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乖巧地依在太后膝下,被太后温柔地抚弄脸颊,太后偶然问他轻重,又问他在西北的起居见闻,他都乖乖地回答,温驯得不得了,看得谢茂心生嫉妒。今晚朕也要小衣这么依着朕的膝盖,抬起头,看着朕,乖乖地和朕说话!

“你回来了,娘娘也放心。”

太后用毛巾拭去衣飞石颊边残余的药膏,起身洗了洗手,准备吃饭,“陛下身边有你跟着护着,再没有更妥当的了。”

衣飞石放话说要给皇帝守宫门,太后不可能不知道。

她在衣飞石回京的第一时间就表明了态度,你要做羽林卫将军,可以,我支持。

谢茂和太后隐约不痛快,衣飞石就把这母子二人之间的隔阂想得异常巨大,原以为太后必然要争上一回,哪晓得根本都不必皇帝提,太后自己就先退了这一步——说到底,当初太后说服皇帝任用张姿做羽林卫将军,就是因为张姿是最合适的人选。

衣飞石灭陈之后,京中局势就变得不同了。如今他再交了兵权回京,太后还能坚持说皇帝的信任是荒谬不可信的么?

皇帝信任了衣飞石,灭了陈朝,收了西北兵权。

衣飞石信任皇帝,灭了陈朝,顺利交回了西北兵权。

事实胜于雄辩。谢茂与衣飞石之间在外人看来荒谬不已的信任,已经用事实和结果,说服了所有曾经对他们将信将疑的人。如衣尚予,也如太后。衣尚予也只是教训衣飞石,不要得陇望蜀,知道见好就收,他相信,起码现在的皇帝对衣家没有恶意。

如今皇室对衣家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太后就更没有理由怀疑衣家的忠诚了。

不管皇帝曾经脑子抽筋一样的信任多么地荒谬,事实证明,他的信任没有错。

从太后答应皇帝带着三万卫戍军巡幸西北的那一刻开始,衣飞石执掌羽林卫就没什么阻碍了。太后已经认同了皇帝对衣飞石出格离谱的信任。随后衣飞石在西北的所作所为,也证明了他配得起皇帝这一份荒谬的信任。

衣飞石略讪讪地跟着太后起身,依在她身后,不好意思地说:“娘娘是那个意思吗?”他这话问得很无礼,又显得很亲昵。不是毫无防备的至亲之间,不会这么大咧咧地问。

谢茂一直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这会儿就听得更认真了。

太后笑道:“是那个意思。”

她走近桌边,谢茂扶她入座。她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授以箭术衣钵的徒弟,说道:“朝中都说沭阳侯是我的心腹。若论心腹要害,谁又能及得上你?”

她说这话时,看的是衣飞石,可谁都知道,她真正想要倾诉的人是谁。

谢茂笑道:“朕也一样。”

次日不朝,不上班的谢茂就缠着衣飞石,在太极殿待了一整天。

内阁诸臣照例要来太极殿回事,赵从贵就只得出来撒谎,说皇帝偶感风寒,正在将息。太后哭笑不得地打圆场,还故意差了大宫女到太极殿送汤药,表示皇帝确实病了,连太后都惊动了。

三日清晨是小朝,衣飞石脸上的巴掌印儿也全消了,君臣二人一齐去了玉门殿。

升朝之后,皇帝都没有和内阁商议,直接在朝堂上抛了一个话题:“陈朝已灭,灭陈巨勋也已归来。如何酬功赏勋,朝中已有公论,衣卿加官进爵不在话下。衣卿灭陈,非一夕之功。自太祖太宗立国,夙愿饮马兰宫,数代帝王呕心沥血,万千忠诚将士洒血疆尘,衣卿之前,无数勋臣皆应厚赐重赏,上表祖宗社稷,下慰忠魂于九泉。”

所有朝臣都有点懵,皇帝这是想干嘛?

只有站在前排的黎王一颗心剧烈地跃动起来!他意识到,皇帝这是在履行诺言了!

皇帝要给谢芳追封!

谢芳死于诸秋战场之上,说和灭陈没关系?诸秋不平,何以灭陈?

谢芳堂堂文帝嫡长子,奉命出征,死于战阵,如此勇武忠贞,难道不值得追赠,不值得永铭青史,万代赞颂吗?他若不死,原本就该是谢朝的下一代皇帝啊!

不过,谢茂也不可能一口气就把自己的最终目的点出来。

他冲内阁点点头,说:“此事由内阁主理,吏部、兵部调卷考功,往前三代五十年间,所有死战殉阵之忠臣良将,皆要一一记载在卷,于兰宫勒石为碑。朝廷已经追封、追赠、赏赐抚恤的,着考功司重新核准其功勋赏格,重者不夺,轻者再赏。”

他这一番话,重点就在于轻者再赏四个字。

本就是专为谢芳而来。

现在就只差一个能领会上意的聪明朝臣了,当然,这人都是现成的。

“六兄近日无事,到内阁帮办此事吧。”

谢范忍着满心的激动,上前磕头领命:“臣遵旨!”

突然把黎王弄进内阁帮办,内阁几个老狐狸哪还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刚散了朝,激动的谢范就被几个内阁大臣拖去了文华殿。给内阁大臣揽了事儿,也不担心谢范会对追封谢芳之事不上心,谢茂悠悠闲闲地带着衣飞石出了宫。

出了皇城不到两条街,车驾就在住云台门前停了下来。

衣飞石顺手扶谢茂下车,问道:“今日到住云台消遣么?”心中略有几分不解。

住云台是太宗元后余氏的私产,这位余皇后乃是太宗表妹,母亲涟阳大长公主是太祖亲姐,父亲余恒是太祖打天下的老兄弟,她自己与太宗皇帝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因此,为了太宗宠幸妃嫔,余皇后常常拈酸吃醋和太宗闹脾气,国母一怒之下出宫回娘家当然不行,这位气了又要往外跑,太宗就把皇城外的住云台圈了起来,赐给余皇后做赌气时的栖身之地。

曾经住云台风光极好,园中遍植梨树,花开时梨花如雪,观之如同云海,得名住云台。

到了仁宗时期,也有宫妃想要效仿余皇后,求皇帝赐住云台以示恩宠,惹得仁宗皇帝头大如斗,干脆就把住云台封了,谁也不许住。

文帝时,元后、继后也为了住云台一番勾心斗角,惹怒了文帝之后,干脆把住云台塞给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宫妃,刚刚被立为皇后的大林氏大发雷霆,暗中遣人将这宫妃烧死在梨花云海之中,住云台盛景不在,就此凋零。

这么多年来,住云台就荒废在皇城之前,明明位置非常好,占地也颇具规模,没有被火焚烧的地方更是雕梁画栋气派辉煌,却始终没有人敢贪图染指——皇后宫妃住过的地方,除了皇帝御赐,谁敢伸手去要?亲王住进去都逾制了。

不过,这地方曾经再好,此时也荒废已久,来这里干什么?衣飞石自然不解。

宫监上前开门,谢茂带着衣飞石散步入内,此时秋高气爽,凉风习习,走进住云台一道大门,风中就传来桂花的香气。和衣飞石想象中荒芜不整的景象不同,住云台明显已经修葺过了,砖瓦锃亮,处处秩序井然。

最让衣飞石惊讶的是,这曾经让皇后、宫妃住过的皇家别院,居然全部缩减了规格。

不是他自恋,他仔仔细细地留心了一下,不管是房檐还是屋脊,门前的踏跺层级高度,照壁的长短高矮……林林总总,每一分每一处,全都已经缩减成一等公的使用规格。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即将住进一位国公爷的宅子。

陛下是要把住云台赐给我住吧?衣飞石心尖儿有点缩紧,暖暖地有点烫。

衣飞石不是没见识的人,他不在乎这个气派辉煌的院子,他在乎的是皇帝对他的心意。

文帝泄愤似的把住云台赐给炮灰宫妃居住不提,这座住云台,本就是太宗与余皇后爱情的象征。太宗确实不可能为了余皇后荒废后宫。可是,他一生敬重余皇后,对余皇后永远温言细语,宫妃虽多却无一宠妃,爱重余皇后所有的子女,将皇位留给了余皇后的嫡长子,这就是一位古代帝王能给皇后的所有爱情。

余皇后之后,多少皇后宫妃期盼着这座住云台?

然而,这么多年以来,太宗只有一个,余皇后也只有一个。

“陛下。”衣飞石按捺住心中的雀跃,四下都是太极殿的下人,他第一次在外边主动拉住皇帝的手,“陛下,陛下。”

衣飞石高兴了不会说甜言蜜语,只会干巴巴地喊陛下。

谢茂被他喊得高兴,心里也挺得意:“怎么?喜欢?”

衣飞石不住点头:“喜欢!”

“喜欢也不能白给你。”谢茂低声在衣飞石耳畔说了句什么。

衣飞石非但没有害羞,反而眸光闪闪地点头,满口答应:“嗯,好。”又忍不住问,“陛下喜欢为何不早些告诉臣?不必今夜,夜夜皆可行事。”

故意开黄腔的谢茂又被噎了一次,拉着衣飞石在住云台各处转了转。

从去年衣飞石灭陈献俘之时,谢茂就着人开始修葺住云台,主要是修改缩减规格,将地填了起来,一处处地改。

他自然也可以让衣飞石用皇后规格,只要他想,立衣飞石为皇后也不是没办法。

之所以不那么做,就是不想做而已,不值得去辛苦经营而已。在他的心目中,衣飞石就是衣飞石,是衣大将军,是国公爷,衣飞石存在的意义不是做他谢茂的皇后,衣飞石留在史书上的字迹也不该是太平帝盛宠的男皇后。

谢茂想要进入衣飞石的生命之中,却不想让自己的存在淡去了衣飞石本身的光彩风华。

二人在住云台转了大半个下午,主要去观云小楼盘桓多时。

这也是谢茂前世发现的秘辛之一,住云台的观云小楼有一条密道,直接通向太极殿东殿。

当然,如今在太极殿那一头的出口已经被堵死了,谢茂打算过几日再秘密差人通开。他当然希望衣飞石能常年居住在太极殿,但衣飞石封了国公,总得有个自己的府邸,这府邸最好离皇城近,最好有条便道直接到他寝室……

这不是全齐活了吗?谢茂再次感谢老祖宗。谢谢你们俩夫妻恩爱,吵架还带挖密道的!

谢茂和衣飞石分享了这个秘密,衣飞石也特别兴奋,难得像个孩子一样钻进密道东看西看,玩了半天,二人兴尽回宫之时,赵从贵小声来回禀:“禀圣人,下边说,长公主府遣官媒去了工部员外郎黄晓清家……”

衣飞石暗道糟了,回头一看,果然,皇帝脸色瞬间就青了。

第124章 振衣飞石(124)

衣飞石近日就觉得皇帝行事不怎么讲究,幼稚起来比八岁孩童还可笑。

前日皇帝才为了他糊弄父亲弄出什么高娶低娶的事不痛快,他认错之后,皇帝才舒坦了。

虽说皇帝保证不用他来费心此事,可衣飞石哪里敢真的让皇帝出面?他头疼得很,皇帝这么急吼吼的样子,根本容不得他三五个月慢慢布局。

短时间内,他怎么才能说服衣尚予,让衣尚予觉得“相信皇帝”这件事,不是他脑子抽了?

为难归为难,衣飞石也沉浸在与皇帝久别重逢的欢愉中,暂时没想过怎么应对此事。

毕竟,谁能想得到,长公主府的动作会这么快?给衣飞石挑选的妻室,再是寒门小户也不可能真的低到尘埃里去。这要选一个合适的人选,就不是太容易的事,怎么也得打听打听吧?

他回京才几日?第三天而已!家里居然就请了媒人,去女方家里“商量”他的婚事了?

这事儿不单皇帝气疯了,衣飞石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不过,衣飞石细想下来也不奇怪,既然是父亲配合他做戏,当然是越离谱越好。

京中才传出了衣家父子不和的消息,长公主府立马着急上火地给衣飞石定个小门小户的妻子,岂不是更能显出衣家父子矛盾重重,以至于衣尚予不惜撕破脸皮,用婚事辖制拿捏儿子?

倘若不考虑皇帝奇怪的想法,衣飞石这会儿就可以气冲冲地上门打媒人了。

父子配合做戏,当然是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想起皇帝前日才问“朕是否见不得人”,衣飞石就慌得不行,紧张地拽住皇帝的袖子,声音有点紧:“陛下,臣这就回家去和臣父说明白,您别和臣生气,实在是昨日今日都不得空闲,此事臣得亲自和臣父交代,也不好差遣下人去说。”

这两天衣飞石都被皇帝缠得死紧,哪儿有空去见衣尚予?当然,就算衣飞石有空出宫,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亲爹说这件事。

他保证道:“臣这就回家去。”

衣飞石这么着急,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皇帝在对他的事情上一向显得出格。

上回皇帝听说他挨打了,一辆马车往长公主府长驱直入,丝毫没给衣尚予面子,生生把长公主府门槛都拆了的事,衣飞石还记忆犹新。

那回要不是长公主疯起来要杀他,被衣尚予“病”在后宅不许起身,何止区区一个门槛?只怕一腔怒火没地儿倾泄的皇帝,还真就敢把长公主府从东到西全拆一遍。

这回皇帝也气得不轻。就算皇帝不去拆长公主府,他堂堂天子之尊,亲自跑去把人家官媒或是女方家里砸一顿,衣飞石也受不了啊。

一旦这消息传出去了,坊间风闻就能把衣飞石和皇帝的暧昧消息吹上十年。

——如今京城里也有人谈论淑太妃当年给信王提亲的事,不过,信王和皇帝不一样,那时候的局势也不大一样,多数人提起当年的事都当作笑谈,很少有人当真。这要是衣飞石定亲,皇帝又亲自出面砸场子,恐怕就不是“迫于局势”四个字能打发得了了。

谢茂摇头道:“你去说什么?他再打你。”

“不会打……”衣飞石说得略心虚。

衣尚予才警告过他,皇帝所说的话没一句能相信,他现在就去跟衣尚予说,我和皇帝互诺一世不近妇人,只怕会被衣尚予一掌劈碎脑袋,看看里边有没有水。

衣飞石这样战战兢兢的模样,谢茂看了又好笑又好心疼,拉着他摸摸脸颊,安抚他紧张的情绪,柔声哄道:“朕答应过你,这件事朕来办。你怕朕生气?朕那么小气?”又吩咐余贤从,“先回宫。叫龙幼株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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