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月今日起了个大早。

她在梳妆台前定定的看着镜子半晌,终是从妆奁里挑了只凤簪叉在梳得光亮的头上,转过脸问梳头的小丫鬟。

“如何?”

周秀月穿一件玫红色素面织绵褙子,脸上擦了厚厚的粉,再配上满头珠翠,看着确实比往日要年轻几岁。

小丫鬟陪笑道:“姨娘今日真好看,似是年轻了不少!”

周秀月脸上露出笑意,理了理衣裳道:“马车备下了?”

“备下了,就在西角门口候着,东西都装车上了。”

“嗯,走吧!”

……

马车在山路上行了很久,终是在郊外的一处院落门口停==.下来。

周秀月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马车,漆红的院门半掩着。她转过脸,对着身后几个婆子道:“把东西搬下来,送进来。”

周秀月推门而入。院内菊香扑鼻,竹影沙沙。穿过游廊,又是一处宽阔的院子。

院门口三五婆子围在一处正悠闲的晒着太阳,见来人,纷纷起身行礼。

周秀月冷冷的看了她们两眼,轻咳一声,身后的丫鬟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到为首的婆子手上,笑道:“陈妈妈,拿去买酒喝!”

陈婆子拿了荷包,脸上的笑挤作一团,恭敬的把人引进院子。

院前一左一右两株高大的香樟,几扇芭蕉,再无任何点缀。

门前屋檐下一锦衣女子。散着头发坐在竹椅上,手里拿着梳子,一寸寸的梳着那如瀑布般的长发。

女子身边围着几个青衣丫鬟。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说着闲话。

女子像是梳累了,抬起头,轻轻一笑道:“今儿个,我好看吗?”

绿衣圆脸丫鬟抬起头,盯着女子看了两眼,笑道:“这世上。再没奶奶更好看的人儿了!”

说罢,又低上头缝了两针。

女子得意的笑出了声,接着问道:“是我好看。还是四妹妹好看?”

圆脸丫鬟这回连头都懒得抬,顺口便道:“当然是奶奶好看了!”

女子越发开心,拍手道:“那他一定喜欢我,不喜欢四妹妹。”

圆脸丫鬟似乎已经讲惯了的:“喜欢奶奶。都喜欢奶奶。”

“啊。夫人来了!”

不知是哪个眼尖的丫鬟喊了一声。

周秀月昂首挺胸的走上前,眼风略略扫过眼前的几个丫鬟,挥了挥手,身后的婆子们纷纷把东西送到屋里。

圆脸丫鬟陪笑道:“夫人今儿又来了,快请进屋吧。”

……

周秀月从半山腰下来,夕阳正慢慢的隐入树林。

暮色四合时,别院的大门吱哑一声紧紧的合上了。

女子已经进屋,坐在梳妆台前。仍在一寸一寸的梳着长发。

“夫人回回一大早来,不到日落不肯走。这么长的路程,颠来颠去的,也真是难为了她。”

“也是没法的事,若夫人再不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还会有谁来管奶奶的死活!”

“我可听说,郑家的七爷又纳了几房美妾,生了几个庶子,日子过得极好。”

“这世上的男子,真真是……正室在外头养病,偏那府里连个人影都瞧不见,若不是蒋家在京城有些实力,只怕咱们奶奶连个活路都没了!”

“咦,我怎么听说是咱们奶奶犯了大错,郑家顾忌着蒋家,不得已才把人关在这里。”

“不会吧?”

“骗你做甚,你到外头打听打听,他们都说当年郑家那一把火,就是咱们奶奶放的。奶奶心里一害怕,这才生生被吓疯了。而且我还听说,夫人跟本就不是什么正经的蒋家夫人。她原是蒋家老爷的姨娘,后来跟着儿子出府别过,这才自封的夫人。”

“作死的小蹄子,这些话哪里是咱们做丫鬟可以说的?若给夫人听见了,这份好差事,可就没了。”

“不说,不说。哎,这大宅门里,稀奇苦怪的事情真多,花这么多银子养个疯子,还弄一大堆的人侍候着。这要换了我们乡下……”

“嘘,轻点声,别给奶奶听见了……”

女子拿着梳子的手滞在半空,她似乎隐隐听见有人在谈论着她的事。

她静静的听了半晌,嘴角扬起一个不屑而又冷漠的弧度,嗤嗤的笑着对着镜子里娇美的人儿道:“她们说的事,我都知道。她们坏,说我是疯子,我不讲给坏人听,我讲给你听!”

……

我出身在苏州府名门望族的蒋府。

我的祖父官至三品,祖母是堂堂安南侯府嫡出的大小姐。在苏州府这丁点大的地盘上,蒋家的门第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功名奕世,富贵传流的人家。

从小,我就过着极为奢侈豪华的生活。衣食住行,无不一是最好。我的院子,树荫满地,四季繁花。我的屋子里,摆着最精致,最华贵的家私。

尽管我只是蒋家庶出的三小姐。

没错,我是庶出,这是我一辈子最痛恨的一个词,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耻辱。这个耻辱整整伴随了我一生。

我的生母,是安南侯府的远亲,从小就与父亲青梅竹马,虽然两家明面上都没有说开,暗地里却早有结亲的打算。

若不是那个女人的出现,我的生母应该是蒋府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正室。

所以,这个女人,是我蒋欣珊这辈子最恨的人。正是因为有她的存在,使我的生母,生生当了一辈子的姨娘。

这个女人,长得花容月貌不说,还一副柔柔弱弱。我见犹怜的样子。最令人讨厌的,是她逆来顺受的性格,眼中含着泪。偏不让她掉落下来。你若是踩在她头上作威作福,她不仅不会反抗,还会笑眯眯的说“做得好”。如此心机深沉的女子,我那大大咧咧的生母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我的生母在与她的争斗中,看着占了上风,则实从来没有赢过。若不是祖母明里暗里的帮衬,我相信。早晚一天,这个女人会把我与生母牢牢的捏在手心里,让我们过痛不欲生的日子。

这个女人后来生下个女儿。就是与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蒋欣瑶,府里排行第四,人称四小姐。

这世上有生死相扶的兄弟,自然就会有反目成仇的姐妹。

这个蒋欣瑶是我另一个最深恶痛绝的人。她抢走了原本应该属于我的。所有的东西。

我常常在想。当年生母要是不那么心慈手软,是不是我的人生,又是另一种境况?

所以,当蒋欣瑶披麻戴孝,形容憔悴的出现在我眼里的时候,我直觉的知道,那个女人,跟她的娘是个一模一样的货色。一模一样的柔柔弱弱。一模一样的装腔作势,一模一样的让人厌恶。

蒋府有四位小姐。

大姐姐嫡出。长得温婉可人,却是个狠角色。她是长姐,比我大出许多,又是大房的人,我与她挨不着边,所以我从来不敢惹她。

二姐姐同我一样,是个庶出,长相堪堪清秀。不过她的庶出与我的庶出完全不是一回事。她的生母是个侍候人的奴婢,不知何故爬上了主子的床,机缘巧合之下又生下了她。正因为她是奴婢生的女儿,所以二姐姐在蒋家,从来不敢多言一句,永远是唯唯诺诺的跟在大姐姐身后。这样不顶事的人,我蒋欣珊着实看不起。所以,我不屑去惹她。

至于我的四妹妹,不得不说,顾氏的好相貌完完全全的继承在她的身上。一头黑亮的长发,吹弹可破的肌肤,还有那双最令我嫉妒的,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所以这个府里,真正能与我争一争,拼一拼的,只有她。

……

人与人之间的缘份,就需短短一眼,便能决定。就像我看到他,那个冷峻而淡漠的男人,我便知道,这辈子我再也不可能喜欢上别的男子了。

而当我第一眼看到四妹妹的时候,我与她之间只剩下一种关系,那就是敌人。

是敌人,就要去战斗,去打败,你只有把她打败了,让她匍匐在你的脚下,向你哭泣求饶,你的人生,才有最真实的意义。

只可惜,我的姨娘是个蠢货,她蠢得既拢不住父亲的心,也斗不过那对母女。她自以为是的性子,不仅在府里遍树敌手,而且还惹了父亲的厌弃,她甚至笨到连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都保不住。

这样的生母,我还能指望她什么呢?

一个好的士兵,在与敌人对侍的时候,应该因时宜势的观察周围的地形,选择好的兵器,然后一击即中。

在蒋府,我最大的依仗,是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是个极厉害的人,便是我的祖父见到她,也存三分畏惧。然而,她偏偏对我极为宠爱。这种宠爱,便是我蒋欣珊最好的武器。

祖母常常把我带在身边,跟我说安南侯府的那些往事。所谓的往事,不过是些大宅门里的争斗。渐渐的,我明白了,人对于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努力去得到。得不到,那说明你的心机,智慧,手段,本事不如别人,那你就活该得不到。

话语,从来都是掌握在高位者的手中,失败者,是没有资格要求任何东西的。所以,我蒋欣珊要成为一切都握在手里的高位者,而不是看着别人脸色,苟且生活的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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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四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