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明不是看重外表的人,旁人长得再好看他基本都视若无睹,看清少年的模样时却还是愣了一下。

徐昭明去过千金楼许多回,却只见过穆大郎,没机会见到深居简出的穆钧,自然不晓得千金楼里藏着这么一号人物。

徐昭明看了看穆钧,又看了看盛景意,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当个直言劝谏的良朋益友:“你还小,养面首不好,你别听寇承平瞎撺掇。”

徐昭明说完又忍不住多看了穆钧两眼,觉得这人小小年纪的,衣着举止也算得体,怎么就想着不劳而获靠当面首出头呢?

在徐昭明看来,盛景意自己是不会胡搞瞎搞的,肯定是寇承平带坏了她。

他决定回头要和寇承平好好谈谈,要是寇承平还敢撺掇盛景意养面首,他可就要出卖朋友,把他偷偷养着的那几位红颜知己全捅去寇承平他娘那里!

徐昭明转过头注视着面露迷茫的盛景意,语重心长地劝道:“女孩子不比男孩子,女孩子总是比较容易吃亏的。”

盛景意:???

正准备给自己倒茶的穆钧:???

穆钧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抬头对上徐昭明警惕的目光,主动解释道:“我兄长是穆大郎,他被谢公子选中去参加武举,我也寄住在这里。”他声音清凌凌的,配上那金相玉质般的相貌,天生便有着引人注目的资本,“谢公子知道我识字,便让我随谢姑娘一起读书。”

徐昭明听他一开口,目光顿时就灼亮起来,都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这声音与这姿容当真相配。

盛景意一看就知道徐昭明老毛病又犯了,连忙轻咳一声让徐昭明赶紧回神。

别看穆钧现在人模人样的,谁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想法,要是徐昭明顺嘴说出个“你能不能给我唱个曲儿”之类的话,说不准会让这小子暗中记仇。

现在的穆钧记仇当然不算什么事,可韩端他们的谋算真要成真了,那就成被皇帝记仇了!

徐昭明经盛景意一提醒,也回过味来,没再目光灼灼地盯着穆钧。

徐昭明是见过穆大郎的,对那个沉默寡言却很能打的青年印象不错。得知谢谨行要举荐穆大郎去参加武举,他点头说道:“那样好的身手待在千金楼当个杂役确实浪费了,要是我祖父见了他,一定会很喜欢他的!”说着他又两眼亮晶晶地看着穆钧,开始问穆钧都读过什么书。

穆钧耐心出奇地好,说自己身体不好,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房中,得空了便只能看看书,多亏了千金楼有柳三娘这些年陆续买入的藏书,要不然他连书都买不起。

这人长得好,声音又好听,还坦然说自己穷得买不起书只能借着读,身体不好到了外人多的场合就容易喘不上气,谁能顶得住啊?

徐昭明本来还对他有点儿防备,觉得他怕不是哄盛景意上当的小白脸,这会儿倒是觉得他们兄弟俩都蹉跎了。

想想他那群一天到晚只想着逃学的小伙伴,再看看眼前这求知若渴(声音还特别好听)的少年,徐昭明难得有了一丝小惭愧。他当即十分豪气地慷他人之慨:“往后你要是缺什么书只管和我说,别的我们没有,书还不容易,寇承平那边满仓库都是!”

穆钧乖乖巧巧地和他道谢,瞧着活脱脱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失学儿童。

这精湛的演技叫盛景意叹为观止,她给自己也倒了盏茶,和徐昭明说自己在写谢谨行布置的功课,据说要是写好了就可以请到个非常厉害的老师。具体是哪个老师,她还不晓得!

徐昭明对老师不感兴趣,不过想到盛景意上回去国子监时的好奇模样,他就知道盛景意和穆钧一样都是很想像他们一样上学读书的。他说道:“那你接着写,不用招呼我,我也没什么要紧事。”

盛景意说道:“你们编书编得顺利吗?”

提到这个,徐昭明又有话要说了,他狠狠吐槽了张祭酒他们一番。

张祭酒他们平时一个两个看起来严肃认真,到要挑《唐诗三百首》的时候天天都在吵架,你说这人私德有亏不能选,我说人无完人客观点只看诗好不好不行吗,吵来吵去吵半天才定下一首诗!

李弘这厮看似是个好好先生,实际上两边不靠,时而给这边提供论据,时而又给另一边提供论据,也不知是在拱火还是在当墙头草。反正徐昭明听得一脸懵逼,从来不知道吵架还能这样互砸典故,深挖诗人背后的八卦!

好在这种争论比湖山书院那边的争论要易懂一些,这边吵的好歹是历史故事,那边就是哲学理论了。

盛景意笑着说道:“还挺有趣的。”

徐昭明听盛景意这么说,也觉得确实有趣。

他本以为编书是很枯燥乏味的事,自己要不了几天就受不了,现在他发现平日里总板着脸的张祭酒还挺可爱,东莱先生和李弘他们也博学到叫他只能仰望,他哪怕只是坐在旁边听他们吵,都感觉自己多学了不少东西,比埋头读一个月的书收获更大。

原来他不是学不动那些诗文经义的,而是没找着适合自己的方法!

徐昭明兴致勃勃地说道:“以后我多向东莱先生他们请教请教,说不准我也能自己写戏文了!”有《桃花扇》珠玉在前,徐昭明觉得自己要动笔写戏文,肯定不能写普普通通的,那他要学的东西就太多了!

盛景意笑着应和了徐昭明几句,徐昭明就兴冲冲地走了,他要回去规划规划,看看自己到底要从哪学起、要学些什么。

穆钧那边已经喝完茶,安安静静地在那伏案书写,似乎并没有关注盛景意两人的对话,也没有觉得刚才被他们打扰了思路。

盛景意看了眼穆钧,再看了眼自己才写到一半的文章,也不甘落后地接着往下写。每一场考试都值得认真对待,哪怕是入学考试,她也要全力以赴!

穆钧写完一段,抬眼看见盛景意一脸认真地奋笔疾书,顿了顿,也抿抿唇,认真思索起自己能想到的应对之策来。

以前他想的都是如何利用好眼前的局势办成他们要做的事,按照他的想法,他们事成之后能好好活着便最好的结果,哪有心思去想什么家国天下。

水灾之后如何赈济灾民,和他们这种连活命都需要躲躲藏藏的人有什么关系?他们也能成为别人的依仗、决定别人的生死吗?

穆钧搜索着自己看过的那些书,试图从里头找出能让人满意的对策。他到底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连门都没怎么出过,只能靠书中记载的只言片语展开思考,看看能不能推演出点有用的应对方法来。

这对穆钧来说是全新的体验。

没有阴谋诡计,没有血海深仇,只要考虑怎么去做才能把事情做好。

虽然要把自己的思维方式扭转过来很难,但这个过程并不令人痛苦,反而感觉心头有许多阴翳被慢慢扫去。

没有人喜欢一直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他想要成为那个令谢谨行他们满意的人选,想要看到谢谨行他们允诺的那个未来。

哪怕最终可能会沦为他们手中的傀儡,他也想要试一试。

第87章

金陵城就那么大,虽然人还挺多,可各处产业都属于哪家人,叫人相互一打听便知晓了。

这一查,还真查出邱家的各种产业来。

比较气人的是,邱家最来钱的产业不是实业,而是卖盐引、茶引和酒引!

众所周知,所有产业之中垄断产业是最赚钱的,盐铁茶酒就是朝廷垄断的生意,但盐茶酒又有一点活动余地,毕竟朝廷没空管这么琐碎的生意,所以就搞出这种叫“引”的凭条来。

所谓的盐引、酒引、茶引,实际上就是朝廷开个凭条,你想做这门生意的人自己拿着去产地提货。谁手上要是没有这凭条,那是不许染指这些生意的,坐了犯法,要蹲大牢。

邱家朝中有人,手里便有不少盐引酒引茶引,再加上他们信誉挺好,又吸引了不少手里有这些资源的人放在他们那寄售,所以他们就在金陵开了个交易所,专门向有需要的商贾售卖盐引酒引茶引。

这事就有点棘手了,主要是寇承平他们在家里的话语权有限,他们可以拿出一两个铺子或者自己的私房钱来砸着玩,却没法和这种根深叶茂的交易所抗衡。

就想想吧,金陵城大半商贾都要去邱家交易所搞经营资格,你要是砸了这交易所就等于砸了不少人的饭碗,会犯众怒的。

更叫人气闷的是,连好几个小纨绔家里都有图省事把这些酒引茶引搁邱家那边寄卖!

寇承平等人已经回家叫家里以后把这些玩意都收回来,别让邱家再占这个好处。

虽说邱家抽成不高,可放在邱家那里买不是凭白增加了邱家的影响力吗?

真是气死人了。

盛景意听寇承平把情况一说,倒是明白韩端为什么暗示她要搞邱家了。

邱家这是把金陵城的经济捏自己手里呢!韩端既然想把金陵经营成大本营,好把朝廷那群主和派搞下去,怎么可能允许邱家继续掌握金陵的经济命脉?

邱家这个相当于利益联盟的交易所必须早日瓦解掉。

韩端虽然是金陵的一把手,却也不能把朝廷赐给各家的酒引茶引回收,那是朝廷发的福利,要是强行收回去后果会很严重。

对朝廷公务员来说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就是编制和福利。

动人编制犹如杀人父母,比如当年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搞了个年终考核把不合格的官员全部踢出朝廷公务员行列,这可就捅了马蜂窝了,没几天新政就灰溜溜地收了尾,自己也被安排去地方上轮转,没法再待在中央。

福利虽没编制重要,可那都是白花花的钱,换了你辛辛苦苦升官,回头告诉你福利没了,以后请开始吃土,谁乐意?韩端真要敢动这个,满朝文武都要和他拼命。

所以说,韩端不能动这一块。

既然是块韩端都不能动的硬骨头,盛景意自然不打算从它下手。她说道:“这个不急,我们可以慢慢来,你们家里的酒引茶引盐引都别往外卖了,到时我们自己用。”

寇承平点头。

盛景意开始翻起了其他资料,邱家除了靠交易所聚拢了金陵城大半商贾之外,其他产业也很不少,酒楼茶肆花楼都有好几家,有开在城里的,也有开在县城的,光这餐饮业和娱乐业影响力就很不少,还有许多被他拿捏着经营资格的“盟友”。

其他店铺都是零零散散开着的,没餐饮业和娱乐业这么突出。

细算起来早前她在秦淮河畔结交其他花楼排挤如意楼,似乎已经在无形之中和邱家对上了?

那如意楼换了当家以后非常有骨气,别家花楼都沉不住气派人来学《桃花扇》,如意楼愣是一个人都没派来,甚至连水磨腔都不唱!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邱家这些产业合该栽在她手里,新仇旧怨合该她自己来报!

《桃花扇》一时半会排不出来,折子戏她倒是知道还有不少。折子戏可都是每个故事冲突矛盾最鲜明的部分,就像后世很多人爱看精彩片段剪辑一样,折子戏自面世以来便广受各大阶层喜爱!

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一出折子戏就能捧红一个人。

盛景意的优势在于,她记性好,拥有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曲库”,可以为不同类型的美人量身订造适合她们的戏,比如杨二娘这种类型的美人,就是和武打戏精彩、适合刺杀旦的“三刺”。

所谓的“三刺”是《渔家乐·刺梁》、《一捧雪·刺汤》、《铁冠图·刺虎》,分别是为父报仇的邬飞霞、为夫报仇的雪艳娘、为国杀贼寇的费贞娥,都是有名的女刺客故事,这些刺杀旦均是性格突出、爱憎分明、智勇双全的女性角色,很适合圈粉!

至于这些戏教给谁去演,那自然是那些与邱家没有关系,又经常照顾千金楼生意、甚至派了种子选手来学《桃花扇》的花楼姑娘。

正好千金楼办了场选角活动,那些姑娘们基础如何、适合演什么样的角色,盛景意心里基本是有数的,只需要列个名单交给盛娘她们,让她们私底下安排好便是。

最好雨露均沾,各个花楼都安排一出新戏,好叫如意楼以及那些与邱家有关联的花楼明年花朝节上颗粒无收——最好连登台的资格都拿不到。

盛景意心里有了计较,便把秦淮河畔那边的安排放到一边,目光转到餐饮业上。

都说民以食为天,餐饮业在许多时代都能体现一所城市发展程度,比如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要是有家麦当劳之类的国外连锁餐饮企业,那绝对是大城市了!

吃这一行大酒楼有大酒楼的赚法,小摊位有小摊位的赚法,入行门槛低,可要赚钱还得费些心思。

盛景意说道:“这段时间我们都别在家里吃了,你们一年到头在金陵城吃喝玩乐,肯定知道每家店都有哪些招牌菜,都带我去尝尝。”

既然要搞死竞争对手,当然是要先做好市场调查,贸然出手的话很可能赔得血本无归。

寇承平对这件事自然没意见,吃吃喝喝什么的,他们这群小纨绔最擅长了!

两边人约定好了,第二天国子监一下课,寇承平这群分散在国子监各个角落的小纨绔就呼朋唤友去下馆子。

盛景意不是一个人出的门,还带了个新面孔,穆钧。

她与寇承平等人介绍了一番,只说这个和她一样带着口罩的人是穆大郎弟弟,以后会时不时参加一下他们的集体活动。

徐昭明还在一边添油加醋地给穆钧卖惨,说穆钧超可怜的,以前因为身体原因都出不了门,他二姑姑只是春天来了见风就病,他是一年四季都这样。现在戴着口罩出门,总算可以到外头看看了!

盛景意听着徐昭明真情实意的同情,一时有些无语。

穆钧的身份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盛景意也没说什么,只点头应和徐昭明的话,证明徐昭明所言不虚。

相比徐昭明这个听着人家嗓儿好听就欣然接纳的家伙,寇承平对新成员的防心要重一些。

隔着口罩还好,等进了包厢、摘了口罩,寇承平就酸了,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怎么人家就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自己揽镜照一照,总觉得不是眼睛不够大就是鼻梁不够挺!

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

等看到穆钧自发地在盛景意身边落座,寇承平免不了往徐昭明那边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