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觉得小弟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图谋。可是,目前有了图谋的人,是他闻沧雪。

冼宫主沉吟片刻,说:“沧雪,请他来见。”

“他如今不在。”雪焚真人说。

“你可问过他的想法?他家如今还有多少人?想的是什……”

冼宫主一句话没说完,已被雪焚真人打断:“师伯可曾想过一个问题。为何两千年前,世上尚有洞虚真人,圣战之后,便再也没有高修踏入洞虚境界?”

“你不要胡思乱想!”冼宫主训斥道。

“一入洞虚,便是圣君。”秦真人一句话便戳破了其中的关隘。

卢随心如今至今还未正式踏入合道境界,只在洞虚后期。

他已经享受了两千年唯我独圣的生涯,不会准许任何人与他同称圣君。

那么,怎么才能维系自己唯我独尊的地位呢?若自己不能走得更快,那就让后起者误入歧途!

菲斯圣地荒废已久,卢随心作为天下修士唯一认同的“老祖”,谁会怀疑他的居心?若蒙圣君指点修行,纵然觉得哪里不对,也只会认为是自己境界不够,无法理解圣君所指之高妙,继续一心一意朝着圣君指点的方向攀登跋涉费心琢磨。卢随心所指点的道路,哪一个后辈敢不遵从?

“不平师祖所修千山剑道,便是圣君所传。师祖未入洞虚,陨落在分神中期,师父也未入洞虚,陨落在元婴后期……师父是运气不好,撞上长愈宫分支下院,路遇‘劫匪’,不幸陨落。”

雪焚真人露出淡淡的嘲讽,“千山殿命里犯劫匪,但凡从九紫山离开,总要舍去一命。”

“这是我等与九紫山的恩怨,却与圣君无涉。你我上数数代,皆是圣君门下,岂可数典忘祖、背叛师门……”冼宫主说这番话时,目光在雪焚真人与秦真人脸上犹疑不定,并不算特别坚定。

长愈宫委实吃了太多的委屈,与九紫山的行事作风也不睦不和了太多年!

秦真人冷笑道:“咱们也别来那一套虚的。宫主之位历来由诸殿推举,这些年来,老冼你也从未经受过被人夺去心爱嫡传弟子的痛苦。你要当孝子贤孙,我秦飞鸿不拦着。”

他转过身,指了指静静悬空安置在南面素屏之前的四时孤空剑,说:“剑予我,披香殿跟你。”

雪焚真人将手张开:“你的。”

冼宫主张了张嘴,叹气道:“总得从长计议。若事机不密,长愈宫满门皆殁。”

——打算去干掉圣君,可不是分分钟满门死绝的凶险么?

秦真人将四时孤空剑握在手中,满眼心爱不舍,说道:“若阿颖还在……”阿颖是他被九紫山强行夺去的第一位嫡传弟子,目前仍在九紫山司职。

雪焚真人却在此时舍了满屋子神光宝气的法宝,推开了第二扇门。

冼宫主与秦真人都迟疑地走进去,只见屋内空荡荡的,书桌上,放着九枚玉简。

见识了侧殿那么多珍贵至极的法宝,谁还敢小看这几枚玉简?尤其是在刚刚还讨论过卢随心那隐隐绰绰不敢肯定也不敢猜测的“私心”之后。玉简里藏着什么?菲斯圣地的故本?谢氏嫡传的功法秘籍?培养出诸多圣君的登天正道么?

冼宫主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依然听见呼哧呼哧的声音,转头一看——

秦真人双眼圆睁,脖子都红了。

雪焚真人却往前挪了一步,隔绝了二人望向遇见的视线。

“玉简中修法极多极繁杂,若是授予刚刚入门还未筑基的弟子,任择一门道法修行都很好。我们的格局已经铸成,推到重来却是不必。”雪焚真人说。

秦真人说:“到底给不给看?想要什么直接说,别废话。”

“没有条件。”雪焚真人说,“师伯,您与老秦都对玉简好奇,自然是对目前所修之法存有疑虑。不过,倘若一开始所学的功法就是错的,如何在诸多玉简中寻找到正确的道路?”

“我不让你们看,是因为你们不必看。”雪焚真人说。

秦真人着急得不行,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玉盅:“喏,我的本命法宝,你要卖弄快把它砸了!”

雪焚真人摇摇头,说:“我那小弟子回来了。”

冼宫主与秦真人都没察觉到任何动静,随着雪焚真人的目光往后看,却是殿内更深的小门。

那地方应该是千山侧殿最里边的宫室,想要出入,必得经过几人身处的这间书房。三个分神期的高修团团站着不动,里边的人却能来去自如、丝毫不惊动?这份儿神妙就足够惊人了!

雪焚真人走到那扇门前,也不敲门,和气温柔地说:“飞石,可要出来喝一杯茶?”

冼宫主与秦真人对视一眼。你管这叫“小弟子”?咱们当初伺候师父的殷勤劲儿也不过如此!

那扇门很快就被推开,打磨得锃亮的玉石地板已经看不见了,上面堆砌着打包得整整齐齐的各种箱子、包袱,一个轻衣简饰的年轻人正在清点,说道:“您先前说龙影殿是修持影法,我给荣殿主准备了一些元素材料……这是给披香殿准备的定神丹,能克制心魔障……”

这年轻和气的“小弟子”转过身来,猛地看见两位分神期的高修,有些意外却不吃惊。

“拜见宫主,秦殿主。”衣飞石上前施礼。

秦真人麻溜地闪过身子,冼宫主没那么机灵,被衣飞石的拱手礼拜了个正着。

照普通而言,一个千山殿的小弟子见了宫主太师伯,跪下磕头都不算礼数隆重。这会儿衣飞石不过是做了拱手礼,平辈相见的寻常礼数。

下一秒,冼宫主就觉得鼻子有点痒痒,心头一阵浮躁,灵台都不甚清明了。

他很熟悉这种感觉。这段时间,他总是时不时地生出这种不祥不悦的感觉!他以为是自己瓶颈太久,心魔障生,修法出了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冼宫主几次静室闭关,自查了许久。

现在他突然就明白了!

拜师仪式上,无故倾倒的祖师像!

千山殿突然被雷火烧掉的弟子名册!

刚才麻溜儿地闪到一边,不肯接受衣飞石拜礼的秦飞鸿!

……

仔细想一想,每次心情浮躁烦恼、感觉诸事不顺的时候,都有千山殿这个“小弟子”在。

冼宫主叹了口气连忙深揖还礼:“不敢当。”

长愈宫的祖师像都受不住这“小弟子”的拜礼,心焦火燎地往地上“还礼回拜”,他冼某人何德何能,就敢受“谢氏贵人”的礼数?从前是不知者无罪,偶尔受一次拜礼,也不过是小小的倒霉不适片刻,现在已经知道对方的身份了,还敢大喇喇地受礼,只怕出门就要摔断腿。

衣飞石突然问:“恕我冒昧。敢问宫主名讳?”

冼宫主一愣,说道:“我修入世法,为人子,为人徒,为人友,如今做了六百年长愈宫主,名讳倒是不重要了。”此法修到极处,他竟然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名字了。

衣飞石说:“宫主先找到自己的名字,再来拿玉简。”

这句话无疑给冼宫主多年修法打了个巨大的叉,冼宫主的心一瞬间就空了下去:“我的名字……”

秦真人则紧张又迫切地看着衣飞石,清了清嗓子。快看我,快告诉我哪里有问题!

哪晓得衣飞石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回屋内拎了一个箱子出来:“我见过许多惊才绝艳之人,终究陨落在漫漫仙途之中。可见资质不是最重要的。”

秦真人正急吼吼地打开箱子,闻言就有点尴尬了,资质不是最重要的,啥意思啊你?

箱子打开,整整齐齐二十四只玉瓶,上边贴着手写的标签,通窍灵犀丹。

——我目前处在分神中期无法突破,完全是因为我资质太差,和修法没有半点关系吗?

——我就是因为蠢?!

行吧,反正我也一向知道自己不算很聪明。秦真人一把抱住箱子,好声好气地商量:“这个,谢小少爷啊,我在修行上的资质不大好,我家那几个聪明的也都被九紫山拐走了,剩下的都……我怕这二十四瓶补脑子的药也不够吃,您看……”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冼宫主,打发了抱着大捧灵犀丹与法宝回去武装弟子们的秦真人,雪焚真人将沏好的茶送到衣飞石手边,问道:“什么最重要呢?”

“什么?”衣飞石回过头。

“你才说了,修仙途中,资质不是最重要的,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雪焚真人问。

衣飞石想了想,说:“运气。”

雪焚真人哑然失笑。运气?果然是运气最重要。

“你不许我渡劫,是不想惊动卢随心。又为何大张旗鼓泄漏事机?长愈宫虽远在集英星域,宫中弟子也未必是铁板一块。九紫山往这里塞了不少眼线。”雪焚真人问。

衣飞石反问道:“您以为宫主需要多久时间,才能找回他自己的名字?”

雪焚真人不知道。

也许是一瞬间,也许是一辈子。这谁能说得好?

次日,凌晨四点。

偌大的长愈宫都还在沉睡之中,天幕沉沉,没有一丝光亮。

衣飞石在此时睁开了眼。他披衣推门,走上千山殿的等仙台时,雪焚真人也在此时缓步而出。

二人同时望向祖师殿所在的方向。

天边有恐怖的劫云疯狂聚集,乌沉沉的天空流窜过绝细的电光。

“他找回自己的名字了。”雪焚真人说。

衣飞石点点头。

“你不阻止他渡劫?”

衣飞石摇头。

“为什么?”雪焚真人不解。

“因为,他若渡劫,便入合道。”衣飞石眉目舒展。

“他被世间条框约束,以世人目光自刑,听从世人的标准,以为自己资质有限,不敢求问大道。”

“人生之前,日月何名?混沌之初,太虚何名?他为人子,为人徒,为人师友,为人宫主,与求仙问道有何益处?天道不与人道同。”

换句话说,冼宫主总认为自己资质不如雪焚真人,没有求仙之望,都是被世人评价所误。

他才是衣飞石对付卢随心的杀手锏。

一朝飞升,直入合道。

……就算只比卢随心强一线,那也足够了。

第774章 皆有来处(87)

秦真人昨儿还在叮嘱自家弟子,收到师父从千山殿寻摸来的法宝,咱们偷偷地祭炼,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外出显摆,这叫闷声发大财。

哪晓得第二天天还没亮,冼宫主就放了个大雷——

人家是真的放雷了,劫雷!

轰隆隆地响了快两个小时,劈得半个长愈宫都心惊胆战,劫云消散之时,天也彻底亮了。

在分神后期蹉跎了近六百年的冼宫主,一朝破境,直入合道。

不可名状的圣君威仪充塞天地,笼罩住整个长愈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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