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有的野心,都被牢牢地禁锢在父亲的教诲,与他亲历过的这个乱世的惨烈之中。

他或许不记得当年禹城之外贩羊肉汤的小村寨了,可是,他见过太多战乱、贫穷、饥饿、杀戮,和他的父亲一样,他也想尽早结束乱世,回归太平。

——只要不把他逼急了,他不会主动擅起战端。

“大哥,听事司的人,没进半道村。”

衣飞石也不敢和衣飞金硬碰硬,他曾经以为衣飞金不可能造反,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以为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衣家既然身为谢臣,理所当然就要被谢律所约束。衣飞金的想法则不然,拥兵自重,挟功自重。衣飞石仍自认为臣,衣飞金则已经抬头平视圣京,觉得自己可以跟皇帝讨价还价了。

所以,衣飞石认为案子哪怕到了西北,到了襄州,依然应该彻查到底。

衣飞金则觉得,就算我老婆犯了一点儿错,我为朝廷立了这么多功,你们至于这么逼我吗?

衣飞石知道,他必须变得谨慎。否则,不止保不住朝廷派来的人,整个西北说不定就从谢朝舆图飞出去了。和整个西北相较,什么走私,什么金矿,都变得不重要了。

“我不信他们有本事查到这么秘密的事。咱们没必要杀人灭口,反而惊动京城。”

“大嫂……大嫂已经不在了,足可以给朝廷交代了。朝廷的手也不能伸这么长,襄州的事,还是咱们家说了算。”

“但是,大哥,金矿也不能一直捂着。这件事,我要告诉爹。”

衣飞石瞬间就改变了策略。

他没有和衣飞金说什么君臣律法,和心生狂妄的衣飞金说为臣的道理,是绝对说不通的。

尽管都是衣尚予的儿子,衣飞金和衣尚予、衣飞石则根本不是一路人。

衣尚予手握重兵声势冲天,为天下太平甘心为臣,衣飞石身手奇高,面对帝王父兄依然束手,这父子二人克己自制的本事,才能堪称德行。

衣飞金没有他父亲兄弟的德行,他就是个普通人。他能记得父亲的教养,也能留存着期盼天下太平的善良,可是,他的欲望和野心也都在炙烤着他。若换了衣飞金拥有他父亲衣尚予那样的身份、地位、声势,西北早就姓衣了。

衣飞石第一次认识到兄长内心的欲望与软弱。哪怕衣飞金此时依然掌控着襄州,在衣飞石的眼里,他也不再是那一位值得自己敬仰追随的长兄了。为将之心,如此怯懦摇摆,何谈天下?

衣飞金淡淡道:“迟了。”

“昨日彤彤入殓之前,我已传令清空了彩锦坊。”

刑部、大理寺、听事司一干人等,全都被斩于刀下。

你们一个个地逼死了我衣飞金的婆娘,还想安安稳稳地踏出襄州?妄想!

衣飞石很难过地抬头,看着他。刑部属员带差役,计十一人,大理寺属员带差役,计十五人,听事司属员在册二十八人,全都被杀了?谢朝的官员,在谢朝的土地上查案,就这么被杀了?

“大哥,你杀的是自己人。”衣飞石说。

“要命的自己人。”衣飞金丝毫不在乎,人都已经杀了,难道还能救活?

他是有恃无恐。

如果能和衣飞石说通,他当然高兴。可就算衣飞石不理解他的做法,衣飞石又能怎么办呢?

于私,一笔写不出两个衣字,他是衣飞石的大哥,衣尚予的长子,衣飞石为了衣家也得给他憋住。于公,他在西北势大,衣飞石就算为了朝廷不尴尬,也得把他杀害官员的事遮掩下来。否则,朝廷怎么办?继续派人来查这案子是谁犯的?还是下旨砍了他?

形势比人强。他看过谢茂给衣飞石写的信,圣京的小皇帝都比衣飞石知道轻重,明里暗里表示案子随便查一查就行了,不必太认真。走私案四夷皆有,西北安稳重要。

“我觉得,这件事大哥做得太过分了。”衣飞石说。

“你……”

衣飞金才说了一个你字,浑身上下突然僵直不动!

他心中涌起强烈的恐惧感,就像是被苍鹰盯住的草蛇,被饿虎窥伺的野兔,那是一种被绝对的力量所笼罩的恐惧,来自天敌的威胁。

他自幼习武,马上驰骋多年,杀敌无数!竟然莫名其妙陷入了无理由的僵直状态!

衣飞石从容上前,一拳重捣在他耳门,他瞬间就晕了过去。

衣飞金总以为他从军多年,军中人脉势力吊打衣飞石这个小弟弟,可是,他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衣飞石能轻易踏入他的书房,衣飞石的身手更是数年前就能压着他打。对他而言,这本应该极其要害的一件事。

可是,这么多年,衣飞石始终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跟前,听候他的训诫教导,任凭他处置。

让他彻底忘记了,衣飞石也可能反口咬人。

如果他不再是那个让衣飞石心悦臣服的兄长,如果他做出了不忠背德之事,衣飞石又怎么会继续老老实实地给他跪着,空负一身武艺却不施用?

衣飞石沉着脸地从衣飞金屋内出来。

守在门口许久的衣长安、衣长宁闻声立刻伸出头来,衣长宁拉着哥哥的袖子,衣长安则坚持地把一个盛着醋的茶杯朝着衣飞石扔去。

衣长宁哎呀道:“二叔轻功好,砸不着!”

话音刚落,那一杯子醋就从衣飞石肩头泼了下来,绵延半身。

衣飞石居然连头也没回,就这么恍若未觉地走了。

衣长安恨恨地说:“走,找王水去!”

衣长宁跟在他屁股后边跑:“哪儿有王水啊?王水是什么啊哥哥?”

“王水就是能把人融化的东西!泼死他!”衣长安口中充满刻毒,又隐隐带着一点孩子才有的悲伤与恐惧。

“为什么要泼死二叔啊哥哥?”

“你是不是傻子啊?他把阿娘害死了啊!我们要给阿娘报仇!”

“什么是害死了呀哥哥?”

“闭嘴,跟着我就行了!”

“督帅,彩丰楼的刺客尸体已经全部……”孙崇赶来复命。

衣飞石一改先前的沉默,命令轻疾迅速:“马上调兵围拢行辕,不必管襄州城防,老叔在东营,若见城中生乱,必会来兵查看。”

他目光谨慎地盯着孙崇,“务必守住行辕,扎稳阵脚,等待老叔来援!”

“是!”孙崇脊背上窜过一丝激动的颤栗,他知道,这件事办成了,就是他的前程!

他没有问衣飞金在哪儿,怎么应付,他只请示:“若遇反抗……?”

“杀无赦。”

孙崇即刻领命而去,衣飞石则攀上自住小院的一角塔楼,居高临下观望。

从书房出来时,衣飞金就已经被他制住,放进了密室里。这就是兄弟间太亲密的好处。衣飞金的密室,下人不知道,儿子不知道,就父亲和兄弟知道。

衣飞石把衣飞金敲昏了往密室一扔,起码五个时辰之内,衣飞金都没法儿出面主持大局。衣飞金不在,也没人能找到他,也就没人能指责衣飞石害了衣飞金,衣飞石又本就是在朝廷、在行辕过了明路的代督军事,只要处理好衣飞金的亲兵营,一切都好说。

他之所以不直接调兵,故意让孙崇围住行辕,是想引蛇出洞。

那一伙在彩丰楼杀账房、收买他亲兵故意出城被衣飞金发现的势力,究竟是哪一方的?

十日后,京城。

前后不过半天,谢茂收到襄州送来的两道折子。

密折先至,衣飞石在里面写了厚厚一叠。谢茂拉开折子,数了数折数,发现这折子起码有一万多字。就算谢茂和衣飞石通信都喜欢写大白话,这一万多字也够惊人了。

拆开来一看,谢茂真是又惊又喜又无奈。

衣飞石和衣飞金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了,做弟弟与下属的衣飞石出手偷袭了衣飞金,把衣飞金软禁了起来,说要送他回京“养病”——衣飞金不是一直借口病重不起吗?现成的借口,回京养吧。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突变,衣飞石详细说了梁州金矿的始末。

谢茂都无奈了。

他知道梁州有个金矿,梁州那地方被传得神神鬼鬼的,他一个穿越者当然不信。就算有疫病,也是防疫不利所造成。前世他收复西北失地之后,就派人前往梁州探察,随后就发现了那个金矿。开采得乱七八糟的,还剩不少,后来被他收归内库了。

他不止不在乎资敌叛国案,他也不在乎这个金矿。相比起西北的安稳,这前后两者都不重要。

幸而衣飞石杀了衣飞金一个措手不及,兵不血刃把衣飞金按倒在内室,否则,真让衣飞金调兵出来晃一圈,局面又要回到前世的既定轨迹上去了——都是丢了西北,都是西北军损失惨重。

【系统,在呢?】

【在。宿主需要开启任务辅助系统吗?】

【这一次重生是不是给朕降难度了?】

【难度查询权限不足。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

【不开。】

还真有难度等级这回事?谢茂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如果这一次继续无法完成任务,下辈子是不是会继续降难度?】

系统大概被他的不要脸惊住了,半晌才回答:【每次重生,本世界的难度等级都是不变的。】

【不是说朕查询权限不足吗?】

【……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也不会有坏处,为什么不肯开呢?】

因为不想做任务,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不想离开……

谢茂指尖在衣飞石亲笔所写的墨渍上轻抚,就像是抚摸着那个认真倔强的少年脸庞。

就算他不在乎有人资敌叛国,他不在乎有人私采梁州金矿,可是,这世上是有人在乎的。

资敌叛国,就是不对!哪怕你功勋滔天,也不能为了钱财,把射向自家兄弟的徐子铁、南疆树胶贩给敌人!私采金矿,就是不对!哪怕你守土开疆,用的难道不是将士的鲜血?倚仗的不是死在战场上同袍的性命?那是属于朝廷的金矿,是天下的金矿。朝廷用它整饬军备、抚恤春耕、赈洪赈旱,你私采的是天下人的性命与骨血!

如衣飞金所说,区区一个男人,确实还不值得衣飞石为了他与兄弟反目。

可是,谢茂并不仅仅是一个“男人”。他是谢朝的皇帝,他代表着朝廷与天下黎庶。

衣飞石在襄州行辕的书房中,对他一向敬重驯服的长兄捣出的那一拳,不是因为他忠于谁,而是因为衣飞金背叛了衣家父子曾经立志守护的天下。

谢茂禁不住心中那一股心旌摇曳的战栗感。

隔着千里之远,他默默地想,小衣,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吗?

十年时间,足够让少女衰作老妇,幼儿长大成人,恩爱夫妻决绝不见,至交好友渐行渐远……一辈子,就是好多个十年。

如果一个人能足足两辈子都爱着你,丝毫不觉厌倦,不是他太傻,就一定是你太好。

好得让人遗忘了时间。

第95章 振衣飞石(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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