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只要皇帝想让黎洵做首辅,别说他女儿坏了事,就算他本人坏了事,皇帝想用他照样会用,根本不会理会朝野物议。

单学礼不肯下场。

这也是自家亲戚才肯如此谆谆教诲,搁了旁人,顶多就是端茶一笑。

狄琇起身给单学礼作揖施礼,谢他老人家教诲,心里却仍旧琢磨,陈梦湘是靠不住,靠得住的单阁老又不肯出手,这事儿可怎么办?难道就让家里的悍妇骑自己头上?他可不乐意惯得这毛病!

“若朴,去岁都察院几个御史弹劾黎簪云不循妇德、混淆阴阳,你可记得陛下朱批为何?”单学礼提醒道。

狄琇愣了愣,道:“陛下不曾有朱批下来,似是叫了礼部的百里神童,专门与人辨礼。”

单学礼笑了笑。

圣意如此明显了,却还想着去找龙幼株、黎簪云的麻烦,根本就是去找死。

他端茶抿了一口,本是送客之意,哪晓得一口抿入,茶汤又咸又辣,他年纪大了早些年就不吃重口了,被呛得噗一声就喷了出来,惊得狄琇目瞪口呆。

单学礼打了个哈哈,把狄琇送了出去。

“你这泼妇,为何又捉弄我?”单学礼气势汹汹去后宅找老婆算账。

他妻室林沁正是林附殷与太后堂妹,天命之年心宽体胖,一头花白长发梳得整整齐齐,是个看上去极其慈爱的老太太。这老太太闻言将眼睛一翻,伸手就揪住了单学礼的耳朵,教训道:“好人不见你提拔几个,尽和满肚子坏水儿的狗东西亲近!那姓狄的在外养小极其地不懂规矩,以后不许见他了!”

单学礼正要辩解,林老太太目光一横,哼道:“今日喂你吃辣汤,是给你这老货面子。再叫他来府上吃茶,辣汤就在他杯子里了。”

单学礼瞬间耷拉下肩膀,赔笑道:“哎,娘子到底是心疼为夫……”

林老太太又噗哧笑了起来,说道:“快些来,给你做了养身汤,吃了歇个觉再去书房。”

单学礼就乐呵呵地跟着夫人去了。他受了林老太太一辈子的“气”,年轻时也想纳小,琢磨点温柔蜜爱,架不住林附殷势大,只得生生忍着。如今老了,回头想一想这辈子,正经也没吃多少亏。

林家悍女有什么不好?真有太后三分手段,丈夫死了都能给儿子捞个皇位呢!

……不给喂辣汤就更好了。

狄琇在单阁老府上打消了下场搅和的计划,次日倒也找了礼部尚书窦蜀珍的儿子窦镌喝酒,席间随口聊了些官场轶事,谁都没有对轰动京城的吴氏休夫案置喙半句。

裴月明回府之后,将陈梦湘的打算禀告父亲户部尚书裴濮,裴濮只说知道了。

陈梦湘自认为把两个尚书都挟在了手中,自己则含着悲愤写了一个长达六千字的弹劾折子。

在折子立,他先痛斥吴氏不守妇道,以妻休夫坏了公序良俗。

再细数妇人当政的祸害,详述黎簪云以寡妇之身高踞朝堂如何不祥不智,又弹劾龙幼株混淆阴阳、颠倒上下是非,接了吴氏的案子,使下民无理行讼,因私立而害公德。他攻击龙幼株本是亡国贱婢,受谢朝宽仁本该感恩戴德,如今却故意祸害本朝纲常,是狼心狗肺专门来复仇的。

最后,他也没忘了贬斥太后一番。大意是,太后年纪大了,受黎簪云与龙幼株这两个别有用心的妖妇裹挟蛊惑,所以才忘乎道义本分,下了如此失德的一道懿旨。皇帝纯孝,应该宽仁大度地准许太后把这道注定被后世嘲讽鄙夷的懿旨收回,以维护太后母仪天下的贤淑名声。

当然,为了保护太后不再被黎簪云和龙幼株这样的妖妇蛊惑,皇帝应该请太后在宫中荣养,不许太后随意召见各种来历不明的女臣,进一步限制太后懿旨的权力和范围。

至少,不准许太后再判决前朝官员才能裁决之事。

这折子写完之后,陈梦湘也没跟养病中的陈阁老商量,摸出亲爹的私印盖上,直接就走了直奏途径,经内阁直呈御前。——首辅的奏折,内阁诸大臣能够翻阅,却没有任何人敢偷偷拦下。

这日内阁黎洵、李玑当值。

黎洵只看第一句话就知道必然是陈梦湘的手笔,陈琦何等精明圆滑之人,岂会蠢成这样。

他默默将折子看完,心中叹为观止。厉害啊。从太后到龙幼株、黎簪云,再到吴氏,陈梦湘是一个都不打算放过。按说陈琦那样谨慎自守的人,怎么养出个如此胆大包天的儿子?真正是谁都不曾放在眼里。敢斗龙幼株也罢了,连太后都敢掀下马,真当皇权是个摆设?

他看完折子就放了回去,也没有吭声。

李玑也摸过去看了一眼。他前些年都在海事司任职,不像京官那么熟悉京中人事,对皇帝脾性也是入阁之后才慢慢地琢磨。偏偏皇帝对很多事情都显得很暧昧,轻不得重不得。

这件事究竟该怎么办,李玑还在听风向。

内阁中,单阁老没反应,黎阁老也没反应。至于比他先入阁两年的沛宣文,和他一样,也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

如今陈阁老的折子写得这么激烈吓人,上上下下一起撸了,口吻中还一副能代表大多数朝臣的意思,李玑就忍不住想,难道陈阁老已经串联党人了?想着那雪花般飞来的弹劾折子,又觉得是有这么个意思。

——那黎洵为何半点都不惊慌?陈阁老出手,就是发起总攻了吧?

李玑是个极其临机决断之人。

当日他敢不请旨就抓住机会令深埠水兵灭了东海岛国,才能携此功飞升入阁。

如今陈阁老上书弹劾,单阁老沉默不语,黎阁老不慌不忙,他马上就明白皇帝圣意何在了。趁着司礼监还未来收折子,李玑就在文华殿摊开空白折子刷刷刷洋洋洒洒数千字,对弹劾太后之人开战了。

站吴氏不明智,那是违反公序良俗,和千百年来的规矩作对。

站龙幼株和黎簪云也不明智,这俩妇人都不是正经科举出身,浑身筛子,很难扶得起来。

他就站太后。

太后是皇帝亲妈。母仪天下。

你敢骂皇帝的亲娘,骂天下之母,你就错啦!等着我骂死你!

第204章 振衣飞石(204)

折子送到太极殿,皇帝却和衣飞石去了长信宫,陪太后听说书。

长信宫偏殿暖阁里,日夜烧着地龙夹墙,外间摆着早春才盛放的花盆,早早催至了花期,花团锦簇凑了满屋子,里间烧得温热的地板覆上绵软保暖的毯子,才两岁的保保就坐在地上,小脑袋一点点的打瞌睡。

谢团儿坐在一边陪着儿子,漫不经心地听着谢绵绵抱怨。

“老王爷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稀里糊涂就上了那么个本子来!我阿爹是拦都拦不住。”

“我一个出嫁女,家中万事不知的。倒是我家那个听了风声,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才晓得!吓得我一个倒仰,差点没厥过去。”

“团儿,多谢你邀我今日入宫。这人呀,真是患难见真情。我这样了你还肯想着我,要拉我一把,我阿爹阿娘全家上下都承你的情。”

“唉,先进宫时递了牌子,我还怕娘娘一怒之下,都不许我进来了呢。”

“阿弥陀佛……”

谢绵绵凑近谢团儿耳畔,轻声问道:“你可有信儿了?”

近日前朝不太平,太后判吴氏休夫的懿旨刚放出来,京城就炸了。

这其中觉得最难受的,并非是出了古往今来第一个被休丈夫的陈家,而是谢氏宗室。

——太后可是谢家的媳妇。

皇帝没有亲生骨肉,所立皇嗣乃是谢氏旁支,难免就不如亲儿子那么稳固。

太后如此离经叛道,万一有点什么想法,蛊惑着皇帝另立林氏血裔,那就是谋朝篡国,直接夺了谢氏江山!这未尝不可能啊!皇帝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正经人能二十年空置后宫?就算那方面真不行了,生不出来儿子,装样子也得立后纳妃立起一家宗庙吧?皇帝就不!

如今皇帝没有亲儿子,不管立谁都不是他自家骨血,未必肯为了几个隔房的侄儿跟太后吵翻。

这判的是区区一个首辅长孙媳妇休夫案?不是。

这是太后在探路啊!

宗室王爷们很清楚,必须把太后这点儿试探疯狂地按下去!不能让太后有一丁点儿妄想。

第一个上折子弹劾太后的,就是宗正义老王爷。

这位老王爷前几年垂垂老朽管不了事了,太后懿旨刚布告天下,他挣扎着熬了一宿,第二天就让世子谢长英递了折子。说圣人道德,说祖宗礼法,口吻很客气却坚定地驳斥了太后的“妇人之见、妇人之仁”,以宗正的名义,要求太后收回懿旨,让京兆府衙门重新判决吴氏案。

义老王爷是文帝仅存的兄弟之一,当了几十年宗正,从来没站错过队,一向很受敬重。

当初孝帝驾崩,太后拿出文帝那一道其实见不得光的遗旨,义老王爷与老相王领头,默认了兄终弟及之事。这其中固然有太后掌握羽林卫把持大局的原由,但若没有这两位宗室老前辈带头承认,谢茂登基也不可能那么毫无波澜。

念着这一份功劳,谢茂登基之后,对义王府一脉也非常看重。

被他挑入宫中抚养的三位郡主中,真淳郡主谢绵绵就是义老王爷的小孙女。

在谢茂心目中,义老王爷是位极其识时务的宗室大长辈。

义老王爷能容忍孝帝残杀文帝子嗣,也能容忍谢茂登基之初大肆杀戮宗室,然而,他也有底线。

哪怕皇帝立一个血脉极远的宗室旁支为嗣,他也不会倚老卖老指手画脚。但是,他绝不能容忍太后染指谢氏江山。太后竟然指使妇人与丈夫争嗣权,争产权,这是想干什么?

他已风烛残年,就算挡不住太后与皇帝胡闹,这一簇燃在谢氏骨血中的火气也要摔灭在宗庙之中。否则,他如何对得起文帝?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皇父仁皇帝?

义王府一本子砸了上去,京中各宗室纷纷有本上奏。

相王府当家的是世子谢浩,他亲爹谢莹是个脑子极其不清楚的二货。

老相王去世之后,谢莹就被皇帝架空了软禁在相王府里,扶了相王府世子谢浩当家理事。

当初谢莹偏爱庶子,皇帝在老相王在世时直接立了谢浩做世孙,按说对谢浩是有恩的——然而,谢浩脑子轴,涉及谢氏血脉传承,江山万代,他撸起袖子就跟义老王爷并肩子上了。

义王府当先,相王府紧随其后,类似于思行王这样心思大又不会藏尾巴的,马上就跟上了。

义王府与相王府都是为了谢氏宗室,思行王却是因为他亲儿子谢沃过继给了谢茂,乃是如今十分得宠的皇三子。几个宗室王爷里,就思行王跳得最欢,他不敢怼太后,连龙幼株和黎簪云都不大敢惹,上窜下跳递了折子,嚷嚷要把吴氏处死,正经是柿子捡软的捏。

没人知道皇帝的打算,也没人知道太后的真正意图。

如今宗室担心的是太后对谢氏江山有想法,欲纠缠皇帝立林家骨血为储,所以谢绵绵才有此一问。

谢团儿看着打瞌睡的儿子,往隔间看了一眼。

谢绵绵连忙循着她目光望去,她们俩各自带着孩子在这边玩儿,另一边,皇帝、太后、襄国公、沭阳公、靖屏伯老夫人林氏、靖屏伯李念慈,都坐在一起“听说书”。

皇帝、襄国公陪着太后,这不奇怪。沭阳公是太后心腹,陪在这里也不奇怪。

特殊之处,就在于靖屏伯府的祖孙两个。靖屏伯老夫人林氏是太后的侄女儿,当年丈雪城李家内乱之后,林质冰带着李大郎的遗孤回了京城,如今已有二十年了,当年的李氏小儿也已长大成人,继承了祖父留下的爵位。

皇帝后宫无人,太后召见外男也没什么顾忌,只是林质冰这些年都鲜少进宫,她的孙儿李念慈也只在承爵后来宫中向皇帝谢恩时,顺道给太后磕过头。

林氏与李念慈出现在长信宫,本身就是一件很反常的事。

“靖屏伯祖上就是边境督军事,边镇一方,极有威名。靖屏伯十四岁荫封入羽林卫,皇父有心历练他,让他去卫戍军充作兵尉,一步步慢慢升起来。去年黎太傅入上书房之前,他就进了中军衙门,掌军五千,任校尉。”谢团儿道。

皇帝并不是毫无准备就让黎簪云进上书房给皇孙授课,他的每一步棋都是有条不紊往局中放落。

他不可能一开始就让衣家冲锋陷阵。多的是人愿意替他卖命。

“你觉得,娘娘今日叫他们进来,是专听说书的?”谢团儿问。

谢绵绵以为自己明白了谢团儿的暗示,苦恼地说:“这可怎么好?我也劝不住我祖父呀!”

谢团儿笑了笑,将趴在地上打瞌睡的儿子抱起来,说道:“老小孩,老小孩,老人年纪大了,有时候难免就会闹脾气。保保生来体弱,夏天我屋子里搁着冰山,他贪凉就爱往我那儿跑——我就许他待着不走了么?便是他抱着我的小腿哭,要冰冰,我也得把他抱出去。”

谢绵绵看着规规矩矩坐在太后下首,身高体长英气勃发的靖屏伯李念慈,心里就有些害怕。

太后在她的心目中,可不仅仅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当初谢团儿离家出走,宫中服侍谢团儿的下人一个不漏全部被太后杀干净了,给谢绵绵心中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你说的是!”谢绵绵拿定主意,她是不能说服祖父,可她能说服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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