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王府到黄家纳吉当日,双方集体跑肚的反常事端,当天傍晚就传到了龙幼株案前。

第二天上午,事情如何发生,何人被买通,如何执行,又是如何扫尾,从头到尾都编成了一个完整的文卷,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龙幼株的案上。

龙幼株都不相信是钱八娘搞的鬼。她觉得,钱八娘纵然不记她的恩,也不该记她的仇吧?

——看多了各种间谍阴谋的事情,龙幼株自然疑神疑鬼,暂时按兵不动,打算看看钱八娘背后是否还有别的势力,或者,她是否就是被人利用了?

她这一看,就看到相王府去黄家纳征的日子了。

皇帝突然带着定襄侯出宫,还意外地走到了黄家门口,这事儿把龙幼株越发弄懵逼了,难道钱八娘背后真有什么了不得阴谋?唬得龙幼株匆忙带人出宫护驾,就怕这事儿牵扯到谋刺皇帝的把戏上。

哪晓得什么阴谋诡计也没有。

就是黄家梦想出个贵妃,结果女婿从皇帝变成了王孙,心理落差有点大,一时承受不了。

龙幼株把黄家的事抹平之后,皇帝已经带着定襄侯离开了。

这情况让龙幼株也是哭笑不得。

这真是阴沟里翻船,多少大风大浪都过去了,栽在钱八娘这条小河沟里。

其实,被钱八娘算计一事,不算什么大事,她之所以没有立刻处置,也确实是想太多了。要不是刚好被皇帝撞见了,这样一点儿微末小事,根本惊动不了皇帝,她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所以,龙幼株来请罪时,根本都不提钱八娘——实在不足一提。

偏偏皇帝如此震怒,骂她说不到要紧处,要她指认是谁想拆了听事司,龙幼株心思一动,就有一个名字从心头翻涌而起。

钱八娘?区区一个钱八娘,她十天就能摁死一百个。

这两年正经趾高气昂和听事司别苗头的人不多,蠢得脑子沤肥还活蹦乱跳的,也就那么一个。

相王府世子,谢莹。

“陛下,”龙幼株心思复杂地俯首磕头,声息沉重,“查无实据。”

当然查无实据,因为根本就不是谢莹干的!老娘要栽赃!

“查无实据就继续查。这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聘书是谁去下的?在场的都是何人?宣读聘书的又是谁?——”刚起床的谢茂慵懒中带着一丝不耐,“这些事,需要朕来教你吗?”

龙幼株将钱八娘与媒婆都交了出来,低声道:“臣只问到这里,消息就断了。”

谢茂冷笑道:“你想指谁?”

“臣只是不解。钱夫人与臣并无恩怨,为何要花费这样多的功夫坐实臣‘办事不力’?”她冷静地抬起头来,“若陛下昨日不幸南街,此事就悄无声息地下去了。她花这么多功夫、心思,留下这么多的把柄,就办一件可能根本伤不了臣的事,这岂不是很愚蠢么?”

“你想指谁。”谢茂又问了一遍。

“陛下,钱夫人之姊夫许先生在相王府做少史,固然有些权力,可为济王孙下聘书一事,又有太后娘娘亲自过问,这事是他能做得了手脚的么?他且做不了手脚,钱夫人又是如何通过他买通一个小厮,就顺利把聘书给换了?臣以为,这此事上,相王府纵然没有故意之心,也有纵容之意。”

“谢璐?”

“臣不敢!”

“谢莹?”

“陛下明鉴。”

谢茂已经听出来龙幼株想动相王府了。

要说这谢莹也是个大奇葩,上回他儿子谢济跟义王府的谢长维抢船队,太后从中说和,谢济与谢长维都不吭声了,谢莹不服气,半道去劫谢长维,反被谢长维打瞎了一只眼睛,立马冲进皇宫要找太后评理,被宗正关在了宗正寺,谢茂回京就把他儿子谢浩立为相王府世孙了。

这还都是闹到御前的破事。

后来谢茂叫龙幼株去查,才发现那个船队早就被谢莹买下来了,专门哄谢长维去借钱买船队——放贷给谢长维的那个孙老园,也是谢莹在背后支使,本来是想叫谢济抢先买下船,再讹谢长维一个利。

义王府不怎么会捞钱,谢长维又是次子,本就分不到多少家产,手头当然不会那么宽松。

但是这谢长维有才华,也出身高贵,所以呢,他在京中各大青楼非常吃得开。

前不久谢长维才收了一个谢莹馋了许久都没上手的名妓做美妾,谢莹绕来绕去这么大个弯子,就是想让谢长维把那美妾当利钱赔出来。不求天长地久,只求睡个两晚。

哪晓得被太后从中说和,坏了他的好事,他才气急败坏去找谢长维打架,反被谢长维打瞎了眼睛。

因着前世谢莹乱站队的事,谢茂就腻味死他了,这辈子他还不老实,到处蹦达作死,谢茂也是烦得不得了。然而,谢茂固然厌烦谢莹,却不代表他愿意做一个被下属蒙蔽的昏君。

龙幼株的身份太重要了,若她学会了欺上瞒下,以帝王之威作兵刃肆意残戮宗室大臣,这就与谢茂建立听事司的初衷,彻底背道而驰。

他看着跪在地上屏息不动的龙幼株,突然笑了笑,说:“凡人都有好恶,朕也有。喜欢吃梨子,不喜欢吃桃子。喜欢美人,不喜欢丑妇。喜欢对自己恭恭敬敬心悦臣服的臣下,不喜欢……”他声音往上抬了抬,带着一点儿凉意,“狂妄自恃,以为能操纵主上的狂徒。”

龙幼株脊上倏地噌出一层冷汗,这一瞬间,她又感觉到了死亡的亲吻。

“丹墀下好像有一窝蚂蚁,你去瞧瞧?”谢茂还算客气。

龙幼株狠狠磕了头,膝行着退出了太极殿。这样深秋的天气,她狼狈无比地爬出皇帝内寝时,冷汗已湿透了贴身的亵衣。顾不得身边人搀扶,她踉跄起身,照着皇帝的指使,出门寻至丹墀之下,蚂蚁窝是没找到,她找了个角落就跪了下去。

这一跪就是整整半天,傍晚,衣飞石下差回来,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进门求情:“毕竟是一司长官,又是妇人之身……”罚人家跪那么久,太不怜香惜玉了吧?

谢茂听出他嘴里的言不由衷,这才有点惊讶,小衣这情绪是有些不对呀?单针对龙幼株的?

“你去告诉龙幼株,想查谢莹,朕准许她查。能把谢莹查出花儿来,该怎么死,朕就让谢莹怎么死——”他无所谓地勾了勾嘴角,“她是听事司的长官,她想查谁,就可以查谁。”

“只一条,不许栽赃构陷。若犯此诫,她必死无疑!”

“再问问她,前一回朕诫过她的另一条,她还记得吗?”

另一条禁令?衣飞石有些好奇,但他绝不会表现出丝毫的好奇来。

龙幼株听了朱雨传递的圣谕,心下大定。陛下终究还是信任我的!至于另一条禁令,龙幼株记得很清楚,不就是不许碰侯爷么?她有点奇怪。她一直对衣飞石恭恭敬敬,没有半点冒犯,怎么就突然提起这件事了?

莫不是……有人进馋了?龙幼株想起刚进门的衣飞石,微微皱眉。

第130章 振衣飞石(130)

照旧例,衣飞石回来,下人就送来汤食点心。

传膳之前,侯爷要先吃一点垫垫,这是老人都知道的习惯。宫中随时都预备着汤饭,全都是衣飞石爱吃的菜色。

谢茂捧着茶在一边陪着,见衣飞石吃得香,偶然也会张嘴索要。

衣飞石就赶忙换一双筷子,把皇帝指点的吃食送上。

和寻常夫妇一样,或说比寻常夫妇更亲昵一些,二人坐下来就会谈谈今天的见闻。

衣飞石自然不敢问,陛下今天顺利吗?有烦心事吗?说来臣帮你参详参详啊?——他就喜欢说自己的事。一般是说听见的情报,偶尔也会说撞见的促狭事,逗皇帝开心。

谢茂镇日听的都是各路汇篡的消息,有时候真不爱听人说闲话。但,衣飞石不一样。

他喜欢听衣飞石说生活中的一切点点滴滴。

衣飞石说今天去衙门的路上,马打了个喷嚏,刚好风吹过,天街一侧落叶簌簌,把马吓了个懵逼,然后,衣飞石就偷着乐。

谢茂也不知道这个笑话的笑点在哪里,不过,看着衣飞石乐不可支的模样,他也忍不住笑。

刚接掌羽林卫兵权时,衣飞石天天都在收拾刺儿头。他不爱在皇帝跟前炫耀武力,用武力收拾新部下也不是特别有面儿的事,就不太爱说衙门里的事。

这几日羽林卫里的刺儿头们该革职的都革了,该砍的直接砍了,衣飞石开始跟皇帝说他小规模调换中层军官的事。

皇帝早就答应把羽林卫给他,他也不可能孤身赴任。

在西北时,他就从亲卫营里挑选了籍贯、家世、品级都合适的三百心腹,预备好带进羽林卫以充实羽翼。这其中有差不多三十人,论品级功勋,调回羽林卫当个底层军官是够的,充任中层还差了一点资历。衣飞石写请功折子时,悄默默把自己的几场战功分而让之,直接就给这一批人拉了起来。

功是衣飞石请的,记功文书虽然改了几处,但枢机处里有衣尚予照看,这事儿办得波澜不惊。

以衣家在军中的地位,操作这一点儿手脚,给衣飞石送来足够用的心腹羽翼,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现在刺儿头干完了,衣飞石就开始把这批心腹亲卫慢慢往羽林卫填。

“说好了卫里比武第一就赏一套黑金扎甲,孙崇跟底下几个小孩子置气,非要下场试试身手。试就试吧,得了第一,还要去抢彩头。”

衣飞石嘴里说自己的亲卫首领置气,谢茂就听出他口吻中的骄傲。

毕竟,羽林卫里高手众多,想要冠军第一,那可真是不容易了。

“抢了那一套甲,他也不好意思立马就穿,先上手拽那兜鍪,哐地扣自己头上……”

“他脑袋那么——大。”

衣飞石乐得不行,比划了一个西瓜状,“卡住了。哈哈哈。”

“全军上下都笑劈了,他还扯了半晌,才把脑袋从兜鍪里拽出来,脸上两道印儿!”

“后来我做主,赐他一把匕首,叫他把扎甲兜鍪都让给亚军。他还挺不舍得,说拿榔头敲敲,没准儿能掰开点挤进去,戴着紧点不容易掉嘛,上了战场也安全。”

“那小气吧啦的模样,都不敢说是西北回来的。”

衣飞石吃完一个煎得酥脆的羊肉酥饼,皇帝喂他喝汤,他就着喝了一口,“过些日子,我再找个机会赏他一套甲胄。省得他背后说我优待新军,不心疼老人了。”

衣飞石嘴里是在嗔怪,可是,谢茂听得出来,他的语气中也全是对自家亲卫的自豪与爱惜。

他是在说今日遇见的笑话,也是在向皇帝报备他在羽林卫的动作。

——就算皇帝再是信任衣飞石,就算衣飞石完全有资格、有理由带心腹进羽林卫听用,他在调人时跟皇帝说一下,也是绝不会错的。毕竟,羽林卫是皇帝亲卫,掌握宫禁,关系太大了。

谢茂一听就明白了,小衣往羽林卫带心腹进去了。同时衣飞石也在表忠心,羽林卫也是我的兵,我不会偏心带来的三百心腹,肆意排挤以前的军官,闹出蜚声物议。

旁人自然没有衣飞石这样便利的条件。

想要见皇帝就不容易,见了皇帝还得看皇帝心情好不好,再决定说不说想要奏报的事,这说事的时间要把握好,说太简单了皇帝记不住,说太复杂冗长了皇帝嫌啰嗦太麻烦……

哪里像衣飞石这样,吃着点心聊着天,就把该报备的事说完了。

“你上个折子到枢机处,叫军械司给羽林卫批一万具新制的山文甲,”谢茂给衣飞石擦擦嘴角的碎屑,“这就传膳了,少吃些饼。朕吩咐膳房炖了鱼羊鲜汤——衣将军新官上任,朕得给撑撑面子。”

山文甲因其工艺复杂成本昂贵,一向只在武官与皇帝亲卫中配备。

羽林卫自然有资格配备山文甲。不过,哪怕是羽林卫中的山文甲也是有数的,新人穿戴旧人的盔甲,坏了修补,实在修补不了了也得回收。谢朝从文帝时期就开始到处打仗,军资都紧着边军安排,羽林卫一年两季八套官衣常服都发放得齐齐整整,这甲胄还真的就一直在坚持修修补补十多年。

如今除却南边浮托,谢朝边患已平,谢茂自然要花费力气把京畿守备力量扶持起来。

正所谓实心腹、虚四边,握在皇帝手里的兵力越强大,地方守备与边城就越不容易出乱子。偶然有敌寇入侵,调各地守备平乱或从京师调遣中军征讨,也都是来得及的。

林附殷在时,谢朝国库收支还算平衡,林附殷下野之后,谢茂又开了海事司课税填补,今岁谢茂亲自巡幸的九大粮庄次第丰收,想着这两年都是风调雨顺难得的好光景,谢茂手里就宽裕了不少。

他算了算各处的开支,有点掣肘也问题不大。

反正都是要大力扶持京畿各兵衙,这早一天迟一天的,不如把面子给了小衣去立威做人。

衣飞石杀人开革是立威。孙崇勇冠羽林卫是立威。如今衣飞石随便上了一道折子,就轻轻松松批来一万具崭新的山文甲,这又何尝不是立威?

——敢杀,能打,跟着老子有肉吃。

收服兵痞三大杀招,全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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