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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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八月二十二日会试,还有整五个月。
若龙幼株足够聪慧刻苦,再有名师指点,把她的文笔章法捋清楚并非妄想。
“下官不与大人客套。”
百里简接了龙幼株的文章看了一眼,他阅读速度非常快,就似随便看了一眼就放下了。
龙幼株施礼道:“是妾来得唐突了。”
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官位,对着百里简谦称为“妾”,惊得百里简都跟着站起来,连连作揖:“不敢当,大人,您请坐。”
“与百里大人轻交深求,妾也颇觉汗颜。”
龙幼株也是没办法,京中文臣虽多,有才华指点她的也不少,然而,愿意教她,也不会存心把她教歪的,又能有几个?就算人家没有坏心,龙幼株能信任的,又有几个?
龙幼株说了自己的难处,又表白道:“妾幼逢家国之变,委身风尘之中,蒙圣人恩慈怜悯酬以听事司之任,二十年战战兢兢恪尽职守,是臣是奴,是人是犬,皆在今秋一试。”
“求百里大人仁心垂怜,妾必偿报大人今日恩德,至死不忘。”
一位前听事司司指挥使、今左都御史的“友情”,很多人都难以拒绝。
倒不是因为跟她做了朋友有多少好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若还敢拒绝她,那只怕就是“今日仇怨,至死不忘”了。
百里简觉得这要是被龙幼株恨上就麻烦大了,连忙解释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当日在黎阁老府上已看过大人所写的文章,今日看来进步不小,想来黎阁老点拨得力,大人也是读书的种子,命中自有魁星照耀。”
他都不敢再去拿龙幼株带来的文章,凭着匆匆一瞥的记忆,和龙幼株讲了讲文心、文眼的关系。
他就拿龙幼株刚做的文章做范文,将龙幼株所写的砍了一大半,也不必龙幼株询问,信口新作补齐,一篇八角俱全、质朴无华的时文就做完了。深入浅出侃侃而谈,尤其让龙幼株惊诧的是,百里简不是单纯讲道理,他是空口做文章,顺着龙幼株的旧文,砍了章法不清的废话,随口就补全了。
她本以为百里简看了自己文章一眼就放下,是不想搭理自己。现在知道是误会了。
人家是神童啊!
神童看一眼就够了!
百里简本身文风清丽风雅,一篇文章写出来隽秀天成,读之朗朗,口有余香。这会儿随口帮龙幼株补齐的文章则文风大变,文质而朴,平而不庸,带着古拙意趣,与龙幼株的文风一脉相承。
换句话说,他帮着龙幼株补齐的文章,是龙幼株目前作文水平的配套升级版。
半个月前,龙幼株觉得黎阁老已经是极其了得的老师了,今天被百里简的一对一专人使用教材震了一回,顿时觉得黎阁老被百里神童比成了渣渣!
她听得如痴如醉,身边女卫帮她摆开笔墨纸砚,她很认真地在堂上茶桌上记笔记。
——年纪大了,记性不如从前了。再者,好记性也不如烂笔头。
百里简松了口气。
好歹这个误会是过去了。他可不想被听事司和都察院同时盯上!
看着龙幼株趴在茶桌上认真写字的侧影,百里简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位在朝堂上叱咤二十年的听事司女魔头,也不是传闻中那么不近人情、面目狰狞。
龙幼株在百里简府上待了一整天,百里简本来和黎顺约好了去看马,这会儿也只能放鸽子了。
临走时,龙幼株问:“昔时黎阁老在家,妾每五日请黎阁老赐教。”
人家死了老婆你都能每五天雷打不动地去送作业,我这没老婆的人难道还敢不许你来?百里简很知情识趣地作揖:“下官随时恭候大人大驾。”
龙幼株特别高兴,深施一礼,道:“今日来得仓促,妾择吉日给老师送束脩来。”
还是别了吧……?百里简心里觉得怪怪的,又不敢当面拒绝兴匆匆的左都御史大人。
一直到龙幼株领着女卫带着记了好几叠的墨卷,高高兴兴地走了,他的书童提醒:“族长,您这束脩可不能随便收吧?那得问问费老师。”
百里简才醒悟过来,对啊,他是东胜学派顶级文宗费涓的关门弟子,一旦收了龙幼株的束脩,龙幼株就跟东胜学派牵扯不清了。哪怕是个记名弟子呢?那也是东胜学派的人。
他挥挥手,侧目望向空荡荡的茶桌。
龙幼株刚才侧身提笔的身影似乎还残留在那里,他伸手在虚空中摸了摸,脸竟有些红。
书童目瞪口呆。
※
从此以后,龙幼株就经常出入百里简府上。
百里简没心没肺还等着龙幼株来送束脩,他亲老师费涓都快头疼死了,哪晓得龙幼株似乎就是说说,并未当真。每回来百里简府上,都会带着厚礼。
一来二去,混得熟了,袁十十偶尔也来,吴氏姑侄也跟着来,最后,连黎簪云都来了几回。
黎簪云道:“吾在少女时,常梦想有一日,能与家中兄弟一同下场,决一雌雄。大哥二弟皆魁榜高中,吾却嫁作人妇,养育孩儿,荒废诗书。先夫去了,伯兄争产夺子,多得皇太后庇佑,吾先在长信宫行走,后东皇阁洒扫,再蒙圣人青眼,许吾上书房讲经授书——”
“吾亦一妇人,不得进士出身,攀慈帏,步青云,朝野多有闲言碎语。”
“三十年读书文章,今秋一试,吾必要下场,一展胸中所学、平生抱负。”
百里简肃然起敬,一揖到地。
然后,他就看着黎簪云的墨卷,苦笑道:“太傅,您这文章,下官挑不出毛病。”
一向肃静刻板的黎簪云,眼底居然露出了一丝隐隐的骄傲之色。她本来也不是来找百里简指点文章,而是告诉礼部,她这回也要下场,省得她去录籍报考的时候,把礼部官员吓住——
另外,她也是来帮着指点吴氏和吴元娘。把百里简让给龙幼株,给龙幼株做特训。
至于为什么她非要到百里简的府上指点吴氏与吴元娘……这会儿吴元娘正藏在姑姑身后,偷偷地打量端坐书案前,宛如玉树芝兰般俊美的百里神童。
黎簪云心中叹息,百里简这样前程远大、必然入阁拜相名留青史的人物,寻常人家哪里匹配得起?吴元娘家世不显,且失了童贞。就算没有几年前的变故,她也没有任何嫁给百里简的可能。
只因百里简年近而立也不曾娶妻,有传闻说他身体不大好,吴元娘眼睛就亮了。
只要能伴在百里神童身边,守着他,爱护他,她不怕守活寡。
吴元娘敢想,吴氏敢做,姑侄两个一拍即合,就一起跟着龙幼株来百里简府上蹭课听。
吴氏在闺中读书也是极其厉害,她因休夫夺子之事,惹出天大的风波,儿子也隐隐怨恨她——她很明白,只要她能进士及第,只要她能赶上龙幼株这一班船入朝为官,皇帝必然会重用提拔。儿子能怨恨一个寡居无权的老母,难道还能怨恨一个封疆大吏、风光无限的母亲大人?
陈家眼看就要败了,陈瀚也已死了,儿子能倚靠的只有自己。
人皆逐利。只要她有能力给儿子一个风光的前程,怨恨?不存在的,就算有,时间也会打败它!
吴元娘对百里简心生爱慕也不是花痴,她也知道自己配百里简差了一些,所以,她很珍惜与百里简相处的时光,也很疯狂地汲取着百里简授予的经验知识和能量。
姑姑说得对,只要能在今科及第,选上官,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靠父兄,不靠家世,不靠贞洁。就凭我吴元娘本人,我要优秀到他看得见我,觉得我值得!
※
太平二十五年会试定于八月二十二日举行。
入闱当日除了雄心勃勃来捡便宜的落第举子们,还有不少看热闹的闲人。
“听说今科有女场。”
“我听说是男女一起,哪有什么女场男场?”
“那住进去就是整三日,吃喝拉撒都在号房里,外边还有巡丁监考,不许遮挡。男人家也罢了,扯下裤子就屙……这妇人家……嘿嘿嘿,哈哈哈……”说着就是一阵充满恶意的怪笑。
贡院开了两个门,一边放行举子,一边放行在礼部登记报名后应考的女生。
举子进场一应规矩遵照旧例,检查文书考牌,再搜查考篮与身上是否有夹带,旁边女考生如常也仿照这边例子,不过,负责检查的小吏换成了宫中女官。举子那边要检查身体,女考生一样要检查。
今科报考下场的女考生一共有七十九名。
这个数字大大超出了朝廷诸大臣的想象,哪怕皇帝大开方便之门,凡报考的妇人只要能识文断字,礼部都准许她们入场,可是,足足七十九人!
如龙幼株、黎簪云、吴氏姑侄这样的妇人不谈,她们都是离经叛道之人。
剩下七十多个女考生呢?这其中大部分是寡妇,是失怙失恃之女,有官家出身,有商家出身,有些就认得几个字,有不少则真是才华横溢,经史策论胜于男儿。
最让人震惊的是,居然还有朝廷大员支持家中女儿、媳妇一齐下场,。
这位朝廷大员姓沛,名宣文,一般大家称呼他沛阁老。他两个闺女四个儿媳妇,除了正在坐月子的二儿媳妇李氏,剩下五个全部来贡院报到了!
——叫女儿来下场考试不稀罕,敢让儿媳妇出门考试的,这才是真胸襟广阔啊!
这日沛宣文亲自来送家中女眷入闱,恰好碰见被赶出考场的百里简,百里简无奈地拱手,说道:“圣人说下官常常给女考生指点文章,怕有徇私舞弊之嫌,临了一道圣旨,把下官赶出来了。”
“啊?”沛宣文也吓了一跳,“那可怎么办?”
黎洵和单学礼商量好,让百里简给龙幼株当枪手,这事儿在内阁不是秘密。
他偷偷把百里简扯到一边,说:“我那大儿媳妇文氏,是文家鼎鼎有名的女诸葛,要不,我叫她试一试?”
“多谢您好意。不过,陛下圣意如此,里边只怕也不敢动了。”百里简低声道。
本次会试的主考官只有一正一副两位,钦命以户部尚书裴濮为主,吏部侍郎狄琇为副,另有十八房同考官,隐隐绰绰全都跟内阁几位大臣沾着关系——方便帮龙幼株换卷子。
这原本是个大型的官方作弊现场。
百里简作为知贡举,也就是监考官,负责巡场监视纪律,不让上下勾结作弊,前几日就已经混进了贡院,今日考生入场,他反倒被一道圣旨逐了出来。
这下子,贡院里所有人都懵逼了。
——百里简没了,谁替龙幼株写卷子?
沛宣文立刻出主意,我大儿媳妇考试厉害,她答了题,叫里边递小抄给龙幼株。
百里简的顾虑则很现实:皇帝态度这么明显,谁知道里边哪一个会反水?说不定裴濮、狄琇都意见不合。这时候哪里敢一意孤行去替龙幼株作弊?科场作弊,抓住了斩立决的罪名。
沛宣文捻起胡须,觉得皇帝这一出也是圣心难测。
李玑也跟着圣旨出了宫,正要找师弟商量对策,远远地,看见几辆覆着黑绸的马车停在道边,站在马车前的卫士个个精神昂扬,带了点目下无尘的气势。他连忙吩咐车夫:“停车停车!不去了。”
皇帝居然亲自来了贡院!
※
谢茂和衣飞石坐在马车上,车窗上覆着纱帘,车里能望出去,外边看不清里边。
“那是周记商行的大小姐周念珠……”
秦筝跪坐在车辕边上,轻声给车里两位报名号。
周念珠是衣飞石大嫂周氏的娘家侄女,衣长宁的表妹。今日衣长宁亲自来送表妹进场,话别之后,周念珠排队进贡院,衣长宁就在一边守着。
“宁儿也该续弦了。”谢茂老婆婆一样操心衣家后辈的婚事,也不见他多关心孝帝子孙。
衣飞石道:“他年纪这么大了,若想续弦,自己会想辙。”
“前头出了那么大的事,他敢自己提续弦的事么?”谢茂责怪衣飞石不体贴,“你不要整天板着脸训斥他,给孩子吓得看见你就腿软。朕如今不抬举他了,他那‘呕血之症’能不能好了?”
衣飞石挺纳罕的,他觉得自己对侄儿不错的呀?
那边周念珠已经进了场,衣长宁正准备回家,骑马掉头时看见了停在路边的黑绸马车,连忙下马步行上前见礼——他在羽林卫当差,当然认识御前侍卫和随扈的羽林卫。
谢茂隔着车帘子笑道:“不必拘礼。先找地儿待一会儿,朕待会儿带你吃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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