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衣尚予气得叫丁禅照日子抽他。

“你当出继是闹着玩儿的?既然知道自己出继是为何,也心甘情愿去了凉州,事到临头再反悔不干——衣飞琥,你这样出尔反尔的行径,与我相提并论?”

衣飞石指着他背上层层叠叠的鞭痕,“你若早有这样的气性,直说不肯。”

说到底,衣尚予出继三子,都是因为他不看好衣飞石与谢茂的感情,此事全因衣飞石而起。

“便是我替你挨鞭子,我独自出族,也不会让你出门。”衣飞石道。

见衣飞石脸色冰冷口吻却带着伤感,衣飞琥吓得连忙抱住他的大腿,两眼湿润,哽咽道:“二哥,二哥我不是怪你……是我错了,我不该……不该忤逆父命,二哥,求你别伤心,是我错了。”

他抱着衣飞石认了错,又忍不住哭道:“我以为娶个妻子,纳几房美妾,叫她们多生几个孩儿,不是什么难事……二哥,我尽力了,我跟殷叔一起去相看,我还和伍姑娘、李姑娘约过灯会,陪她们赏过花,护送她们去拜佛……我只差一点,就要订婚了……”

“可是,二哥,那日我跟殷叔去家庙祭祖,为殷家祖父、祖母扫墓……”

“我看着他们的墓碑,显考,显妣,他们睡在一个穴眼里,棺材放在一起,我想,以后我就和伍姑娘、李姑娘睡在一个墓碑底下吗?以后来替我洒扫祭拜的孩子,就是我和她们的骨血吗?我的孩子没有团儿那样活泼刚毅的性情,没有团儿那样骄傲美丽的容颜……他,像伍姑娘那样文静懦弱,像李姑娘那样虚荣好强……”

“我知道,不行,不可以这样。”

“我可以孤独地睡在黄土之下,可是,我不能让别人睡在我身边。”

“哪怕我姓了殷,我是殷飞琥了,我的孩儿也不该沾染那样平庸的骨血。”

“二哥,我做不到。”

“丁叔打我好疼,好几次我都熬不住了。”

“可是,我还是不能遵从父命,随便娶几个妇人。那时候我想的不是团儿,而是殷祖父和殷祖母坟前立起的那一块碑。想起有朝一日我睡在棺材里,伴着我的人是谁……”

衣飞琥说了一番让衣飞石万万没想到的话。

一般人谁会在年轻时就琢磨身后之事?夫妇不同葬的也很多。

最重要的是,中原礼教通常是父血重于母血,嫡出贵重,庶出也不卑微,甚至于婢生子一飞冲天之后,也很少有人拿他的出身做文章。换句话说,儿子是谁生的,影响分家产。可是,如果一个婢妾生的儿子非常有本事,也根本不耽误他借助家族的力量青云直上。

妇人就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儿子从妇人肚皮里爬出来,重要的是生子肖父。

——像不像母亲有什么关系?娶个漂亮老婆还多半生丑儿子呢,这能说得准?

衣飞石却能理解衣飞琥的心情。

若他百年之后,碑上刻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与自己平齐,棺材旁边睡着另外一个女人,不管这么女人有多好,有多么高贵,他也受不了。——宁可孤孤单单地埋在一处。

若能陪葬帝陵,那就更好了。

他可以远远地守着陛下,依然替陛下戍守宫门,永远服侍陛下。

“事已至此。”

不管衣飞石是否理解衣飞琥对谢团儿的“感情”,衣飞琥已经来了,“你上京来,是要做什么?有什么打算?”

“我来照顾团儿。”衣飞琥道。

“不敢欺瞒二哥。这些年来,京中消息我一概不知,爹防着我,不肯让我知道飞珀欺负团儿。”

想起衣飞琥背上层层叠叠的鞭痕,衣飞石完全理解父亲的打算。

在不知道衣飞珀和谢团儿冷战吵嘴的情况下,衣飞琥都这么疯狂了,真让他知道衣飞珀和谢团儿感情不好,只怕偌大一个凉州也盛不住衣家这个犯了痴病的老三了。

“团儿孕信传出之后,飞珀给我写了信。”

衣飞琥眼中微湿,“他觉得团儿要死了。叫我来见团儿最后一面。”

衣飞石觉得这件事极其蹊跷。衣飞珀和谢团儿到后来相看两相厌,衣飞珀会心疼团儿要死了,给衣飞琥写信叫他进京?——不过,这兄弟两个跟谢团儿的感情都很特殊,很难以常理推断,衣飞石略觉奇怪之后,又将这点疑惑抹了去,反正不是重点。

衣飞琥又撩起自己的裤管,指着小腿上的伤痕:“丁叔看我看得死紧,我才走到衡州,就被丁叔拿住了,打断了一条腿。”

衣飞石听着就不大高兴了。

他早就发现丁禅有些自作主张的毛病,衣飞琥满背的鞭伤没得说,那是衣尚予亲自吩咐的,亲爹打儿子,打死无怨。衣飞琥私自上京是个突发事件,衣尚予不可能事先吩咐打断衣飞琥的腿,必然是丁禅自己的主意。

就不说丁禅是衣家半个仆从的事了,哪怕丁禅是衣尚予的老兄弟老同袍,看见子侄辈不听话了,训斥责罚是应该的,有上手就把人家孩子打断腿的吗?也太不客气了。

“后来保保出生了,爹就捎信来,叫我上京。”衣飞琥道。

“爹让你扮作飞珀?”

“不。是我的主意。”衣飞琥眼中有了一瞬的冷漠,“我只要团儿,他则人尽可妻,从今以后,我是衣飞珀,他是殷飞琥。何必折腾团儿再适一夫?保保也只有一个父亲。”

衣飞石一时之间竟分辨不了他说的是真是假,沉默片刻,问道:“只为了照顾团儿?”

衣飞琥笑了笑,说:“原本我是这么想的。可是,二哥,爹亲自叫我回来。”

倘若没有足够的理由,衣尚予绝不会让衣飞琥回京,还答应了他与衣飞珀互换身份的安排。单从衣尚予突然改主意这件事来看,衣飞琥就知道京中有变——能撼动衣尚予想法的剧变。

“再问你一次。”衣飞石不想听他各种理由,这些理由又不能一一告诉皇帝,能告诉皇帝的只有结果,“你回来想做什么?”

“二哥。安儿死了,宁儿废了。几个侄儿都还小。咱们家就只剩下爹和你了。偏偏你和爹稍微动一下,就是地动山摇。我回京来听差效命,二哥有什么不方便的事,都可以私下吩咐我。”

衣飞琥保证道,“我住在家中,爹亲自盯着我,二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衣飞石如今最不放心的就是衣尚予。

单是想想衣尚予将衣飞琥召回这件事,就让衣飞石觉得胆寒。他更头疼这件事要怎么跟皇帝解释,才不会让皇帝猜忌——衣尚予明显就是知道了皇帝立嗣女的计划,明目张胆预备参与立储!

衣飞石不想回宫对皇帝撒谎,可是,不撒谎,这事儿怎么开口?

“行了穿上衣裳起来吧。”

衣飞石头疼欲裂,面上却不动声色,养气功夫越发跟皇帝靠拢了。

衣飞琥瞅着他脸色起身,捡起衣裳穿戴整齐,放下自己卷起的裤管,小心翼翼地垂手立在一边。

家中长兄早逝,二哥又是权倾朝野的襄国公,幼时还有传艺照拂之恩,衣飞琥在衣飞石面前就跟儿子见了爹,恭恭敬敬大气都不敢喘。

“爹今晚回来么?”衣飞石随口问。

衣飞琥忙答道:“要回来的。爹昨儿才说了院子里有株梅花要开了,就这两天的功夫,想来不会错过。”

衣尚予是个很偏心的父亲。

衣尚予的私事要务,通常只交代给自己最看重的儿子,从前是衣飞金,一度是衣飞石,鉴于衣飞石在家住的时候非常少,后来他就根本就不交代任何人——琥珀兄弟,他都不上心,也看不入眼。

就如出门这件事,当小辈的自然要守着出必告反必面的规矩,当爹的难道还要向儿子交代?

要的。衣尚予从前就会交代衣飞金,爹我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有事哪里找我。

衣飞石一度也有这样的待遇。

衣飞珀就从来没享受过跟亲爹谈心的乐趣,去请安也是干巴巴地说两句。

如今衣飞琥同样享受了大哥、二哥才有的特权,他只回答了一句话,衣飞石就知道了,衣飞琥不仅知道衣尚予的行踪,还和衣尚予处得很亲近——衣尚予甚至跟他说了梅花什么时候开这种闲话。

“给我收拾个住处,今夜我住府上。”衣飞石必须跟亲爹面谈了。

摸不清亲爹的心思,他怎么去跟皇帝回话?他跟皇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用性命负责。

难得与二哥亲近的衣飞琥也很高兴,立刻出门吩咐打扫房间。

他如今用的是衣飞珀的身份,镇国公世子,住的院子则是除马氏、衣尚予之外第三宽敞堂皇的地方,他把自己住的上房让了出来,自己住在侧厢,还问衣飞石:“有些功课求教二哥,二哥不嫌我吵吧?”

“行吧,瞧瞧你这些年如何了。”

衣飞石还记得三弟从前围在自己身边求教的勤恳模样,若论天资,衣飞琥比衣长宁更好一些,正是教了衣飞琥之后,衣飞石老觉得衣长宁是在偷懒,差点没把衣长宁冤死。

衣尚予没赶上回家晚膳,兄弟二人等了半个时辰,就开宴先吃了。

宴上喝了些酒,衣飞琥又忍不住跪在衣飞石身边,抱着二哥哇哇地哭,衣飞石嫌弃得不行,忍着恶心用手帕给他擦了眼泪鼻涕,想起百年之后合棺封穴之事,也多喝了一杯。

衣长宁忙完了差事回府,听说二叔在家里,顾不上洗漱吃饭就赶来拜见。

爷三个坐在一起,烧着火盆,温着酒,衣飞琥边喝边哭,衣长宁陪着抹泪,衣飞石拿出笛子,吹了一阙《清宵》,两个小的默默听着,都有些痴了。

衣尚予带着两筐子肥鱼回来,板着脸进门。

衣飞琥、衣长宁都赶忙起身施礼,衣飞石也收起笛子,上前跪拜:“父亲。”

衣尚予拎出两条肥鱼,支使道:“烤上。”

显然衣尚予也知道次子炙肉的手艺不错。

衣飞石哭笑不得,下人已经送来砧板剖刀。

他左手提着肥鱼,右手携着短刀,指尖轻轻滑动,众人就只看见一片飞闪的银光,只眨眼的功夫,鱼鳞尽褪,腮去肠除。下人提着水桶过来,他把两条剖开的肥鱼放在水里涮了涮,霎时间干干净净。

衣飞琥喝高了,打着酒嗝拍手:“好!二哥好功夫!”

衣长宁则默默跟着下人在准备炙鱼的炭火,跟在衣飞石身边打下手。

衣飞石将肥鱼抹上姜汁去腥,再捆了两根碧莹莹的小葱塞在鱼膛里,串上竹签,等着炭火烧起就架上熏烤。

衣尚予解了外袍坐在桌边,正喝儿孙温好的烈酒驱寒。

他知道衣飞石这两日必然会回家,也知道衣飞石必然要和自己面谈,没想到的是,家中也有这样温情脉脉的时刻。多少年骨肉离散,不曾共聚天伦?

想起自己早逝的长子,衣尚予也不免多喝了一杯。

屋内酒香四溢,一片忙碌。

与此同时,太极殿。

“不回来了?”

谢茂极其意外地反问,“朕不是让他今夜一定回来么?”他答应朕要回来的!

秦筝低眉顺目尽量缩小存在感,小心翼翼地解释:“公爷说,有事没问清楚,得先和镇国公见了才知道端的。一直在长公主府等镇国公,这时辰就耽误了……明日一早必定前来请罪。求陛下宽恕。”

今天才开了禁,谢茂一下午都在想今夜要如何亲昵蜜爱,结果,衣飞石不回来了。

谢茂气得牙痒痒,又不能当着下人的面发作,憋着看了两个折子,气鼓鼓地吩咐:“歇了!”

第219章 振衣飞石(219)

衣飞金统兵一方时,衣飞石就跟在父亲衣尚予身边,做一个传令护卫顺带执役的小兵。

酒宴散场之后,衣飞琥与衣长宁都很懂眼色地请辞,衣飞石则和二十年前一样,服侍父亲回了书房。这么多年了,衣尚予始终在书房独住,出入的阶梯门槛都改成了滑行,衣飞石推着父亲坐着的轮椅,父子二人慢慢往书房走。

——衣尚予为何喜欢往荒野无人处垂钓赏景?还是因为他那双原本健康的腿。

离开长公主府,离开京城,离开所有耳目注视的方寸之地,他就能随意舒展行走,嗅比往常更清新的空气,看比往常更从容的风景。人在孩提时就学会了行走,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失去了行走的权力时,才知道站立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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