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凭几上坐了起来,对着竖着一边的挂衣架施礼。

大约是体弱畏寒,容苏苏寝起的屋子暖气开得很足,她老人家感觉适宜,外人就不大方便了。谢茂修行之人寒暑不侵,殷勤的童儿们仍是搬来了挂衣架子,服侍谢茂脱了风衣抻展挂上了。

容苏苏眼神不好,睡前屋子里没有这个挂衣架子,睡醒就看着多了一道“人影”,居然认错了。

谢茂也是哭笑不得:“这边。”

两个闯祸的童儿连忙上来,把挂着谢茂衣服的架子挪到旁边。

容苏苏才揉了揉眼睛,依然看不太清明,让容自如拿药水滴了眼睛,才缓慢恢复了视力,不好意思地重新施礼:“这两年眼睛看不见了。太师父,我是苏苏,容舜和童画的女儿。”

新古时代长大的孩子是最富有叛逆精神与不服从权威的一代,容自如谈及自己长辈时,言必称讳,容苏苏就敢理所当然地直呼父母的名字。——名字,不就是用来称呼的吗?称呼父母名字,就一定不贤不孝吗?不见得吧。

“不必多礼。”谢茂也不挑剔礼数,“你在等我?”

容苏苏将滑落在膝下的毯子掖好,皱巴巴的脸上透出笑容:“终于等到了。”

“小如,你带默默喳喳出去,守好门户。”容苏苏吩咐。

容自如轻声应是,临走时,多看了谢茂一眼,缓缓拉上了大门。

“我记忆里从未见过您。妈妈跟我说,其实您抱过我,那是我刚出生的时候,我不记得了。”容苏苏说。

谢茂不想谈这个话题。他可没有抱过这个孩子,戳就戳过,还把她戳得哇哇大哭。

记忆里襁褓中的婴孩变成眼前垂垂老朽的妇人,岁月当真不饶人。哪怕是修为足以修改天衡的大能,也无法抵抗岁月的痕迹。谢茂在谢朝重生几次,自诩活过几百年时光,与容苏苏这样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相比,也得甘拜下风。

所幸容苏苏也没有继续尴尬地叙旧,她的谈话直入主题:“我能送您回去。”

“爸爸和常师伯他们在很早以前就发现了能够穿越时间的通道。不过,送了许多人回去,历史永远无法改变。”容苏苏说话时嗓音带着苍老的沙哑,谈及历史,沧桑感挥之不去。

谢茂想了解的当然不是这个,他主要想知道的是,这六千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容苏苏提及的话题也太重要了,瞬间就吸引了谢茂的注意力。

“送了人回去?确定是送回去了?”谢茂问。

容苏苏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谢茂看得懂她的意思,大概是“你懂的”。

“你不知道送回去的人是否回到了从前。”谢茂说。

根据谢茂对容舜的了解,容舜根本不是容苏苏所形容的那种人。如果时空通道被开启了,容舜作为保护者,会身先士卒地第一个去做试验,容苏苏的回答不会这么含糊不清——何况,根据他得到的情报,容舜一直活到了一百年前。

“这条通道要么不存在,要么是在容舜死后被发现的。对吗?”谢茂问。

容苏苏看着谢茂面前的茶盘。

刚才容苏苏在打瞌睡,谢茂坐着等她,童儿送了茶点来招待。

紫砂壶里的茶已经空了一半,茶盏里也仅有浅浅一点茶汤残留,谢茂素来爱饮茶,对容苏苏也没有戒心,就这么喝下去了?

“我能送您回去。”容苏苏再次强调。

谢茂当然愿意回去。

新古时代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偶像崇拜计划才刚刚开始。

正如容苏苏所说,回去的人能够改变历史。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地球完全朝着一条扭曲的道路走了下去,许多事情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不过,在此之前,他面临的问题有两个。

第一,这六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算要他回去改变历史,他也得知道历史的真相吧?

第二,他走可以,必须带着衣飞石。小衣不出关,一切免谈。

第507章 两界共主(21)

“培训班草创之初,您在这里训话。”

“您说,将所有修真知识有教无类地传授给天底下所有人,是您和各宗祖师们奉献一生的事业。”

“您说,您能让幼儿健康正常,让老人延年益寿,让普通人强身健体,让战士专业静尖,您可以让所有人独善其身,让所有人兼济天下。您会把所有的学识留下,惠泽天下。”

“您有圣人之心。”

容苏苏突然提起了六千年前的故事。

不过,她虽用了敬语,谢茂却没有从她这段话里听出任何感佩与敬意。

她根本不认同谢茂的做法。

谢茂端起茶盘里的杯子,将最后一点儿残余的茶汤也咽了下去。

“您了解人性么?”容苏苏问。

谢茂想了想,说:“略懂。”

“您不懂。”

容苏苏态度依然温和恭敬,口气中已经多了一种长辈先人才有的沧桑与感慨。

她活了六千岁,见过了地球史上人类几次重大变革与挫折,她的阅历已经比谢茂读过的华夏通史更长,所以,她能够用这种口吻教训谢茂,指责谢茂的错失——她那一代长大的华夏人,原本就不迷信权威,也不会礼让长辈,你若错了,就是错了,绝不为尊者、长者讳。

“当您有能力杀死一头老虎时,不杀才是仁慈。大多数人类都没有杀死老虎的能力,为了自保,为了不被老虎吃掉,为了吃老虎的肉,他们要团结合作,才有了家族,部落,王国。您让所有人都拥有了杀死‘老虎’的能力,想想看,接下来发生的会是什么?”艾苏苏问。

“人类一直在朝着成神的道路上前行。蓄养,种植,也包括你所说的杀死老虎的能力——新古时代的人类发明了热兵器,人手一支枪,什么动物杀不死?”谢茂对艾苏苏所言嗤之以鼻,“你既然说人性,应该知道不管在什么环境下,人性都是不会改变的。”

“饮食,睡眠,交配。”谢茂掰着指头算。

“想要活下去就要抢夺资源,想要活得风光就要剥削别人的资源。”

“同样修行,有人快有人慢,有人聪明有人蠢,有人能封圣活上六千年,有人仙途陨落身死道消……手里拿的是冷兵器热兵器或是法宝飞剑,这有区别么?”谢茂反问。

“区别在于,热兵器不会让社会崩溃,人人修行却会。”容苏苏说。

谢茂不能理解。他记忆里人类走入修真文明的过程很完整。所谓修行,和人类跨入蒸汽时代,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不都是让人类生命质量更高的进步吗?怎么会让社会崩溃?

“热兵器不能让一个人离群索居,热兵器也不能让人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再不回来。”

容苏苏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一种深沉的痛楚,“从远古时代开始,人类就必须合众才能生存。最开始是为了生存,文明进步之后,社交是为了生活质量——住在深山老林的农民,他也需要贩卖多余的粮食,换取布匹盐巴维持生活。”

“人们群居、交税、供养公职军队,维持日常生活。这一切都是因为人类无法保证独居的安全。”

“一个人不可能又种地又织布又晒盐,一个人打不过老虎,打不过抢夺自己财产的恶霸。”

“修行会改变这一切。”

谢茂听着不对,打断道:“修行究竟改变了什么?造成了什么恶果?”

“从公元2130年开始,人类就进入了无政府状态。史书上所有伤亡都是一个数据,不过,我可以告诉您,当这段长达两千年的混乱结束之后,人类只剩下两亿人。两亿人,清末民初时,华夏有四亿人。您所为之奉献一生的事业,成功消灭了地球97%的人口,威力不逊于全球核战争。”容苏苏说。

谢茂完全不理解:“为什么?”

“您会让全球所有人都学习如何制造核弹,并发放制作核弹的装备吗?”容苏苏反问。

“我们对修行的理解……是不是有偏差?”谢茂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核武器这种东西是无意识的,握在好人手里它是核威慑,握在坏人手里它就能绑架全世界做人质。但修行完全不一样。所谓修行,尊道崇德,一个修者的能力大小和他对道的理解有着直接的关系,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地狱门前僧道多,就是因为礼祀神佛的修士更容易被天道所惩戒。

照着容苏苏的说法,全世界都是手提砍刀到处乱砍的丧尸,这和谢茂想象中的修真文明完全不同。

“歪门邪道总是会比真传正经更早一步突破进阶。”容苏苏说。

她因老迈而浑浊的双眸盯着谢茂,突然有了一时锋芒:“您在立下道统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人性生而贪婪畏苦,急功近利者多?您的第一批培训班成员,在您离世的不到一百年后,打着解放全世界的旗号,十有七八成了称霸一方的诸侯,成了全世界动乱的祸首?”

新古时代的变乱是从全方位爆发出来的大灾难。

容苏苏年纪大了,说话没有条理,前一句和后一句很多时候都没有关系,那是因为她经历过那个时代,她见到了从上到下的崩坏,述说时反而失去了条理。

事实上,在谢茂与衣飞石消失多年之后,太子照着谢茂的安排全面培养修士,推行全民修行,意图提高全民战斗力,为抵抗虫族做准备。这阶段的一切都还在掌握之中。

随着修行在民间风行,原本的社会秩序就开始发生了改变。

比如,从前瘦弱受欺辱的矮小男子,通过修行之后,完全可以暴揍从前不敢惹的彪形大汉。

新古时代的人们大多数都看过一路打脸采花的都市爽文,每个初初接触到修行的普通人都把自己当成了天命之子,爽文第一男主角。从前出门遇事能忍则忍,真起了冲突也看体格和纹身评估战斗局势,能打就打,不能打迅速认怂逃跑——现在不了,初学者都没练出以气场判断修为高低的能力,不爽了先斗法开战。

新秩序在建立,旧秩序不甘退场,两拨人开始了拉锯战。

底层人民的打架斗殴是藓疥之痒,心腹之患则在高层。刚开始,社会上的一些矛盾无非是菜鸟互啄,到后来boss们纷纷下场。从前当权者靠的是祖荫与资历,现在全民修真,各部门都有修者逆袭,尤其是维护统治的暴力部门,究竟谁才有权力为人民服务?

上位者和从前一样划分通知范围,冷不丁回头才发现,社会已经不一样了。

如容苏苏所说,人类合众而居,支付税款供养公职部队,是因为生存所带来的危机感。

失去了这种危机感,人完全可以离群索居。

比如古代看破尘世自我流放的隐者,孤独地住在深山老林之中,运气好我吃老虎,运气不好老虎吃我,没衣服穿我就裸着,没盐吃我就舔石头,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生活质量,当然不必合众而居。

修真时代的人类则是拥有了独居的能力。不吃不喝能辟谷,炼制法宝能穿衣入室,别说住深山,人家连海底都能打个泡泡屋,舒舒服服地住上几十年,三百六十度海景观鱼别墅,想吃鱼就打开泡泡捞一条,鲜得掉舌头。日子过得甭提多潇洒了。

什么?你说有恶霸抢劫杀人?打不过他,我还不会跑吗?再说了,一个好汉两个帮,你没有兄弟,没有大学室友,连个炮友都没有吗?现在女人也能修真,打起架来比男人还猛!实在不行,你爸你妈也能上阵啊。父母双亡?这个真没辙了,你加入黑社会当恶霸去吧。

……总而言之,普通人对社会、对政府的需求,降到了最低点。

底层根基不稳,上层也发生了不可控制的变故。

修真大学第一期培训班的成员,原本都是主食组的精英,个个信仰坚定。

然而,随着太子病逝,高层发生权力更迭,这群人没有得到有力的领导,内部发生了分裂。一部分人效忠政府,一部分人依然支持太子遗留下的势力,还有一部分觉得政治真操蛋,劳资不干了,出走海外,名义上是去海外传道,实际上就是去打国外的地盘,自立为王。

都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可是,谁也没有想过,这一分就是两千年。

容苏苏在责怪谢茂。

责怪谢茂把修行的种子洒遍了大地,却没有给这片大地正确的领导。

是谢茂抛却了修真世家传承数千年的门户之见,也抛却了修真世家坚持了数千年的考核授徒制度。诚然人类朝着成神路上走的每一步都带着变革与血泪,这一次付出的代价太大也太漫长了。

“你觉得我回去就能改变这一切?”谢茂问。

“也许能。也许不能。”

容苏苏没有虚以委蛇,她坦白地说,“但您必须回去。”

“——这是您犯下的错。”

“两千年之后,谁取得了胜利?”谢茂问。

容苏苏目光变得冷淡:“宿夫人。”

“你不喜欢她?”谢茂再次感觉到意外。在他离开之前,宿贞与容舜、童画的关系就变得很亲密了,童画生下容苏苏的时候,就是宿贞和徐以方在医院照顾,宿贞甚至亲自替童画陪床。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