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顺一去不回。

京中谣言四起,牢里塞满了传谣的“奸细”。

衣飞石待在西城兵马司的监狱单间中,有钱彬与钱元宝前前后后的照顾,他确实没受什么委屈,吃得好,喝得好,连寝具都是从钱元宝卧室里搬出来的,午睡一会儿还有小厮来点驱蚊香。

他虽不能离开,他的人却能随意进来与他交换消息。昨夜跟随衣飞石到客栈的只有卫烈一人,被带回兵马司的也是客栈里的老兵,留在别院的亲兵们个个都没涉案。

曲昭听了外边骇人听闻的传言,赶紧来讨主意:“二公子,这谣言是要杀人啊!”

衣飞石唔了一声,背身坐在打扫得很干净的监牢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二公子,您看是不是给朝廷上个自辩折子?咱们要不要给将军送信?现在锦衣卫抓着那群说不清真假的‘奸细’大肆拷问,外边挤满了哭诉冤枉的百姓,这事儿越闹越大,再酝酿两天可不得了了!”曲昭有心骂朝廷两句,你抓奸细就抓奸细,有证据才抓啊!

现在抓这么大一帮子人来,还要锦衣卫慢慢清查,搞得满城风雨的,是嫌事儿不够大?

衣飞石又唔了一声,半天才说:“给阿爹送信肯定要送。不过,不着急,再等几天。”

他已经大概明白谢茂的意思了。

曲昭急了:“啊?还要等呢?我怕再等几日,咱们的人就不好出城了。”衣飞石信任谢茂,曲昭可对皇室没什么好感。只有文皇帝是个好的。大行皇帝不信任大将军是个坏皇帝,当今这位把二公子关监狱里还大肆搞事,他觉得也是个居心叵测的坏蛋。

衣飞石背身挥挥手,示意知道了,让他先回去。

曲昭还想再劝,钱元宝急匆匆地蹿了进来,失声道:“二哥!不好啦!承恩侯带着一个自称是你大哥老师的男人来,说要和你对质!他、他、他……他说要告发衣大将军通敌叛国!”

衣飞石瞳孔微缩!梁青霜!他怎么落到承恩侯手里?难道、难道……

这件事本是衣飞石交给谢茂的把柄,在那种情况下,授人以柄,关系才能更加稳固。随后梁青霜消失得无影无踪,衣飞石不止放了心,还对谢茂多了几分信任。

现在梁青霜居然出现了?还到了承恩侯手里?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谢茂他……

不,不可能。衣飞石否决掉心中的揣测。

这是没道理的事,就算谢茂能毁掉衣家的名声,阿爹已经离开了京城,蛟龙入海,谁能坑害?他的大哥在襄州还领着八万兵马。皇帝没道理这么着急对衣家下手。根本不合常理。

曲昭急切地问:“二公子?”怎么办?快拿主意啊!

“不要擅动。”衣飞石转身时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阿爹不在,他就是衣家的主心骨,他不能有一点儿动摇慌张的表情。何况,一刹那的失态之后,他也确实不必慌张。

就算皇帝犯蠢,太后与林相也会拦住他的。衣飞石不信这二位会在此时自毁干城。

承恩侯带着证人来五城兵马司状告衣大将军通敌叛国,这事儿简直就是热火浇油,瞬间引爆了整个京城的热情。按道理说,涉及这种层面的案子,五城兵马司已经没资格处理,必须上表请天子圣裁,可,凡事都有例外。

涉案死亡的梁幼娘,是承恩侯带来的证人梁青霜的女儿,梁青霜来西城兵马司告的是衣飞石杀害独女。至于衣飞石通敌叛国,那是杀人案牵扯出来的另一桩案子。杀人案总不必交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会审吧?

最主要的是,这西城兵马司的指挥使钱彬,乃是承恩侯杨上清的内堂弟。念着已逝的承恩侯夫人钱氏与大行皇后杨氏,钱彬居然壮着胆子跟承恩侯一起坑衣家?

钱彬默默流泪,要没有林相手书,暗示这是宫中的主意,我才不跟杨上清那个傻子玩儿呢。

当天下午,西城兵马司开堂审理周记客栈杀人案。

承恩侯杨上清携苦主梁青霜在堂,武襄侯林闻雅当堂旁听,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提涉案人等过堂。大堂外边则挤满了百姓。

本来就有一大批传谣的闲汉被捉进兵马司,锦衣卫也传了不少人等前来查问,因此,兵马司外边聚集着不少来捞传谣闲汉的百姓家人。承恩侯带人来告状时一路呼喊,叫得众人皆知,街坊听说来了个状告衣大将军通敌叛国的大证人,消息立马就传扬了出去,赶来凑热闹的百姓就更多了。

钱彬嗙嗙拍了好几次惊堂木,外边还是吵得不行,不得不派遣出卫戍军与衙役。衙役打出肃静牌,卫戍军拦住不住往前挤的百姓,若有叽歪吵闹的,提起水火棍就揍。终于稳定住了局面。

“提涉案人等过堂!”钱彬啪地敲响惊堂木,押签发令。

衣飞石、卫烈、负责看守仓库的老兵何有为、周记客栈掌柜陆芳,一一上堂。

衣飞石身负爵位不必下跪,拱手一礼立于堂下。

验明正身之后,钱彬开始问案:“昨夜亥时,衣侯爷可在东城周记客栈?”

“在。”

“衣侯爷在京中自有住处,何故去客栈盘桓?”

“昨日世交家人来报,家父帐下已故袍泽原公独女被人推落旱桥身故,我查出此事颇有蹊跷,便将杀人官妓押在客栈,引蛇出洞。死者便是前来杀害官妓灭口的刺客。”

“其中既然早有命案牵扯,侯爷既非堂官,又非苦主,为何不找衙署报案,反而私设公堂?此事不合常理!”钱彬蛮横地说。

钱彬这是故意找茬啊?听审的林闻雅都禁不住皱眉。

这年月高门大户谁家没点龌龊事?哪家会死了闺女就先报官的?当然是自己偷偷地查了,好听不好听的事先抹干净了,再视情况往衙署送帖子。何况,衣飞石撞见的这事儿明显就牵扯到了陈朝的奸细,他不自己弄明白了,反去先报官?到底谁不合常理?

衣飞石也不辩驳,承认道:“是我唐突了。”

钱彬又问:“还请侯爷老实交代,为何私设刑堂,杀害死者。”

“她不是我杀的。”

“那请侯爷老实交代,为何私设刑堂,令‘部属’杀害死者。”

“她也不是我的部属所杀。”

“敢问侯爷,死者既不是侯爷所杀,也非侯爷指使所杀,那她是怎么死的?难不成她是自己杀了自己?”

“指挥使说对了。”

看着衣飞石老老实实认真回答的模样,林闻雅一个憋不住,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钱彬气得猛地一击惊堂木:“荒唐!她为何要自杀?”

衣飞石也没有撒谎,就把当时的情况简单说明了一番,结论道:“她布置霹雳火要杀我,最终杀害自身,这是她咎由自取,与我、与我之部属,有何相干?”

“衣侯爷,本官劝你坦白交代,不要心存侥幸!死者老父已在堂下等候,据他所供,死者乃是奉命去周记客栈与你交换情报。那周记客栈名义上是你大嫂周氏的铺子,实则遍布兵卒,防守森严。此番杀戮,确是杀人灭口,却不是死者杀官妓灭口,而是你杀死者灭口!”

钱彬呼喝这一番都是今日最主流的谣言之一,肃静堂上,他的声音传出老远,被外边竖起耳朵凑热闹的百姓听了个七七八八,立时引起一片轰然。

维持秩序的卫戍军不得不把好门口,衙役提起水火棍又是一阵猛抽,方才渐渐安静。

衣飞石瞥了钱彬一眼,这位刚才还不是这幅嘴脸,这是听了谁的命令?

——承恩侯?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钱彬还跟承恩侯混。承恩侯是钱彬堂姐夫,又不是钱彬他爹。现在不说杨皇后死了,连杨皇后的丈夫儿子都死了,钱彬是疯了才继续给承恩侯卖命。

“你说我家与陈朝勾结,你可有证据?”衣飞石反问道。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传苦主梁青霜!”

衙役从堂下带来一个隐隐绰绰让衣飞石觉得很熟悉的身影,他本能地察觉到一丝违和。等那位梁青霜走上堂作揖下跪时,衣飞石看着他完全陌生的面孔,心中巨石倏地放下。

——这人根本就不是梁青霜。

信王没有背叛他!

从这个假梁青霜出现的瞬间,衣飞石就明白了皇帝的打算。

和他刚才在牢狱中一闪而过的想法,不谋而合!

谣言是防不住的,与其扑灭,不如先闹上一场。若现在皇帝对谣言置之不理,百姓只会悄悄议论,哎呀,衣大将军说不定真和陈朝勾结了,他势力那么大,皇帝都敢怒不敢言。若朝廷派人辟谣,百姓更来劲了,哎哟,被我们说中了吧?朝廷要封口了,不许我们讨论真相了!

现在谣言酝酿第一天,就有“奸臣”提衣飞石过堂,不分青红皂白给衣家扣个通敌卖国的帽子,先把喜欢传谣的百姓镇住!说不得还要多审上衣飞石几日,最好闹得举世皆知,闹得陈朝心生欢喜,以为谢朝刚登基的新君确确实实猜疑了衣大将军。

西北马上就有纷争,若衣尚予“背后不稳”,战场上“发挥失常”,那岂不是太正常的事了?

京中后院起火,反而给了衣尚予在西北对陈朝虚虚实实施展手段的机会。

如今不过是衣飞石在谣言中受些污名委屈,等到西北战事结束,承恩侯府提来的这个有着明显破绽的“假梁青霜”,就是给他、给衣家翻案的命门。到时候,因容庆杨靖一事,不敢记恨新君却记恨上衣尚予的承恩侯府,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说服了承恩侯府,愿意来揽这一摊子破事。

这种忠臣爱子含冤受屈,忠君爱国的老将军却含泪打完仗凯旋归来,最终感动了皇帝,冤情昭雪的狗血大戏,远比朝廷在谣言初期急吼吼剖白辟谣,更招百姓喜欢信服。

陛下真聪明。衣飞石低头微微勾起嘴角,不想被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笑意。

钱彬拍惊堂木:“衣侯爷,你可认识他是何人?”

“我不认识他。”衣飞石没撒谎,真不认识。

钱彬又提了一堆证人上堂,分别是米记货栈的看守、账房、小杂工,纷纷指认假梁青霜就是衣家寄居在米记货栈的东篱先生,一个胖乎乎的看守自称吴大力,说:“东篱先生是咱们大公子的启蒙老师,一向被敬重,货栈里上上下下都认识他——咱们大夫人交代了,谁敢对东篱先生不敬,就革了钱米扔出去,永不许回来。所以,大家都认识他。”

吴大力是个瘦汉。衣飞石否认道:“我也不认识他们。”

“人证俱在!侯爷还敢嘴犟,莫不是以为本官不敢大刑伺候?”

“侯爷虽是贵人,不过,高宗文皇帝在朝时,曾颁城防大令,凡涉敌国奸细罪案者,无论王公贵族、上下百官,皆不以功名、爵位自敬。”

钱彬脸色铁青,嘴角一点点不自觉地抽搐着,看着有几丝阴森怕人:“好叫侯爷得知,您进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大牢,不得上谕,他们都不敢动您一根毫毛,偏偏就是我这个小小的兵马司衙门,因高宗文皇帝在朝时颁下的城防大令,是可以对您用刑的!”

守在旁边的承恩侯杨上清目无表情,武襄侯林闻雅则轻嘶一声坐正了身体:“钱指挥使,有话好好说……”你脑子瓦特了吧?敢对衣尚予的儿子动刑?尼玛,这一个闹不好,劳资治下的四万中军要哗变啊!

“这林相到底和承恩侯商量了什么呀!”黎顺暴躁地跺脚。

他和张姿都在不远处的二堂听审。这样的公审,就算林相确保承恩侯不反水发疯,皇帝也不会完全放心交给大臣来办。张姿有职有兵,黎顺则是谢茂的双眼,代替他紧紧盯着衣飞石的安危。

张姿叉腿坐在桌前玩杯子,低声道:“你小声点!稍安勿躁。”

衣飞石也有些意外。他以为只是多审几日,闹出些波澜,原来还要他真吃点苦头?

不过,公堂上闹得再凶也不可能真的废了他,否则,这就不是用计,而是结仇了。衣飞石对此没什么异议,冷冷瞥了钱彬一眼,道:“你试试。”

卧槽不要这么挑衅啊!林闻雅急了,随手指着衣飞石身旁的卫烈,说:“拷问他!”

这好像是衣大将军的帐下亲兵?打他不跟打衣飞石一样下面子吗?林闻雅指尖一晃,看到老兵何有为,这个……他自己就带兵,当然知道伤残老兵在军中代表的意义。也不好惹,算了。他最终指向了周记客栈的掌柜何芳:“就他!”

这还真是把所有柿子都捏了一圈,终于捏到个软的。众人都无语了。

陆芳今年已近五十,年轻时考了个秀才,一辈子都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鸡,替周氏管账很多年了。林闻雅若真点了卫烈熬刑,卫烈年轻体壮,衣飞石未必会吭声。现在抓了陆芳来欺负,那不止是他大嫂的人,还是个上了年纪的体弱掌柜,衣飞石哪里肯?

他也懒得废话,上前一脚就把钱彬的堂案踹翻了,吓得钱彬以为要挨打,猛地退了一步。

衣飞石方才一字一字说道:“你要用刑,冲着我来。敢动老人家一下,必杀汝!”

钱彬心肝儿差点从嘴里跳出来,看着衣飞石冷冰冰的眼神,心说不过是和儿子元宝差不多大的少年,怎么恁大一股杀气!他才不想得罪衣飞石,可是,承恩侯带来了林相的亲笔手书,点名要在堂上对衣飞石施刑,闹出衣家虎子惨遭凌虐加害的风闻。他敢不听吗?

林相手书中暗示了,这可是天子的主意!……是天子的主意吧?二堂那两位也没吭声啊?

“来人!重打……”八、五、三、二,几个数字在钱彬嘴里晃了一圈,“三十大板!”

他倒是很想说,意思意思打五个板子算了。可是,外边那么多百姓听着,林相交代了要弄出奸臣谋害良将爱子的局面,他这要是太“温柔”了,不显得“奸臣”不给力,“良将”反而权势滔天吗?——到底谁是忠谁是奸呢?

黎顺再也坐不住了,弹起来就要往外冲,被张姿一把抱住:“弟啊,教你个乖。”

“乖什么乖你快放开我!圣人命我守着侯爷,他要是掉一根毫毛,我得赔他一条腿!他挨三十大板,我不得被打死?不行我得……”黎顺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张姿塞了个茶杯在嘴里。

“你这会儿出去坏了陛下和林相的安排,算谁的?”张姿押着黎顺坐下,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陛下为何要差林相去给承恩侯传话?你不能去还是我不能去?至不济,宫里连个传旨的都没了?”

黎顺好不容易才把茶杯从嘴里掏出来,嘴角都有些裂了,没好气地说:“你不要妄揣圣意!圣人若是故意让林相刑讯侯爷,为什么还要我们来盯着?”

张姿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等清溪侯跟陛下闹别扭的时候,刚好把你丢出来出气呀。——不是陛下放任林相欺负清溪侯,而是你‘失职’没看住。”

黎顺整个人都不好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姿:“你骗我!”怎么会有这种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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