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子里都是谢茂,目光依然在四处搜寻。

跑出去足有二十分钟,他才慢慢地想明白一件事。

血荷要用沉底的腐尸做养分,一具腐尸能给血荷提供多少养分?这里的血河里几乎没有尸身浮沉,偶尔看见的血荷也都是一季开残的凡品,衣飞石都不曾多看一眼。

什么样的腐尸能养出十一万年的血荷?

须知道腐尸也会随着时间化为烟尘,哪怕一开始在血河底下堆起尸山,血荷汲取养分的腐尸没了,附近堆积的腐尸很可能也随之腐烂殆尽。除非,这十一万年来,有人一直在旁守着,不停地更换养荷的腐尸。

或者说,养出血荷的腐尸本就不是凡品,它的养分足够供给血荷十一万年之久。

衣飞石想起那只险些害死君上、又最终助自己升品的雪凰之魂。

——那里曾经死过一只雪凰。

雪凰的尸骨浸泡在血河水中,是不是可以养出存世十一万年之久的血荷?

可是……

衣飞石觉得自己的记忆又混乱了。

他跟君上来九幽取天地树种子时,是在九到十万年前。那时候的九重深渊还不是这么个血河滔天的鬼样子,他只看见冰冷彻骨的幽冥水,没看见如此腥臭的血河。

如果这可血荷已经存世十一万年,就和他记忆里的场景对不上了。

衣飞石掉头回跑。

他要确认这条时间线,究竟是怎么回事!

衣飞石奔回血河中央,玉翡剑倏地斩开腥臭血水!

深邃腥臭的血河从中剖开,水流在剑锋的挤压下被迫断开,露出一片湿漉漉的空间。

循着血荷被斩断的根系,衣飞石不顾阴晦肮脏,一步步走近伏在河底的残尸。他想得没错,那确实是一只雪凰的尸身,十多万年过去了,尸身腐而不朽,分解出宛如雪晶一般细碎美丽的软莹。

什么样的雪凰尸身,可以十多万年不朽?

衣飞石踩在湿滑河底的步履纹丝不乱,然而,虚空中断开血河的玉翡剑,竟然发出微微的颤抖。

他走得越近,玉翡剑颤抖得越凶狠。

可是,不必走到跟前,衣飞石已经看见了,保护着雪凰尸身十万年不朽的,是它的魂珠。

雪凰魂珠……

哗啦一声。

被玉翡剑斩开的血河轰然下落,两边血水汹涌而下,将衣飞石瞬间淹没。

他竟然被拍下的巨浪倾倒在腥臭的血水之中,仿佛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肮脏与龌龊都在一瞬间朝着他倾泻而下,他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方向。

他顾不上自己的身体。

他任凭自己倒在腥臭的血河之中,与偶尔浮沉的腐尸共舞。

君上明明送走了天地树种子,他吸收了雪凰魂珠,这才使铠甲本体有了抵御阴火的能力,君上才能在千钧一发时存活下来……为什么……

衣飞石在血河中睁开眼,看着手里紧紧抓住的那枚雪凰魂珠。

它已经被吸收了,成为我晋级的踏脚石,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我那么地熟悉它……就是它……它为什么会留在雪凰尸体上,成为万年血荷的养分?它根本不该在这里!

君上使用了时间轴吗?

我如今是生活在另一条时间线上吗?

……

衣飞石始终不肯去想,也许,他脑子里关于谢茂的那一段最初的记忆,也是假的,也有问题。

也许,他从来就不是一件衣服。

也许,他不是一道灵。

也许,从头到尾,都是君上设置给他的一场骗局!

【主子,咱们能上去了吗?你怎么倒在血河里不动?】

铠铠化作铠甲穿在衣飞石身上,尽量不让血河水沾染衣飞石的身体,头脸手脚任何裸露的地方都包裹住了,绝对没让衣飞石有任何损伤沾污,可衣飞石还是倒在水里随波逐流。

【算了,我先给你拉上去。人当久了,受不得这臭味!】

啵地一声,衣飞石被铠铠扔上了狭窄的河岸。

他依然保持着仰躺地姿态,看着手里紧抓的雪凰魂珠,轻轻地说。

不可能。

第796章 阴庭旧主(9)

衣飞石已经离开了好几天,鬼卒们就地扎营住下,几个鬼将则聚在一处等待。

五鬼将与宠都满怀希望又忐忑地等着衣飞石从深渊归来。除了刘叙恩与徐莲,谁都不知道九幽之底究竟有什么。他们既希望衣飞石能从此觉醒,不再愚忠于暴君,又不能确定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曾让徐莲帝君改变想法的“东西”或“真相”,此时是否还安然存在?

帐中气氛不怎么好。

伏、太凤、宠,这三位资历更深的老鬼将各据一方,从不主动说话。

余下灰、控弦、不杀三人也不大好开小差——弄点饮食游戏来消遣么?可能会被前辈骂个臭头。

不杀在帐内待得难受,转身就与相熟的控弦做了一个美好的展望:“目前最好的局面是,主上也和帝君一样改变了想法,咱们就不必担心了。”

没等坐在他身边的控弦搭话,一直沉默的伏反问道:“最坏的局面呢?”

这时候考虑最坏的局面明显来不及了。伏却非要问这么一句,夹枪带棒带着责怪。

在一边凝神修炼的宠闻言睁开眼,嘲笑道:“最坏的局面,不过是主上在九幽什么都没发现,白跑一趟,再回来治我个欺君狡辩之罪呗。玉翡剑又没抵在你胸口,你怕什么?”

帐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更紧张。

不杀不过是想聊点轻松的话题,被伏强行抢了话头,指责宠太冲动,宠则不忿反驳。

所幸这两个说话都还算克制,没有太直来直往地彼此攻伐。被卷入话题中的太凤依然闭目凝神,仿佛根本没听见他俩的争执。

见太凤没有出面打圆场的意思,莫名其妙开了局的不杀只得硬着头皮收拾残局:“依我一点愚见,恐怕也不至于吧?主上家法虽严,从不苛责滥杀。这么多年过去了,九幽底下有变化也是人力不能及,主上他是讲道理的人,咱们好好和他解释……”

灰连连给他使眼色:别说了!

不杀却没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干嘛这么杀鸡抹脖子地让我闭嘴?我哪儿说错了?

伏与宠的争执本就不在当下,而是数日前衣飞石剑刺太凤之时。

宠认为太凤命在旦夕,一句话答不好就会被衣飞石刺死,出面祸水东引釜底抽薪是必要的营救。伏则认为衣飞石不可能真的杀了太凤,宠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掀了底牌,实在太过冲动不理智。

现在不杀一口一个主上从不苛责滥杀,主上是讲道理的人,话里话外都像是站在了伏那一边。

他是没觉得自己站了队,这话听在宠的耳朵里哪里还能善了?关你什么事就站在伏那一边,还替伏出面指责我反应太激动、行事太冲动?——伏和宠是势均力敌的旧友,这两人吵嘴时,太凤都不吭声。不杀资历浅,根本没人想过他会插嘴。

正打算和伏辩个是非清楚的宠相当意外,他原本靠窗打坐,霍地起身走到不杀跟前,一把揪住不杀的领口,恼羞成怒地训斥:“我在主上门下修行时,你八辈儿祖宗都还没投胎呢!你也配和我说主上?”

这口吻太过严厉倨傲,一句呵斥出口,不杀带了一丝和事佬浅笑的脸色倏地变得冰冷透彻。

再是资历浅,再是客气声一称晚辈,不杀也是正儿八经的阴庭鬼将。宠有朝服白骨笏,他也有朝服白骨笏,大家同殿为臣,品级不比宠低,修为不比宠差,缺的无非是一点麾下势力和资历罢了。

仗着早出生几年,就敢如此欺我?不杀眸光幽冷,手中的刻骨刀缓缓吐出灵光,眼看就要成型。

灰与控弦连忙上前拉架:“好说好说,不能内讧。”

“内讧”二字触及了宠心中的底线。前几日两军对阵时,宠才用这话训斥过伏。

帝君早逝,刘帝君也已经死去,能够辅佐主上的力量就剩下这么点儿了,不好好保存生力,却要互相杀伐自损实力,帝君在天之灵,如何能够安息?

宠慢慢松开紧揪不杀不放的手,将他被揪得皱起的领子缓缓抚平。

不杀眼底的杀气却未消失。

你说打就要打,说不打就要停手?真当我是你小老弟?!

“不杀。”控弦握住不杀即将出刀的手,将已然变成深蓝色的刀光堵在了指掌之间。

不杀森冷的眸光与他碰了一下,逐渐柔软下来,僵持在手中的刀光才幽幽散去。

一场内讧终究被摁了回去。

宠转身不再和不杀纠缠,行至伏面前,二人双目相对。

“主上确实从不苛责滥杀,不过,你我都很清楚,那是在与君上无涉的情况下。凡事涉及君上,谁碰谁死。——你是真认为主上不会杀了太凤,还是……早就想让太凤死了?”

这句话说得人浮想联翩。其余三个资历稍浅的鬼将都竖起了耳朵。居然还有内情?

可惜,不等伏回答,一直沉默的太凤霍地转身,摔门而出。

这八卦是听不成了。

伏冷冷道:“小人之心。”

灰听见门外异动,侧头撩开窗帘看了一眼,疾步前行:“主上回来了。”

一众人皆起身出帐迎接。

太凤本就在外边,此刻已经迎了上去,正在与衣飞石叙礼。

衣飞石神色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太凤跪在他身前,宠心中就有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正待加快脚步迎上去,玉翡剑已刺透了太凤的肩膀,将太凤钉死在阴晦湿冷的死土之上!

“主上息怒!”宠仓惶前扑。

玉翡剑竟然分出第二道剑光,从宠的左肩上穿过。

宠听见自己身躯结结实实匝在地上的一声闷响,肩头剧痛麻木,浑身经络被痛楚所麻痹,以至于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就这么被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刹那间,宠身边的鬼将们也躺了一地,个个肩上都插着一柄玉色温润的玉翡剑。

这动静惊动了不远处扎营养息的鬼卒们,不杀麾下的鬼校离得最近,反应最快,第一时间带着鬼卒冲了过来。他们这样大规模地急奔又惊动了附近营盘的鬼校们,即刻跟着带兵尾随而出,极其短暂的时间内,就有大批兵卒杀至。

衣飞石仿佛根本没看见围上来的鬼卒校尉,反倒把躺了一地的鬼将们吓得够呛。

这要是底下人不懂事冲主上射了一箭……

“弃刀卸甲!”不杀浑身麻痹不能动弹,只能躺在地上怒吼,“都跪下!”

他的心腹鬼校千莺得令一愣,拦住了背后鬼卒,再次确认不杀并非玩笑之后,千莺犹豫片刻,弃刀于地,卸下战甲,隔着三十尺远的距离,屈膝跪下。

尾随而来的各鬼将麾下士卒也都很困惑,迟疑着看自家主将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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