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执纪就不啊!

皮家家奴个个熬刑厉害,咬死不松口,岑执纪直接把皮家三个公子提上堂来,一一刑求口供。

这三个公子哥儿哪儿受过这等折磨?没两回就纷纷吐口,承认是家里二叔操办此事,顺便还牵扯出了一些妓院逼良为娼、赌坊抽水出千、医馆卖假药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岑执纪直接就把皮家的二叔皮争显判了斩刑,不等上报朝廷,直接就砍了……

岑执纪提审皮家三位公子的时做得比较不合常理,可也没人能说他做错了。这时代府官判案,甭管有证据没证据,只要没有官身,没有生员身份,想提就提。可是,他审案之后不交刑部会篡,判了斩刑就直接把人砍了,这问题就大了去了。

那皮家也不是没门路,当地更有无数恨不得把岑执纪扒了皮的世家,一场轰轰烈烈的剿岑行动就在京城悄默默地展开了。

最先出来找茬的就是都察院御史,弹劾岑执纪妄用杀伐,独断乱纪。刑部也表示地方大员太嚣张了吧?完全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呀。朝议时几乎都是指责岑执纪刚愎自用、妄行独断的多,偶然有觉得皮争显死得活该的官员,朝议时也都没吭声。

——像岑执纪这样完全不给士绅面子的官员,没有当官的会喜欢。不落井下石已是极限。

毕竟,谁又能保证自己子孙后代,个个都能入仕,个个都能高居朝堂呢?自己也总有告老还乡的一天吧?这要是岑执纪这样的浑货多了起来,以后自己告老了,在乡下还得受个鸟知府、知县的气,子孙后代也没有半点特权优待,谁愿意啊?

没人想给皮家喊冤出头,但是,能把岑执纪这个二货整下去,那也是很好的嘛。

陈琦如今是首辅,轻易不会开口。

吴善琏就旗帜鲜明地表示要重惩岑执纪。

区区一个皮争显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岑执纪无视朝廷法度,不经刑部核准,擅杀乡绅,这还得了?以后知府审了案就杀,这要是冤案呢?砍了的头还能接回来?

单学礼哼哼哈哈和稀泥,我支持吴阁老的想法嘛,这个岑执纪实在是太无法无天了。不过呢,也要考虑地方关系上的难处,听说皮家都差点闯进知府大牢劫狱了,万一这人真被劫走了,朝廷颜面何存?当然我觉得岑执纪还是做得不太对……

黎洵就翻脸大骂单学礼墙头草,说单学礼肯定收了岑执纪的贿赂,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

赵从贵提着袍角一溜小跑进来,把所有人都惊住了。

这可是太极殿!皇帝与阁臣们议事的正殿!这奴才居然敢一路小跑着进来?怕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谢茂原本散着膝坐在榻上,一手拿着奏折漫不经心地看着,一边听阁臣吵架。

赵从贵在他耳边轻轻把衣尚予出继衣飞琥的事说了,谢茂脸色不变,端茶的手却缓缓放了下来,侧脸低声吩咐道:“去接侯爷回来。”

赵从贵小声道:“我的祖宗,侯爷已经回了,就在东配殿旁边,得了信儿,呆着呢。”

谢茂将展开的奏折缓缓合拢,含笑望向陈琦:“时候不早了,明日再议吧。”

能混进内阁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子,个个都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起身施礼告退。

走到殿前时,黎洵和单学礼还互相剐了一眼,各自拂袖而去!陈琦与吴善琏看上去关系好得很,毕竟是曾经硕果仅存的两位阁臣,有点相依为命的意味,一直走到宫门前才彼此作揖告别。

这边几位阁臣才离开,谢茂就从榻上翻了下来,赵从贵服侍他蹬上鞋子,他连衣裳都顾不上穿,一袭燕居常服就往东配殿疾走而去。

没走出多远,就看见衣飞石神色如常地往回走,见了他似乎很惊讶:“陛下?”

谢茂也顾不得是在殿外,有羽林卫盯着,伸手拉住衣飞石微微发凉的手,心也跟着凉了凉。

衣飞石那是寒冬腊月穿着单衣都能双手温暖的体格,前两日从水里爬起来都是浑身发暖,谢茂真没试过他双手发凉的滋味。可见衣尚予出继衣飞琥的事情,对衣飞石是何等重击。

谢茂心中愤怒又无力,恨不得将衣尚予剥了皮。

然而,衣尚予是衣飞石的父亲,在衣飞石的心目中,衣尚予比马氏重要了无数倍,谢茂连收拾马氏都唯恐打鼠伤玉瓶,何况是衣尚予?

他心疼,愤怒,又带了一种失言的惭愧。

他曾以为他能和衣尚予谈妥,让衣飞石正大光明地与他在一起,不受衣尚予苛责羞辱,可是,衣尚予这反手一击,把他的自信彻底撕了下来。

怪衣尚予吗?谢茂心里清楚,其实是不能怪罪的。

在他任命衣飞石为羽林卫将军之前,衣尚予都没有动作,选择了默许。

今日谢茂下旨让衣飞石执掌羽林卫,衣尚予就马上出继衣飞琥,这是对衣飞石的再一次警告,也是对家族的保全。

衣飞石执掌羽林卫,这件事对衣家而言,实在是太不保险了。

古来权臣不谋篡者,有几个得了善终?得善终者,又有几个能保全子孙后代?多数连自己的坟茔都保不住,被后代帝王掘坟鞭尸、挫骨扬灰。皇帝为了衣飞石不立后,不育皇嗣,还给他宫禁大权,妥妥的就是往权臣路线走。衣尚予能不心惊吗?

谢茂很想安慰衣飞石,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从来也没有点亮安慰人的技能。

不知如何是好的谢茂只能眼也不瞬地盯着衣飞石,想让他知道,你还有朕。

衣飞石本来不敢让皇帝知道自己难过。

如果可以,他甚至都不想让皇帝知道他家里还闹出了出继这一回事。

那日枫林水榭里,衣尚予与谢茂对话时,衣飞石就惴惴不安恨不得告诉他爹:你别说啦,弄得这么麻烦,万一陛下一怒之下真的不要我了呢?

今天的事也是一样。他一样害怕皇帝听闻之后,觉得衣家不识抬举,恼恨之下厌恶自己。

他有多少失落孤独,都只能自己收敛在心中。

他不能失魂落魄,不能情绪低落。

他很快就恢复了笑容与自信,神采奕奕地往太极殿走去。衣飞石很清楚,在自己出现在陛下跟前时,他不能是一个为了家人不看好不祝福就变得愁眉苦脸的讨厌鬼。

皇帝喜欢他,要他服侍,这就是他和皇帝之间的事。不能让皇帝考虑更多,那可能会让皇帝变得不耐烦。他常和皇帝在一起,知道皇帝每天要看多少奏折,知道皇帝多么忙碌。忙起来的人总是会不耐烦琐事——如果想要皇帝长久的喜爱,他就不能让自己成为那个添麻烦的人。

哪晓得皇帝不仅知道了他家的事,还专门出来接他。

皇帝的眼神很专注,衣飞石读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是觉得,皇帝在看着自己,小心翼翼。

就好像皇帝已经知道了他心里的一切寒凉,读懂了他一瞬而至的所有孤独,皇帝专注又认真地看着他,告诉他,朕就在你身边,朕知道你的一切心伤,朕会抛开一切来守着你,陪着你,朕永远都不会对你不耐烦。

明明没有说一句话,甚至皇帝眼神里都没有一丝情绪,衣飞石还是读懂了皇帝的意思。

衣飞石伪饰得完美无缺的欢喜一点点松开,他难过地一点点握紧皇帝的手掌,低头把脸埋在皇帝的怀里,小声说:“我想回家。”

谢茂恨不得把衣尚予宰了,这时候哪里肯放衣飞石出宫?万一那老东西又打儿子出气呢?

“与朕在一起,太极殿就不是家了么?”

谢茂轻轻摩挲怀里爱人纤细的脊背,衣飞石自幼习武,浑身精肉,加上锻炼轻身术,身形比一般人还要单薄一些,往日不觉得,这会儿衣飞石抵着他撒娇,他就觉得好可怜,“朕一定会对你好的,小衣,等咱们都进棺材那一天,叫你爹看看,就是他错了。好不好小衣?”

衣飞石额头抵在他怀里不住点头,谢茂心下稍安,衣飞石又红着眼睛从他怀里抬头,低声说:“我回去告诉阿爹,把我逐出家门就行了,不必出继飞琥。”

他上前一步,紧紧搂着谢茂腰肢,身体贴在了一起,声音低沉却坚决。

“我信陛下。”

“衣飞石此生荣耀,不与衣家共享,死后污名罪责,也不与衣家相干!”

“我就是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家门,没有扶持,陛下,我只有我自己。”他眼底盈起淡淡的湿润,望着谢茂,充满了决绝期盼又仿佛很害怕被拒绝,“陛下,我只有我。我跟着你,我只有我,行不行?”

这是衣飞石被伤害之后,最微弱也最理智的反击。

他很伤心于父亲的决绝,也能理解父亲的决绝。所以,他同样做了一个决绝的处置。阿爹不是害怕我害死全家吗?我自逐出门行不行?我好了,不带你们好,我坏了事,也不拖累你们!

这个决定带着他伤心的负气,又掺杂着他最冷酷的理智。

相比起出继幼子,把他这个容易出事的次子逐出家门、革除族谱,那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离开了衣家,不再是衣家的儿子,陛下还想要他吗?

“行,当然行。小衣,朕喜欢你,与你爹,与你家族,没有半分关系,朕只是喜欢你。”谢茂连忙安慰,他都没想到小衣会这么不自信,好像失去了家族的扶持自己就不再具有价值?

“没有了衣家,你还是衣飞石,还是替朕灭陈的衣督帅,是朕的定襄侯。”

“你看,你这么聪明,这么有本事,能替朕杀敌,替朕开疆,还能保护朕。朕在你身边最安心。衣家如今有的一切,你都会有,你会有更多。你还有朕……”谢茂故意亲亲衣飞石的嘴角,“衣家没有朕,衣飞石有朕。可让你捡了大便宜了。”

衣飞石将一颗心放了下来,点点头,说:“臣为陛下效死。”

他这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歪头又抵在皇帝肩上,不肯正面看皇帝脸色,“那我回家去,和阿爹说清楚。我就不做衣家的儿子了。”他声息渐低,“只是陛下的臣子。”

谢茂嘴上答应得好,其实,他从来也不打算准许衣飞石的请求。

他不可能让衣尚予把衣飞石逐出家门。这个世道,什么样的人才会不容于家族,被亲爹恨得革除族谱而后快?为了衣飞石的身后之名,他连立男后的事都不肯去做,又怎么会让衣飞石莫名其妙地出族?这样的大污点,照样会被嘲讽几千年。

“这都什么时候了?宫门也要下钥了。何况,镇国公才把飞琥送出城去,你立马就回家要求出族,镇国公怎么想呢?他怕不是以为你是故意回家跟他顶嘴吵架的吧?”谢茂低声劝道。

衣飞石还真就是有点负气,想回家跟父亲顶一句。哪怕挨一顿打都无所谓。

这点儿心思被皇帝一句话戳穿,好像很幼稚的样子,他也觉得有点可笑。最重要的是,被皇帝搂在怀里,他说什么,皇帝都答应,他心里那口气就舒散了许多。从父亲那儿受的委屈在皇帝的温柔下得到了抚慰,衣飞石就不那么生气了,小声道:“那我……过两天再回去?”

谢茂轻轻松松就把炸毛的爱人揉了下来,继续指点江山:“总要避避风头。正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本就没有和镇国公置气的意思,何必闹得掐尖要强似的?”

本就是和亲爹置气,就是想掐个尖要个强的衣飞石脸有点红,老老实实地认错:“是,我想得不够周全,多谢陛下教我。”

“你仔细想一想,镇国公出继幼子,难道是为了羞辱教训你?他是你亲爹,自是舐犊情深,也是心爱你,怕朕待你不好,护不住你。就算以后你离了家门,也不是父子反目,而是彼此爱惜,这时候就更不该闹得大了,伤了感情。朕说得有道理吗?”谢茂问道。

衣尚予冷不丁就出继了衣飞琥,衣飞石又明显是伤了心,若谢茂愿意,他满可以挑拨衣尚予与衣飞石父子不和。就算一次不能成功,衣尚予那硬邦邦的老封建脾气,他总会再三再四地找到挑拨的机会,日积月累之下,衣飞石总会对衣尚予离心。

可是,为了衣飞石着想,谢茂还是只能在这父子二人置气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劝和。

衣飞石想孤零零地依在他身边,做一朵无根飘萍,谢茂却不能让他这么可怜。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哪怕衣尚予再不好,他也是衣飞石的亲爹。衣飞石此生不会有妻子儿女,那么,这世上除了他谢茂,就只有衣家的人才会真正对衣飞石好。他不能斩断衣飞石的根基与后路,让衣飞石做一个无依无靠的孤臣。

衣飞石一时意气,更多的还是害怕皇帝觉得他家事多,现在皇帝如此温柔体贴地开解他,又说舐犊情深,想起那日枫林水榭里父亲给皇帝下跪求饶,衣飞石就更惭愧了,含糊不清地嗯嗯。

见衣飞石不大爽利地嗯嗯,谢茂就知道他心防卸了。

一口气劝好,那不可能,小衣主意正着呢。过两日再说说,缓缓图之嘛。

“时候也不早了,饿了么?先传膳吧。”谢茂搂着衣飞石往太极殿走。

为了哄衣飞石高兴,谢茂顺口就把岑执纪杀乡绅的案子说给他听,衣飞石听得很认真,谢茂问他怎么处置时,他就含笑不语,岔开话题说:“今儿能吃炙小羊么?”

谢茂含住他耳垂狠狠吮吸了一口,说:“你把羽林卫理清了,朕就召你入阁。”

衣飞石愕然道:“这不是……”放风溜大臣的吗?还真要我入阁?

谢茂叹气道:“朕一个人看折子,要花三个时辰。你就端着茶,隔着半个茶桌,守着朕看。这世上哪有皇帝操劳如斯,臣下却翘脚玩耍的道理?”

衣飞石也觉得皇帝有点可怜。

可是,这批红的权力,皇帝一直抓得死紧,也就去西北时太后代行了一段时间,皇帝回京之后,太后又马上交了回来,一天都没耽搁。他一个武臣,当然得谨守本分,皇帝看折子,他可不就得搁着茶桌守着吗?凑近了都有偷窥之嫌。

入阁之事他一直都不怎么想答应,掌着宫禁又入阁理政,这也太高调了点?

现在和亲爹赌气要自逐出门,就跟着皇帝做个孤臣,就算以后被砍了……一向谨慎的衣飞石被皇帝忽悠得脑子有点冲,砍了就砍了呗,光棍一个谁怕谁?居然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谢茂搂着他闷笑,心里却叹息,衣尚予这一招啊,把小衣刺激得有点狠啊。

第128章 振衣飞石(128)

谢茂说避避风头再和衣尚予谈出族一事,衣飞石就老实听话,暂时先梳理手里的事。

他刚和张姿交接了羽林卫兵权,带着自己的三百亲卫空降羽林卫,兵衙上上下下的琐事都要重新摸底、接洽,极其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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