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伯英是死者钱氏的丈夫,是苦主,又是吴元娘的父亲,没有人能质疑他的证词。他以苦主和父亲的身份,指认吴元娘害死了亲娘,吴元娘几乎没有翻身之力。

此时,距离李玑上弹章的日子,不过短短两日。

京兆府犹在赈济雪灾。

谁都没有想过,原本应该忙得焦头烂额的京兆府尹常葛,会在今天审理此案。

他就是要趁着这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时机,将吴家大大小小不守妇道的女子,一网打尽。

看着脸色煞白的吴元娘,常葛根本不将这个被玷污却又不肯死节的贱妇放在眼里,他的目标,从头到尾都是被太后抬举着无故休夫的吴氏。不杀了这个异想天开、败坏纲常的吴氏,礼法荡然无存!

“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必然是有人诱你出逃。”

常葛啪地拍响惊堂木,“来人,将教唆侄女孝期离家私逃、怀恨害死长嫂的犯妇吴氏香莲带上堂来!”

吴氏本就觉得今日之事不大寻常,然而,吴元娘死了母亲,有小姑姑前车之鉴,她也不认为母亲自存死意,认为母亲必然是二叔所逼杀,非要跟来做这个“证人”。

——太后吩咐李阁老弹劾,皇帝钦命京兆府审决,这能有什么问题?

吴氏不放心侄女儿,这才跟来盯着。

哪晓得大哥堂上卖了亲女儿,京兆府尹更是直接就冲着她来了。

几个衙役早就盯住了她,常葛一声令下,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

“滚蛋吧你!”

袁十十奉命亲自护卫吴氏,抬脚就是一个猛踹,“听事司办差,谁敢乱动!”

第211章 振衣飞石(211)

谢朝所任命的每一任抚民主官,谢茂都会拨时间亲自接见。

自故陈大地与南边浮托国彻底并入版图之后,谢朝县属计有一千五百余个。一千五百余个县令、县长,哪怕赴任属地远在新州边陲,谢茂也从不敷衍任何一个。多则小半个时辰,少则半刻钟,只要是有权力端坐三尺高堂、断绝下民是非的官员,谢茂都要亲自看过。

每三年选官入仕,单是接见新入朝外放的官员,谢茂就会忙上好些天。

京兆府尹官拜正四品,是距离皇帝最近的一位抚民官。

谢茂不能凭着短短一次会面就了解所有官员,他或许不了解边陲小镇的县令是什么秉性,但他一定了解自己眼皮底下的京兆府尹是什么秉性。

所以,他吩咐听事司派人始终守在吴氏身边。防的就是今日。

袁十十率领两个武功高强的女卫随扈在吴氏身侧,衙门外边还蹲着一个小旗官,听见袁十十一声暴喝,立刻就带着十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冲了进来:“躲开躲开!听事司办差!”

在京城街面上巡逻的兵衙众多,最威风的还是得数听事司。

常葛早就关照了属下刑班捕头务必抢来吴氏,然而,这捕头得了常葛好处,愿意为常葛效命,底下的衙差却不大尽心——你是头儿,你喊我们尽力捉人,那没说的。现在听事司出来抢了,喊我跟听事司对着干?你当我傻啊!手脚就迟疑起来。

捕头邵强着急了,亲自上手抓捕,然而,先机已失。

袁十十已拉着吴氏后退,与冲进来的十多个听事司卫士汇合。

见捕头气势汹汹攻来,她挺起纤薄的肩膀挡在吴氏身前:“我乃听事司缉事百户袁十十,封圣命护卫吴氏妇人,尔敢无礼?还不退下!”

“本官亦奉圣命彻查此案!”常葛拍案惊堂,双眸炯炯如刀,“本官乃太平六年壬寅科二甲传胪,座师单公、文公,初任寿春县令,再任万年府同知,五年前蒙圣恩右迁京兆府尹,抚民官一做便是十一年!你又是何出身?官居几品?”

袁十十出身书香寒门,祖父是个老秀才,亲爹赌了一辈子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秀才都没考上,家中三个兄弟也是奔着读书做官去的,家业一点点变卖,一个亲爹三个兄弟还是天天读书,就靠母亲和姊妹耕地、织布供养,后来亲爹大病一场,长得最出挑的袁十十就被卖给了富户做妾。

袁十十扒着弟弟也学了几本书,认得字,最紧要的是,她提篮卖酒时,认识了龙幼株。

后边的事就没什么悬念了,妾是不必做了,袁十十也不恋家,半点不挂念食肉吸髓的老父兄弟,龙幼株见她心性刚毅磊落,就带在身边当了个小丫鬟,跑着跑着就成了女卫,一步步立功升官。

然而,她自认是凭本事才升了官,混成了听事司的百户,别的衙门却不承认。

——科举了吗?不考文试,谢朝也有武试啊。您哪年的贡士?吏部没你的材料,枢机处有吗?也没有?那你也算个屁的朝廷命官?朝廷“命”你了吗?

袁十十紧绷着粉脸看着常葛,听事司痛脚就在这里,比正经官身差一线。

“本官在朝会上亲领陛下圣旨,圣命发落此案交京兆府审决,文武百官都听在耳中,本官还有司礼监颁下的圣旨做凭证,你也说奉了圣命,敢请圣旨一拜?”常葛咄咄逼问。

袁十十当然也没有圣旨。她只有一道口谕。

见袁十十哑口无言,常葛啪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呵斥道:“拿下!”

“慢着!”

袁十十揪下自己悬于腰间的听事司令牌,“陛下要你审决此案不假,我也将吴氏与小吴氏送来了京兆府衙门。常府尹审案好生奇怪,不传被告犯人过堂,反倒对前来作证的良民喊打喊杀。”

她脑子飞快地转着。

皇帝要常葛来审这个案子,那么,审出多大的反转都有可能。这世上原告成了被告,被告原是无辜的案子多不胜数。她喝止常葛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常葛官又比她大。

如今京兆府在外赈济雪灾,衙门里人是不多,她是可以把吴氏抢走。

然而,袁十十觉得,常葛只怕就是希望她来抢人。两个衙门公然干仗,这是极不体面的事。不到万不得已,袁十十不想和京兆府的衙差打起来。

“大人知道卑职供职何处。平日里这事儿那事儿听得颇多。”

袁十十一句话没说完,常葛已冷笑道:“蝇营狗苟之辈!身正不怕影子斜,旁人怕你听事司,本官怕你何来?你若有本官的痛脚短处,只管上折弹劾。如今公堂之上却不容尔等放肆。再敢扰乱公堂,出言不逊,——左右,给本官乱棍打出去!”

“大人是怕被京城百姓听了那点儿背后的污糟事,恼羞成怒了吗?”

袁十十确实没有常葛的短处,她这会儿纯属瞎编。就许常葛泼污水对付吴氏,不准她编话抹黑常葛了?袁十十脑子里飞快地转,说常葛收了吴仲雄的贿赂?老百姓都不稀罕听这故事,何况,谁敢在皇帝眼皮底下收钱平事儿?

“卑职听说大人自打县学时就喜欢和同窗好友秉烛夜游,尽情娱乐之后,抵足而眠,极其亲热。大人进京赶考时,就住在城东的圆塔寺,两个书童也与旁人的不同——旁人的书童聪明灵秀,大人的书童体格健壮惹人艳羡……”

刚开始所有人都没听出来她到底说什么,渐渐回过味来,都用惊讶不解的目光看着常葛。

常葛气得吐血,怒骂道:“胡说八道!本官住在卢县会馆,何曾去过圆塔寺?”

袁十十一副“看吧你恼羞成怒”的表情,气定神闲地撒谎:“这倒也不假。圆塔寺乃是佛门清静之地,大人和两个书童日夜不出厢房只拜一尊正经佛寺不肯供奉的什么什么佛,主持不得已将大人赶了出来。后来大人在卢县会馆从天字甲号房睡到了地字亥号房,一文房钱都没出,这才是本事呢!”

“血口喷人。左右,将这搬弄口舌的妇人拿下!掌嘴!”常葛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袁十十直接骂他卖屁股了,他还忍得下去?

几个听事司卫士立刻护在袁十十身前,袁十十直接就转头朝门外听审的百姓们嚷嚷:“瞧瞧,这是要杀人灭口了。紧要的我还没说呢。咱们府尹大人最喜欢年轻有才的书生,本案苦主与被告的吴家原是什么人呢?老大人是国子监祭酒。常大人与本案的被告吴仲雄关系那叫一个好呢,寻常夫妻也是一主內一主外,白天各在一处,夜里才在一起——他们俩那可是白天夜里都在一起的关系!亲热着呢。”

满天下都知道听事司是监察百官的衙门,能知道不少官员府上的秘密。

袁十十以听事司百户的身份出现,一口就爆出京兆府尹的猛料,居然没多少人认为是假的。

围观在京兆府衙门外的百姓本是闲来无事,随便来听听这个传说是钦命审决的案子,这会儿全都惊讶又兴奋地看着热闹,有好事者还爬上了对门酒楼的矮檐,只恨不得两边打起来,袁十十再嘴上没把门多说点香艳刺激的传闻来……

连京兆府的衙差都各自暗动眼色,不自觉地将目光挪到自家府尹身上打转,嗬,看不出来呀……

“还不将她拿下。”常葛恨不得亲自下来抽袁十十几个耳光。

本来听事司就不好惹,自家府尹这反应也不知道是恼羞成怒还是……反正没人觉得袁十十在撒谎。仅剩寥寥数人的京兆府衙差越发出工不出力,连追到袁十十跟前的刑班捕头邵强都错了错手。

真把袁十十抓住了拿木板子打嘴?这姑奶奶可是个听事司的六品官!

袁十十彻底把这场堂审弄成了闹剧,不止顺利护住了吴氏,连被揪在公堂上被亲爹一句话打懵的吴元娘也被她趁乱扯了出来。

京兆府衙差追得不怎么尽心,袁十十拉着吴氏与吴元娘就逃回了听事司衙门。

——你常葛四品官了不起哦?我们龙大人也是四品。还能随时见皇上那种四品!

“简直是胡闹!”

龙幼株一拍桌子,袁十十立刻就跪了下去:“卑职知罪。”

“圣人立衙之初,只有四字训诲,不得构陷!随口攀诬朝廷命官,这是拿听事司清誉作保!你今日撒谎所有人深信不疑,是因为此前十多年,听事司从来无人说过一句谎话。——干仗就干仗,咱们干不过他们那一群脓包?鼠目寸光,因小失大。”龙幼株训斥道。

袁十十心里嘀咕,那是您不知道。我相公咱们指挥副使见天儿恐吓忽悠嫌犯,骗不少人呢……

龙幼株只训了她一句,话锋陡然一转,“事已至此,先把后患平了。你和七娘带人出门,把京兆府上上下下都翻一遍,我说的你记清了,常葛是小妇所出,养在嫡母膝下,发迹之后,将生母扶了起来,与嫡母平起平坐,明知道生母俞氏逼迫嫡母李氏裁衣做鞋却听之任之,这人是个假道学。”

“你去查抄证据,若能说服李氏作证首告常葛不孝更好。我即刻进宫。”龙幼株道。

常葛想把吴氏冤杀在京兆府衙门,这件事必须禀告皇帝与太后。

袁十十顿时乐了,不孝嫡母,这罪名可比她泼的污水严重多了:“是,这就去办!”

龙幼株与衣飞石都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匆匆忙忙地进了宫。

二人一南一北入宫,在太极殿门口相遇。龙幼株上前施礼:“拜见公爷。”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衣飞石表情,很想知道,皇帝和襄国公又闹什么别扭了?皇帝今日怎么会突然找衣飞珀的麻烦?最关键的是,她这会儿进宫不会刚好撞枪口了吧?

“司尊有礼。”衣飞石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不妥来。

龙幼株执掌听事司,衣飞石执掌羽林卫,二人皆是皇帝心腹近臣。

只要皇帝没下旨二人协办差事,互相探问“你来干嘛呀?”就是极其犯忌讳的事。龙幼株与衣飞石也一起办过好几次差了,关系却一向走得不算太亲近。

衣飞石私底下去了黎顺家里几趟,却没有和龙幼株多说过一句话。

两人一齐进了太极殿,龙幼株候在丹墀之下,衣飞石则拱拱手,与她告辞。——他进太极殿从来不需要禀报。

殿外宫人纷纷施礼,衣飞石回头指了指候在丹墀下的龙幼株,吩咐银雷:“给司尊送个手炉添碗热汤,请她在茶房稍坐。”他也不确定皇帝会不会先“问”他的事,让龙幼株在外边等着也太冷了。

宫人挑帘子请衣飞石进殿,扑面就是一股融融暖意袭来。

见皇帝笑吟吟地起身迎来,显然是刚起身蹬上鞋,衣飞石就抢先说道:“龙司尊候见。”

谢茂已经听说兵部尚书尚守志把衣飞珀捶了一顿的消息,这会儿气已经平了一半。昨天他就假装不知道衣飞石努力瞒着的事,今天显然也不会逼问让衣飞石难堪。笑道:“传进来吧。”

守在门边的朱雨去请龙幼株,谢茂则亲自给衣飞石递热毛巾端茶:“坐一会儿,吃些汤饭。”

看着皇帝笑意融融的模样,衣飞石觉得,今日只怕免不了要罚跪了,说不得……他看了看西边的偏殿。那里收着他年少愚蠢时,亲自给皇帝做的一个假屁股。

这也罢了。最让衣飞石头疼的是,他想了半下午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皇帝解释。

龙幼株进门磕头,闻着殿内味儿有点怪。除了皇帝身上常有的熏香,还有一种鲜暖美味的食物香气。这个点儿,陛下难道在用膳?

皇帝让她免礼。她的身份年纪都还不到御前有座的时候,这就站着回话。

“禀圣人,今日京兆府尹急审吴仲雄案,传唤吴氏与钱氏之女小吴氏做证人,堂上吴伯英反口指认钱氏是因小吴氏离家而羞愤自杀,京兆府尹常葛即刻命人提审吴氏。臣以为常葛是要借机刑杀吴氏。”龙幼株和皇帝回禀事务时,从来不绕弯子说套话——皇帝会骂。

谢茂点点头,对此丝毫不意外:“杀了吗?”

龙幼株觉得皇帝这话听着不对,小心翼翼地解释:“臣曾受命保护吴氏安全……”

“你做得对。”

皇帝说了这一句话之后,龙幼株就没听见声儿了。

她有些忐忑地悄悄抬眼,发现皇帝和襄国公坐在茶桌边上,襄国公屈膝坐在榻上,正认真地吃着碗里的珍珠芋头汤饼,皇帝则侧着身子给襄国公布菜,另有一个生得眉目如画的小孩儿依在襄国公身边,用勺子把脍下来的剔骨肉舀进衣飞石的碟子里,蘸上调好的蒜头酱。

二人都守在襄国公身边,恍惚间一打眼,居然也有几分寻常人家围桌吃饭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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