

华纳父亲也上前给了华纳一个拥抱,然后转身走出去,找到医院里的通讯间,言辞激烈地打了几个电话。他几乎是愤怒地向电话另一端咆哮,等发泄完了,这高大的男人捂住脸,让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

他们找了这么多年,连从小没有去学的华语都学通了大半,为的就是找到华纳。他们已经快三十岁了,但一直没要第二个孩子,他们不希望第二个孩子诞生在伤痛之中,也不希望华纳回来后发现家里多了新成员。

时间隔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

华国实在太大了,大得穷尽一生也不一定能走遍。

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了华纳。

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孩子。

华纳父亲再也忍耐不住,在医院的通讯间里痛哭出声。

*

刘副厅长一迈进巡察厅,就有个小巡警跑了过来,说道:“刘厅,有人找您哪!一对夫妻带着孩子,是前两天办的那个案子的家长,听口音好像是外籍华人。”

刘副厅长愣了一下。没想到这次涉外办办事这么有速度!他正了正衣领,走了进去。还没开口,他的双手就被人用力握住,对方满含感激地喊道:“您就是刘厅长吧?我们是华纳的父母,真的太谢谢你了。”

对上对方充满感谢的目光,刘副厅长有些恍惚。这世间的父母大多还是爱孩子的,因为孩子出了事而丢弃孩子的只是极少数人而已。想到还在医院里躺着的那个被打断了腿的孩子,刘副厅长有些忧心。那孩子的家人一直没出现,一来可能是相隔太久联系不到,二来可能是……他的父母听说了他被打断了腿,不想要他了。

历史仿佛又在眼前重现。

听着华纳父母的感谢,刘副厅长看了看对方体面的衣着,开口说:“凯恩斯先生,你们不需要向我道谢,这是我应该做的。”他顿了顿,“如果您真的希望报答什么,我有一个请求。”

华纳父亲说:“您请说!”

刘副厅长说:“这次解救出来的一批孩子中,有两个病得比较重,其中一个截肢了,但他的父母还没有出现,我希望您能帮助这个孩子。”

华纳父亲本来还以为刘副厅长会提出和自己有关的要求,没想到刘副厅长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由肃然起敬,用力握住刘副厅长的手说:“华国有您这样的人,真是太幸运了。您放心,这次解救出来的孩子我都会帮助到底,还会在这边设立一个救助基金,让更多需要救助的孩子不会因为缺钱而耽搁了。”

刘副厅长说:“我没有那么伟大,只是心里不安宁,想图个心安而已。”他惭愧地说,“十多年前我刚出来工作时解救过一个类似的孩子,可是他的父母觉得他残疾了,不想再要他。他当时还很小,但我却没办法继续帮他,因为我马上要被调走了——我只能把他送到福利院去。”说起往事,他心中沉重。

华纳父亲诚挚地说:“不,您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非常伟大。这么多年来您一直都尽到了您的职责,救助工作本来就是福利机构和社会的工作。”

这边正说着话,小巡警突然跑了进来,口里急急喊道:“刘厅!刘厅!有人来了!”

刘副厅长板起脸:“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好好说话!”

小巡警深吸一口气,让心情平复下来。他尽量平静地说道:“刘厅,外面有人给您送锦旗来了!那锦旗可大可漂亮了,您快出来啊!”

华纳父亲面露好奇,说道:“锦旗?”

小巡警知道外国可能不兴这个。他向三位外国友人解释:“就是刘厅解救过的人为了感谢他,做了一面锦旗过来。锦旗上一般写着感谢和称赞的话,代表了对方心中的感激。”

华纳父亲与华纳母亲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华纳父亲开口:“既然是送锦旗来的,刘厅长您快出去吧,我们也在旁边看看。”

刘副厅长不是第一次收到锦旗,心里倒没太激动。他和小巡警一起走了出去。

看见外间站着的青年,刘副厅长愣了一下,莫名觉得有点眼熟。他办案多年,见过的人多于过江之鲫,早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刘副厅长迟疑地问:“你是?”

青年长得高大英俊,见刘副厅长面露疑惑,他面上一阵激动,竟当众把自己的裤腿拉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右腿上。那不是一条真腿,而是装上去的义肢。

刘副厅长想起来了。这就是那个孩子,这几天一直往他心头冒的孩子。十几年过去了,这孩子已经年近三十,看起来过得很不错。还活着,活得还挺好。刘副厅长激动地上前按住青年的肩膀,把青年上上下下地扫了一遍,眼中不觉泛出了热泪:“你长这么大了。”

他脑中浮现起自己刚出来工作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没这么功利,还没想过要卯足劲往上爬,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毛头,遇到不公、不平的事会忍不住捶胸顿足、大骂不已。上面让他负责把解救出来的孩子送回家,可那家人抱着第二个孩子,横着眼把他和孩子赶出门,说这根本不是他们家的孩子,别想扔个残废给他们养。

那是他们的孩子啊!他们怎么能把“残废”两个字说出口?

报社记者来采访,他没按照上面的指示说话,而是把这件事爆了出来。结果报道上没写,他也被调到了别的地方坐冷板凳。

当时有老人就劝他说,这可是大功劳,怎么能闹出这样的污点?

污点!

事关一个孩子一生的事,就这样被当成污点抹掉了。他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当着孩子的面痛哭出声。他也只是刚刚迈入社会的毛头青年,怎么能习惯这些残酷的生存法则。

慢慢地,他升迁了;慢慢地,他习惯了;慢慢地,他忘记了最初为什么咬牙切齿要往上爬。

如今这个“为什么”突然又来到他眼前。

刘副厅长落下泪来。

他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的不安宁,是这早已忘却的初心在心底翻腾着要钻出来。刘副厅长抱了青年一下,反反复复地说:“长大了啊,长大了就好。”

青年说:“我是昨天到这边来出差的,听说这边打击了一个拐子集团,一下子就想到了您。没想到找人一问,再找和您有关的报道一看,还真的是您办的!”他也热泪盈眶,“刘叔叔,这些年我一直在找您。我知道是我连累您被调走的,心里非常难受。离开福利院以后,我听说南边机会多,就去了南边,有幸遇到了我养父。他帮我安了义肢,又手把手教我经商,十年过去了,我靠着养父给的本钱攒了不少家底,娶了老婆,也生了孩子,日子还算过得去。”

刘副厅长哽声说:“那就好。”

“这些年来,我最感激的还是您,是您把我从那些拐子手里救了出来,”青年擦了把泪,“等我回去了,再把我老婆和孩子带过来见您。您应该也有孩子了吧?”

“有,有的,一儿一女。”刘副厅长说,“儿子快高考了,女儿刚上高一。”

一番交谈之后,青年郑重其事地将锦旗递给了刘副厅长,还让一起来的人给自己和刘副厅长合影。

见证了这晚来了十多年的一幕,在场的人心中都有不少感触。平日里觉得刘副厅长太过功利的,对刘副厅长也大为改观,新来的巡警们更是对自己未来的工作充满了憧憬和期待。

孟厅长一直没出来,听见外面的热闹,他狠狠地砸了桌上的烟灰缸。

刘副厅长本来和他没什么不同。

现在却完全不一样了。

经此一事,刘副厅长得了上下人心。

下午的巡察厅更为热闹。原来华纳父母让人赶做了一面锦旗,叫来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当着大批媒体的面郑重地向刘副厅长道谢。

孟厅长很快被上面找了去,说他的职位该动一动了,接着给他挪到另个一市里,依然是厅长,但那是个山区小城,职权等同于被削了大半。

刘副厅长升官了,摘掉了跟了他几年的副字,但他看起来却沉稳了许多,没有了以前升职后那种飘飘然的得意。

刘厅长带着华纳父母去章家。

章家父子的功劳,刘厅长可不敢占。而且就算他想占也占不了,华纳凯恩斯不是哑巴,这孩子也是会说话的,重逢后华纳父母就从他口里得知被解救的经过。

章先生亲自接待华纳父母。

华纳父母对章先生表达了十二分的感激,并提出先见一见章修严和袁宁。

章先生自然不会拒绝。

章修严正在为袁宁解答自学时碰到的疑难问题,沈姨上来说华纳一家来了,章修严就领着袁宁下楼。

华纳见了袁宁和章修严,目光动了动,他跑到袁宁面前,鼓足勇气用蹩足的中文说:“谢谢你,我叫华纳凯恩斯。”

袁宁说:“不,不用谢,我叫袁宁。”

华纳张开手抱了袁宁一下,一字一字地学着念道:“袁,宁。”

章修严眉头拧了一下,向华纳父母问好:“您好。”

华纳父母看着这对出色的兄弟,也明白儿子为什么会向他们求助。这两兄弟一个冷一个热、一个硬一个软,小的能让人心生亲近之意,大的能让人感到心安,两个人站在一起就让人觉得是非常好的求救对象。

华纳父母站起来向章修严致谢。

章修严坐下,开口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也有个忙希望你们能帮一下。”

华纳父母精神一振:“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忙。”

章修严把目前的调查进展说出来。

华纳父母听了章家的情况,顿时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们的孩子找到了,章家的孩子却还流落异国。没有人比他们更能体会这种痛苦了,这几年想到自己孩子生死不明,他们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章家遇到这样的事,却还能把两个孩子教养得这么好,真是个了不起的家庭!

华纳父亲保证:“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你们留意。”

章修严说:“谢谢。”

在茫茫异国搜寻弟弟的踪迹,光靠章家自己去找是不行的,他们必须把网织得更大更密,才能获得更多的消息。

华纳一家走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袁宁身上。袁宁往章修严身边靠了靠。薛女士笑着说:“我们宁宁是福星,有宁宁在,什么事都会变好。”

袁宁说:“是大哥厉害。”他夸道,“大哥会英语,还看得出华纳不会说中文!大哥英语可好了,我都听不懂。”

薛女士不由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说:“我也是猜的。”他顿了顿,“他在石头上刮出了‘sos’,我看他年龄那么小,国内一般还没学到这些,很可能是海外人,所以才试着用英语和他交流。”没想到还真试了出来。

薛女士恍然了悟。

章修严领着袁宁上楼,继续给袁宁辅导功课。等一天的学习量完成了,袁宁合起书,说道:“大哥可以教我英语吗?”

章修严看着袁宁一会儿,才说:“可以。”看着流落异国的华纳,他想到自己弟弟,也想到了袁宁。他绝对会好好看着袁宁,不让袁宁走丢。可如果真的出了那样的事,还是教会袁宁自救最重要——还有章秀灵和章修文也得好好教。章修严点头,“明天开始。”他今天得去图书馆整理一下各国的求救方式和基本用语,至少把比较常用的语言都捋一遍。真要遇上了,也算多一分希望。

袁宁见章修严陷入沉思,没有打扰,而是跑去和含羞草说话。含羞草听说了华纳的事,难过地说:“小主人不知会不会也遇上这样的事。”

袁宁不由也忧心起来。

含羞草见状又反过来安慰他:“说不定小主人也会遇上好心人!”

袁宁坚定地说:“一定会的!”

下午章修严带着袁宁去图书馆。

图书馆人不多,很安静。袁宁不是第一次来,但每次来都觉得这边很大。他被章修严牵着往里走,手里抱着做记录用的小本本。章修严看书快,有需要摘录的时候就停下来给袁宁一个范围,让袁宁在旁边抄录,算是对袁宁的锻炼。

章修严把各种语种的入门书扫了一遍,确定自己以前接触过的内容无误之后才让袁宁把明天要用“教材”整理出来。

袁宁对章修严崇拜无比。

大哥怎么好像全都会啊!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图书馆,还没走出多远,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青年就追了出来。他跑得气喘吁吁,拦住章修严和袁宁喊道:“你们好,我刚才看你好像可以看懂意文对吗?”他注意章修严和袁宁很久了。起初还觉得他们是来玩的,看久了才发现章修严是真的能看懂不少外文。

章修严如实回答:“会一点,不算精通。”

青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抄着段话:“可以帮我翻译一下这段话吗?我怎么翻译都不准确,老师已经不想理我了。唉,有点难,很多专业名词,不知你能不能看懂。跟自闭症有关的!”

章修严接过那张纸,看了几眼,说:“我试试看。”他和青年一起折返图书馆,让袁宁去找本意文词典以防万一。

青年忙说:“我去我去,我去就好!”

等青年拿着词典折返时,章修严已经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一段翻译。那写字的姿势端正得让青年羞惭不已,走近一看,青年觉得自己不用活了,那字写得啊,简直比印刷的还漂亮!这少年看起来才十几岁,怎么字就写得这么好?

章修严说:“其实也不难。”他把翻译出来的内容递给青年。

青年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章修严见袁宁也正看着自己,多说了几句:“姥姥是大学教授,有研究意文方面的文献,专业恰好差不多,我从小看着,自然能读懂。”而且薛女士生病之后,他也查阅了不少外文资料,希望能对精神疾病方面的研究多几分了解。

能学习的东西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的、无法掌握的东西。

原来是家学渊源!青年这才稍稍平衡,感激地说:“真是太谢谢你了。国内还没有相关的研究,我想写一些相关报道。我前段时间到国外去做采访,了解了不少关于这方面的东西,国内其实也有不少患了自闭症的孩子,如果情况不严重的话是可以好好引导、帮助他们正常生活的。”

袁宁有点好奇。

青年不由给袁宁说起自己在国外治疗机构看到的情况。他说:“国外在这方面做得不错,虽然这病才正式定名没几年,却已经有了完善的治疗体系。我还看到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在学校负责人带领下去那边做义工,帮着他们做些调研。调研结果我还拿了一份,得了那边的许可,可以刊登在报纸上。可惜他们不希望我公布照片,不然可写的东西更多。”他顿了顿,补充道,“国外在这方面管理得很严,没得到对方的书面答复是不能随意刊相关照片的。”

袁宁大开眼界。

青年与袁宁、章修严交换了姓名,还报出了自己的报社地址,才匆匆赶回去整理稿子。

等上了公交车,青年回想了一下,纳闷地说:“明明是第一次见,怎么感觉有点眼熟?照理说这么出色的两个孩子,见过的话应该印象很深才对……”

公交车摇摇晃晃,把他晃回了报社。

因为忙着赶稿子,他也就把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抛诸脑后。

*

圣罗伦堡。

普尔曼家族。

“这是寄给你的。”男人把装着照片的信封递过去,“你做义工时那边拍的照片,一部分给你交给学校,一部分你自己留着做纪念。”

男孩接过信封,打开一看,只见第一张照片是在机构大门拍的,大门旁边挂着牌子,上面写着机构名称——

【圣罗伦堡康复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