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范头戴的丧帽掉了,长发乱糟糟地耸在肩头,他坐在地上,看着皇太后的灵位,突然大哭道:“湛姐姐,我和香狗子又打架,你不管管么?”

衣飞石闻讯赶来时,恰好看见谢范一边哭一边爬上前,挨着皇太后的棺椁痛哭流涕。

“公爷。”衣飞石先向一旁的张姿施礼。

张姿沉默了许多。除此之外,他似乎没什么改变,既没有一夜白头,也没有三日暴瘦,连哭丧都没有谢范这样悲痛。

“王爷,外边命妇都听着呢,您这样委实不像。”衣飞石上前劝说。

太后又不是谢范的亲妈,哭成这样很容易惹人联想。谢范正在伤心上头,轻易听不进去,只抱着皇太后的棺椁哇哇地哭。他这样伤心,惹得衣飞石也伤心起来,只得守在一边给他递手帕子,递茶水。

好说歹说把谢范劝了回去,张姿仍是守在奉安宫不肯离去。

他和太后的关系如此特殊,皇帝默许他十二个时辰守灵,谁还敢多说什么?

衣飞石把乱糟糟的奉安宫收拾干净,重新给太后上香烧纸,看了看点着的长明灯,轻叹一声,又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太极殿。

皇帝这会儿也是在发疯。

皇帝当然不会哭得失态,也没有守在奉安宫里不走,他就是冷静得让人害怕。

整整五天了,皇帝每天只睡一个时辰,其余时候都清醒着。不是看折子,就是找大臣们商量政务,逼得几个内阁大臣也要疯了——他们本身也是要值班的,文华殿里事务极多。皇帝还经常把他们招到太极殿里“垂问”,一问就是几个时辰,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衣飞石回到太极殿,发现皇帝居然不在了。

“陛下呢?”

“公爷,陛下说要出去散散,往后宫去了。”

衣飞石只得一路打听着往后宫追,追着追着,衣飞石心里就开始难受。

那是通往长信宫的路。

二十年来,衣飞石常常陪着皇帝走这条路,去长信宫找娘娘蹭饭。有十年时间,太后不在宫中,皇帝也习惯性地往长信宫走,走了一半,又折回来,或是临时改道去别处赏景。

衣飞石一路循迹走到了长信宫,长信宫挂着白幔,宫人们都穿着丧服。

皇帝的仪仗停在长信宫前,朱雨、秦筝都留在门外。衣飞石上前,看见朱雨两眼含泪。

太后在宫人眼中绝不称不上慈悲二字,她处置奴婢从不手软。然而,满宫上下蒙受她老人家恩庇的奴婢也绝不在少数。如今宫中的定海神针没有了,念着她从前的好,真心哭丧的总比敷衍故事的多几分。

衣飞石轻手轻脚地进门,再进内殿,在太后最喜欢的坐榻上,发现了倒头昏睡的皇帝。

谢茂将脸贴着太后从前依靠的引枕,身上盖着小毯子,缩着身子睡在坐榻一角。他空了很大一块地方。衣飞石眼窝倏地一热,到底忍住了眼泪。

皇帝空出来的那一块地方,就是曾经太后坐着绣花的位置。

太后总是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细致地做着女工,听皇帝说朝廷上的事,听皇帝抱怨,听皇帝说笑话,听皇帝耍赖——然后,她就把做好的香囊拿出来,先分给皇帝,再分给衣飞石。

太后会矜持又期盼地问,喜欢吗?若说喜欢,太后就满意了,乐滋滋地说,阿娘再给你们做。

昨夜,才睡下不久的谢茂突然醒来,抱住衣飞石不放,说:“朕也是没娘的人了。”

不等衣飞石安慰,谢茂就坐了起来,吩咐秦筝点灯,继续看折子。

衣飞石此时远远地站在内殿之外,看着沉沉昏睡在太后故榻之上的皇帝,想起皇帝昨夜抱着自己愣愣的耳语,心疼得宛如刀割。

太后那样好的娘亲,一旦没有了,那该有多疼啊?

那日在空荡荡的长信宫里沉睡半日之后,谢茂的饮食休息就恢复了常态,不再发疯。

皇太后丧礼极其隆重,皇帝一连辍朝二十七日,期间只行丧仪祭祀,百官有事皆由内阁临机处置,处置不了才往太极殿请示。这关头也没人敢触霉头,所有人见面都是满脸悲伤红着眼睛。

太后是文宗的妃子,皇帝登基之后,被册立为皇太后。按道理说,若皇帝孝顺,就应该让亲妈与文帝合葬,显得尊贵。通常而言,只有皇后才有资格与皇帝合陵同葬,其余妃嫔都只能埋在附近的妃陵中,地位完全不一样。

谢茂却不想让太后去跟文帝合葬。

这么多年来,太后从来不提文帝,谢茂就知道,太后只怕跟文帝无爱而有怨,只是碍于谢茂身份,太后不可能说文帝一句坏话。太后喜欢孝烈皇帝,却连一缕青丝都不肯随葬,谢茂也不可能违背了太后的心愿,把亲妈随便找个地儿埋了。

不喜欢丈夫,又不能与心爱的少年同葬,那就跟儿子葬一起吧。

借口文帝陵封陵多年,不忍惊动皇考,谢茂颁旨,宣布把太后葬在旗山陵内。

旗山陵是谢茂给自己修的陵寝,既不巍峨也不气派,往下八十里就是试种神仙种的稷下庄。最重要的是,他挑这个穴眼是自己看过风水的——旺妻家。

当时谢茂将陵寝选址旗山就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这么个破地方,根本没有帝王气派,不宜子孙、不旺社稷,皇帝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本朝所有地理先生也看不懂,不知道皇帝挑选旗山做陵寝是据什么判断?

谢茂用的是他穿越前的风水知识,和这个世界确实不大一样。至于穿越前的风水知识在本朝究竟有没有用?谢茂也心里没数。总而言之,聊胜于无吧。

皇太后薨于盛夏,奉安宫中堆了无数冰山,太后棺椁中放了无数香料,仍旧止不住恶臭。

按照礼法,皇太后棺椁须在奉安宫中停奉百日,行殡礼后移入旗山陵供奉,三年之后再落葬封陵。谢茂实在不忍眼睁睁地看着皇太后尸身朽坏,七日之后,上谥太庙,即颁旨奉迎皇太后棺椁安厝旗山陵奉慈堂。

凡是太后丧仪,皇帝全程亲奉,短短几日就黑瘦了一圈。

让人瞩目的是,跟在皇帝身边的除了皇四子谢泽,还有一位与谢泽服制相同的亲王郡主,崇慧郡主谢团儿。

谢泽的几个儿子以皇孙身份,立在班侧。谢团儿的儿子保保与女儿十五娘,也与皇孙同列。

宗室群臣目光烁烁,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吭气。

——有这份骨气硬气的,要么都死光了,要么压根儿就没被皇帝选入朝中做官。

奉太后神主诣庙行祔享礼后,谢茂流连再三,准备起驾回宫,外边一阵细微的喧哗,衣飞石出去一趟很快就进来了,低声道:“陛下,沭阳公……去了。”

谢茂瞬间脸色涨红,似乎想要发怒,又强自按捺下去,说:“朕去看看。”说着,他又左顾右看,问道,“秀品姑姑呢?看好她。不能再出事了。”

太后临死前就一个交代,不许任何人殉葬。哪晓得张姿还是一声不吭地殉了。

谢茂既痛恨张姿违背了太后的心愿,又实在不忍责怪一个甘愿为母亲殉死之人。

衣飞石跟着压着怒火地皇帝走出太庙殿门,沭阳公张姿已经被抬到了下处,赵云霞等几个太医都围在一边。见皇帝亲自来了,显然是关心沭阳公的死因,赵云霞说:“陛下,沭阳公乃心痛之症……若是早些发现,扎上两针,是能救回来的。”

中医所谓心痛之症,就是心脏病。张姿此前从未有过心痛之症,他这个病犯得极其诡异。

谢茂看了衣飞石一眼。

衣飞石点点头,低声道:“习武之人,以心痛自裁是很轻易的……”

赵云霞听见二人嘀咕,知道张姿死因不能见人,连忙道:“今日天气暑热,沭阳公只怕是仗着身康体健,有些许不适也不曾放在心上。孰不知这心痛之症最是磨人,一时不慎就丢了性命。”

人死之后,屎尿齐流,一般都很恶心。张姿死后却很安静,身上也没什么异味,很显然,他早就准备在今日自裁,所以事先禁绝了饮食,肠胃之内干净无比,死得清清静静。

谢茂轻轻握住衣飞石的手,低声道:“小衣。”

“臣在。”

“他没有亲人子侄,朕不能让奴婢送他走。”

“臣以父礼事之。”

张姿殉死的那一瞬,谢茂就承认了他和太后的关系。只是,作为皇帝,谢茂不可能亲自为张姿收殓。他只能求衣飞石帮忙。所幸衣飞石也没有任何避讳不肯,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朕要为太后念两卷经。”谢茂说道。

原本打算启程回宫的皇帝重新回到太庙之中,跪于太后神主之前,为太后念经。

衣飞石则留在了下处,亲自为张姿收殓尸身,清洗遗体,更换寿衣。文武百官已经被遣散,只剩下谢泽夫妇、谢团儿夫妇带着孩子们候着。听说襄国公在处理沭阳公的后事,谢泽默默咋舌,这个老太后啊……真是不得了。

一切收拾停当后,天已经黑了。皇帝从太庙中出来,吩咐道:“送沭阳公到奉慈堂。”

衣飞石欲言又止。

旗山陵的奉慈堂是皇帝专为太后所建,底下就是太后的陵寝。可是,说到底,那块地方是帝王陵,是谢茂百年之后的陵寝。把张姿的尸身也送到奉慈堂里搁着,这是真把张姿当继父看了?

一旦太后棺椁停放三年之后,封陵下葬,是不是也要把张姿一起封进去?

“不能封进去?”谢茂跪了几个时辰,膝盖有些打弯,“朕觉得没什么不能的。辛辛苦苦养育后嗣,图的不正是身后之事?若这点儿小事朕也不能替阿娘办好,她要朕何用?”

谢泽与谢团儿恰好走来,准备奉驾回宫,就听见皇帝后边这半句话。

谢泽面上悲戚,心中想的还是太后的“风流故事”,一边暗骂太后不知廉耻,一边又觉得皇父实在太过窝囊。谢团儿则只记住了八个字,养育后嗣,身后之事。

见两个孩子都来了,谢茂放轻声音,对衣飞石轻声道:“他守了阿娘一辈子,此后也叫他守着吧。有他在阿娘身边,谁也不能欺负阿娘。”

“是。臣明白了。”

当天晚上,衣飞石亲自护送沭阳公张姿遗体,停放旗山陵奉慈堂中。

第229章 振衣飞石(229)

是夜,谢茂独宿太极殿中。

因穿越前曾经修行的关系,谢茂很少做梦。

于修真者而言,梦皆有兆。若非天人感应肇于梦中,就必然是别的灵物侵入梦境前来骚扰。

哪怕谢茂穿越之后失去了修行的能力,他守灵的本事也比寻常人更强一些,很少有山鬼小神能进了他的梦境,捣乱他的灵台。就算有神鬼之物侵入了他的灵台,他也能不为所动,守本还真。

这一夜谢茂躺下之后,却堕入了一个冗长又悲戚的梦中。

他在梦中荒芜的大地上行走,花瓣沾着苦水,稻谷生出毒液,连土壤都渗出腥臭的恶血。

绝望在他的心中蔓延。他漫无目的地在大地上走,不停地走,意识中一片绝望的茫然,明知道继续走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他仍旧不停地往前走。

他心中除了绝望,迷茫,还有一股毁天灭地的痛恨。

似乎有人夺去了他最重要的根苗,最亲爱的守护,当着他的面毁掉了他存在的意义。

他太痛苦了。

痛苦中裹挟着绝望的疯狂。

他不停地往前走。

走到精疲力尽也无法停止,走到满目疮痍也无法停止。

前方凄风苦雨之中,似乎涌动着一股遮天蔽日的黑云。精疲力尽的谢茂心神一震,心头涌起不可思议的仇恨与杀意,他疯狂地往前奔跑,被恶血浸泡的大地原本使他泥足深陷,那一瞬间,他踏破了足下苦瘴的纠缠,飞入了空中。

空中都是令人窒息的阳光。

日头太烈了。

每一缕阳光射入谢茂的身体,都像是一柄柄尖细的利剑,刺透他的身躯,让他五内俱焚。

只是一瞬间,他就变成了一团火球。

烈火煅烧他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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