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爸爸咽气不到半个时辰,你的奴婢就敢欺负他的奴婢,可见素日猖狂!

他老人家以我为嗣,我若连他身后之事都管不好,对得起他扶立我的一番苦心么?

“都拖出去——”

谢团儿指着以小寺为首的一群新君心腹奴婢,“皇考龙驭上宾,不能见血。绞死吧。”

如今守在太极殿外的御前侍卫、羽林卫皆以襄国公之命是从,谢团儿吩咐一句,襄国公没有吭声,立刻就有侍卫冲了进来,将这群咋咋呼呼的新晋宠奴一个个拎了出去。李承鄞到底有点眼力价,不敢硬扛,跪地求道:“太后娘娘开恩,他们都是陛下心腹近……”

谢团儿挥挥手,李承鄞就被一齐拖了出去,一根绳子套住脖颈,生生绞死。

——他至死也没有想明白,明明皇太孙登基了,明明他就要一飞冲天了,怎么就死了?

太极殿内一片死寂。

谢团儿这一手太狠了。

当着朝臣的面,以不敬大行皇帝的名义杀光了新君的心腹奴婢,连新君的伴读都一并宰了。

李承鄞是靖屏伯李念慈的次子,靖屏伯李念慈也算是太平朝后期比较被先帝倚重的武官,太后连他的儿子都像奴婢一样随手宰了,可见根本没把新君放在眼里。

“扶陛下去偏殿稍歇。”谢团儿道。

秦筝连忙重新安排宫人,把皇帝送去了偏殿,几个太医也跟了去照顾。

谢团儿方才上前扶起衣飞石,柔声道:“公爷,大行皇帝即要装裹移奉奉安宫,我等也要更换丧服,布告天下,劳您费心在此看顾一二,可好?”

当然没有让外臣看着皇帝装裹的道理。

可是,衣飞石不能拒绝谢团儿好意。他太想留下来了,他怎么能让陛下独自面对死亡?

“臣谢太后。”

衣飞石膝行退后一步,额头触地狠狠磕头,心中无比感激,谢谢你让我留下来!

谢团儿一愣。

看着襄国公几乎平齐伏在地上的身影,她才真正有了一种皇爸爸驾崩的知觉。

皇爸爸死了,所以,公爷失去了倚仗。他原本那样尊贵的身份,连我父王母妃都要向他叩拜行礼,如今皇爸爸死了,他……就要拜我了。双膝落地,额头磕地,大礼参拜。

“您快快请起。”谢团儿再次扶他。

她很想说,您以后跟从前一样,不必拜礼,又知道这话现在说就太过分了。

若她已经在朝廷站稳了脚跟,这么说,是对旧臣的礼遇。如今这么说,外人只会觉得衣飞石仗势凌人,以下克上,拿捏着兵权势力欺压太后母子。所以,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

先帝大行当然有很多事情要忙碌,所幸有谢团儿操持所有,衣飞石就闲了下来。

谢团儿带着群臣对大行皇帝三叩九拜之后,离开太极殿。太常寺发放丧服,群臣先回家报丧更衣,近二十位文武重臣与宗室王爷则在宫中更换丧服,一部分前往奉安宫等待先帝棺椁移奉,一部分在醒春山房议事,主要是安排布告天下的诏书,敲定大行皇帝谥号、庙号,确定登基大典时间,改元之事。

谢团儿带着宗室、大臣们离开之后,太极殿重新变得空荡荡的,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衣飞石起身走到龙床边,看着憔悴得脱了形的皇帝,心想,怎么会这样呢。

十天之前,他还想着,今年乌梅养得好,夏天可以亲自给皇帝做酸梅浆喝,住云台的水屋子旧了,这些天就该翻新了,匠作监画了新图纸来,给皇帝过目挑一挑,夏天才好陪皇帝去歇凉。是啊,这才春天呢,所以,他想的都是夏天的事。

等夏天到了,他才好琢磨,秋天要和皇帝一起做什么,玩什么,吃什么呀。

皇帝静静地躺着。

衣飞石跪在他身边,用手轻轻覆盖在皇帝的胳膊上。

皇帝的身体还没有冷,还带着一点点热气。可他似乎就能感觉到那热气在一点点消散。

怎么会这样呢。衣飞石愣愣地看着。他知道皇帝死了,他也知道人终有一死,他见了无数次死亡,死在他手里的敌兵不计其数,他大概比世上大多数人都知道死亡的滋味和意义。

他曾替衣飞金装殓。也曾替沭阳公张姿装殓。

他见过那么多的尸体。

可他从没想过,他心爱的陛下会变成尸体。好奇怪呢,皇帝不是万岁万万岁吗?

他们怎么骗人呢。

皇帝怎么才活了个万岁的零头,就崩了呢?

“您去的那个地方……”衣飞石拉着谢茂的手,一点点凑近他失去了呼吸的脸庞,“臣去不了啊。陛下,臣……去不了啊。”

皇帝却只是静静地躺着。

既不会睁眼对他笑,也不会搂着他说话,根本不理会他有多痛苦。

陛下活着,若陛下活着绝不会……绝不会不理我。衣飞石低头吻住皇帝的嘴唇,就像是吻上了一团带着残血的死肉,那一股散去了活力的死寂,让他清晰地感觉到了死亡。

泪水落在温热与微凉交织的嘴唇上。

一个生,一个死。无论衣飞石如何轻舔,皇帝也不能给他任何回应了。

泪水沾满了彼此的嘴唇,皇帝却越来越冷。

衣飞石试了几次,终于失声痛哭。

我的陛下,没有了。

没有了。

襄国公在太极殿内痛哭失声,里里外外的人都听见了。

朱雨、银雷、秦筝、楚弦都默默地守在门外,太常寺与礼部的官员也都老老实实地候着。

襄国公的哭声太过悲恸,在太极殿服侍的小宫奴们都忍不住跟着眼泪啪嗒啪嗒掉,先帝是一位极其宽和的主子,待下人尤其和蔼温柔,满宫服侍的奴婢,哪一个不曾受过皇帝厚待?想起先帝音容笑貌,想起他起居坐卧时的风度,宫奴们多半都是越想越伤心,没一会儿,袖子就湿透了。

都以为襄国公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哪晓得不过两刻钟,里边悲声渐止,襄国公就走了出来。

“准备清水衣裳,我替陛下装殓奉安。”

衣飞石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眼皮肿起老高,声音却很冷静。

朱雨、银雷早就准备好了一切,他们是在潜邸就服侍皇帝的老人,自然要送皇帝最后一程。李从荣、郁从华跟在身后,连秦筝、楚弦都要退后一截——资历差一些,这会儿就轮不上了。

准备好装殓擦洗的器皿进屋,太常寺的官员跟着布置灵幡,布置科仪。

衣飞石亲自替皇帝脱了身上寝衣,慢慢擦洗全身。他熟悉皇帝身体的每一个地方,他也知道奴婢们对皇帝也绝无不敬之处,可是,他还是想自己来做。因为,只有他才会怀着最钟爱和最虔诚的心来侍奉。他爱皇帝,爱皇帝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哪怕是最污糟的地方,他也丝毫不觉得恶心。

从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对皇帝就只剩下爱,再没有任何不好的情绪。

哪怕皇帝蛮横的时候欺负他,训斥他,哪怕他其实也生气了,却也从不会讨厌皇帝。

他替皇帝洗了九遍。

朱雨捧来大行皇帝冠冕,穿上日月山川,穿上天地星辰,穿上这一片皇帝所深爱的太平天下。

太常寺的官员在念祷文。

衣飞石听不清。

他红着眼睛替皇帝穿好衣裳,替皇帝梳头,戴上紫微九星冠冕,看着冕旒垂下,一点点遮盖住皇帝的容颜,诀别的滋味一点点扼紧他的咽喉。

一滴眼泪倏地坠落。

衣飞石稳稳地伸手,将那滴泪接在了手心。

——他不能让眼泪落在皇帝身上。如果皇帝知道他哭了,是不是就舍不得走了?不能哭。

他不得不往后退。

因为,他接得住一滴泪,接不住此后的更多。

楚弦递来冰冷的毛巾,衣飞石冷静地擦了擦脸,将烧得赤红的泪眼捂住片刻,让泪水都留在毛巾里。摔开自己碍事的泪水之后,衣飞石重新上前,继续替皇帝穿戴衣冠。

整整两个时辰,终于装殓完毕。

为了让衣飞石送大行皇帝最后一程,谢团儿不顾礼法带走了所有宗室大臣,所以,衣飞石独自将皇帝抱进了棺材,当他把皇帝放下的一瞬间,看着那一口肃穆贵重的帝棺,心中涌起恐惧。

……我要把陛下,放在这个盒子里,盖上盖儿?

没有人陪着他。

他一个人躺在这里?

他渴了怎么办?他要喝茶怎么办?他睡得热了要喝青草汤怎么办?……他太无聊了,想要我陪着他,想要临幸我,怎么办?都没人看着他,没人听着他。

他本该是一呼百诺,稍微翻身,就有殿外几十个宫奴跟着上来献殷勤的。

怎么他死了,就没人管他了吗?

“公爷?”朱雨提醒道。

衣飞石方才收住自己的念头,陛下说了,不许任何人殉葬。所以,不许殉葬。任何人都不许。他慢慢抽回自己扶着皇帝的手,看着皇帝静静地躺在棺木之中,退至殿下,俯身施礼。

殿内所有官员、奴婢随之下拜。

“移梓、奉安。”

当日,大行皇帝移奉奉安殿。

衣飞石一直跟着大行皇帝。

大行皇帝在太极殿,他就守在太极殿。大行皇帝移梓宫于奉安殿,他就守在奉安殿。

据说新帝苏醒之后,得知心腹宫人与伴读李承鄞都被太后绞杀了,顿时大发雷霆,将太极殿偏殿砸了个稀烂。衣飞石对此也不甚关心。皇帝死了,太极殿对他也失去了意义。只要保保不来砸了皇帝的梓宫,衣飞石都无所谓了。

谢团儿很忙,百忙之中还抽空亲自来奉安宫祭拜,按道理说,她明日大殓再来就行了。

衣飞石见她来了反而不知如何自处——皇帝立宝宸公主为嗣,要守宫也该太后来守。他若是个奴婢也罢了,可是,他不是。他是襄国公。以他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该守在奉安殿。

见衣飞石尴尬又坚持忍着尴尬不肯离开,谢团儿心中都是酸楚。

这会儿没有大臣跟着碍事,她上前拉住衣飞石的手,喊道:“阿爹。”

“……太、后。”衣飞石一向冷静刚强也被她一句话喊得有点崩,坏丫头瞎嚷嚷啥?

谢团儿四十几岁的妇人了,这些年在六部打转,脸上也带了些风霜。可是,她此刻牵着衣飞石的手,就像她幼时牵着谢茂的手一样,“皇爸爸不在了,谢谢只有你了。阿爹。”

“臣……”

“公爷爸爸。”

“……”

衣飞石招架得住“阿爹”,招架不住“公爷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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