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不来了吧。

当夜,她将行李收拾完备,次日一早辞别。

宜巽稍有不舍地问:“姐姐,你不等张大人了吗?”

“不等了。”她背着行囊,双手套着宜巽赠她的棉套,笑着挥挥手说:“他不会来了。”

“张大人爽约,姐姐不生气吗?”

“不生气。”她抬眼望着层叠枯枝后的冰冷曦光,“意料之中。帮我转告天师,约定仍然作数,已经开春,快该播种了,我要去田里看看。”

去年六月天鼓鸣后,各地收成锐减近半,靠着仓储陈粮勉强过冬。冬日大雪纷飞,按理来说今年该是丰年。可罪己诏一出,她心里不踏实。

倘若天灾难渡,就是饿殍遍地。

两省蝗灾尚且饿死百万众,九省异象所造灾祸不可估量。

数个月间,行走在各地田间,粮食长势不好,农户唉声叹气。至五月份,仍无夏讯,晨起田间结霜,夜里冷风刺骨。各地百姓纷纷祈求神佛,朝中连番祭天,法事道场一应俱全,再追一道罪己诏,仍无甚效用。

至秋,依旧光景惨淡。

她帮着一户农家收了粮,粗略一问,才知今年收成只有寻常年份的两三成。

各地富商大户早早囤积粮食,生活富足,普通农户只能勒紧腰带,日日食不果腹。越来越多的民众聚在她身边,每日听她唱经,祈祷灾祸早些平息。

朝廷各式手段用尽,仍挡不住一片片倒下的饥民。

无粮饿死,无衣冻毙。

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茅檐下,她将柴火烧得更旺,抱起昏昏沉沉合上眼的女婴,低声唱着经文。近处诸多百姓伏倒在地,满是痛苦呻|吟,唯有耳闻慈悲经声时刻,方得片刻慰藉。

十月初一,大雪。

只半个时辰,漫天雪花铺遍原南,无数奄奄一息的饥民披盖大雪长眠。

四肢瘦如细枝的男子跌跌撞撞扑倒在她面前,呜呜咽咽吐出些含混不清的句子,旋即将她怀中抱着的婴孩夺走。男子是婴孩的生父,抱着孩子仍然喋喋不休,她有疑惑,扶着土墙缓缓站起,忍住晕眩,盯着那男子离去的方向。

很快,孩子的母亲连滚带爬扑在她身边,那女子形销骨立,面颊眼眶凹陷,两眼睁得极大,甚是骇人。女子抓着她脚踝,惊神惶恐地呼喊,却因缺食少水,喉咙嘶哑、声音微弱。

辨别许久,她终于听懂,旋即不顾晕眩追出去。

那男人,竟要将自家婴孩,换与旁人作粮。

——“这么大的飞蝗,吃人吗?”

——“回公主,蝗虫不吃人,但人会吃人。”

——“人吃人?真恶心。”

想起宣禹山的两具道士遗骸,想起那截指骨上细微的齿痕,她忽然觉得肠胃翻涌,继而蹲在路边,捧心作呕,却只吐出些许酸涩苦汁。

肺腑间翻江倒海,愈发难受,可再迟些,那婴孩就不知要成谁家盘中餐。她挣扎着站起,继续前追。

最终在株树衣剥尽的枯木下,她找到那男子。男子怀中抱着名面容发青、四肢僵硬、死亡多时的孩童,依靠着树干痴痴发笑。她再三追问,才问出他孩子的去向,复又赶去。

远远的,听到微弱婴啼,她脚步再快,扑开扇柴门闯入屋宅。是对瘦骨嶙峋的夫妻,妻子正在悄悄生火烧水,丈夫正掐着孩童的脖颈。因久未进食,力气太弱,过去许久,婴孩仍能喘息。

她夺过婴孩,再从厨房抢来菜刀。

“想吃东西?跟我来。”

她抱着婴孩,提着菜刀,一路回到茅屋,孩子的母亲伏在地上不住哭泣祈祷。她将婴孩还给母亲,随后叫醒四周奄奄一息的人们。

刀锋在掌心划过。

血液涌出,滴落在破旧的陶碗中。

碗底满布鲜红,脸色越显苍白。

她将血碗捧给那对夫妻。

“饿了,你们可以饮吾血、啖吾肉、食吾骨。”她回身望着众人,“我,空受朝拜,唯有血肉,可供你们果腹解饥——还有谁饥饿难耐,尽管带着碗来。”

或是因饥肠辘辘而行动迟缓,或是因心有忌惮而不敢妄为,四周无人动作。

她问:“食一人肉,解一时饥,负一世罪,值当吗?”

“喝这一口,是一辈子的罪业,可少这一口,半天都熬不过去了!”那对夫妻在众目睽睽下将一碗血饮尽。

妻子久未见荤腥,忽饮生血,不住扶墙作呕。

丈夫抹着嘴角,舌头将溢出的血一点一滴舔舐干净。

不知是谁,吞咽着口水。

又不知是谁,畏畏缩缩捧上只陶碗。

“观音娘娘,可怜可怜我吧,太饿了,实在是太饿了。”

作者有话说:

1道家称存养本性或修真得道的人。亦泛称“成仙”之人。

? 第114章

啪啦。

陶碗触地碎裂。

随之而来是声怒吼,自肺腑,涌上喉头,带着剖肝泣血的泪,震响四野。

是那位母亲,放开面色青紫的婴孩,用尽毕生气力,掀翻陶碗。

幼童纤弱,不知窒息或者饥饿,终究断了气。

“是你杀了我孩子!你们杀了我孩子!饿了吃我!吃我啊!为什么要吃我的孩子?”母亲哭喊着,“吃我,吃我好不好,放了我的孩子……”

一声声,一滴滴,传入她耳。

像把利刃,剐过五脏六腑。

“都饿。”赵令僖捡着碎陶,一片片,都揣在怀中。声音细微温柔,却比愤怒的嘶吼更加有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忘记你们没读过书,不认得字,或许听不懂这两句。换种说法。这世上,无论什么时候,不会人人都挨饿,总有人能吃得饱饭。”

周围静了许多,母亲哭得力竭,空张着口。

“对。观音娘娘说的对。”

“有人吃饱饭,可我在挨饿。”

“我听说镇上高老爷家,每顿饭有鱼有虾、有鸡有鸭。他家一桌饭,够我们一屋子人吃一天。”

“还有谢老爷,俩月前还在施粥,嘿,一碗粥五粒米。现在,五粒米也没了。”

陶片尽藏怀中,她缓缓起身:“五粒米,一碗粥。一天两天饿不死。饿死的人,我见过,你们也见过,太难受了。不如投河上吊,痛快点,少遭罪。不想饿死,有两条路可走。往西二十里,是平康河,往东二十里,是善怀镇。去善怀镇的,跟我来。去平康河的,随你们。”

长久饥饿令她身形瘦削,腰带愈显宽松。她解开腰带,重新绑扎,刀紧紧缠在腰间,再披件破旧外袄,遮住残缺的刀刃。

二十里,寻常日子,只需一个时辰。

这一次,她从天亮走到天黑,身后的队伍越走越短,站着的人越来越少。敲开高家大门时,身后只剩下些精壮中青年,和那位声嘶力竭的母亲。

“谁啊?”高宅看门老人提灯照着,“滚滚滚,到别处讨饭去。”

“想见见高老爷。”她抬脚跨过门槛,卡住大门。

身后饥民跟着喊起,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房屋零星几盏灯亮起,几扇门悄悄拉开一线,盯着高家宅门。

高家屋宅的灯烛次第点燃,高老爷捧着手炉、披着斗篷匆匆出来。借着灯光一照,再看她身后的饥民队伍,高老爷了然道:“我当是谁,十里八乡有名的活菩萨。是来化缘的?大半夜的,来人,去抬两袋米来。算是给咱们的活菩萨上个供,添点儿香火钱。”

“高老爷。”她跨过门槛,脚跟贴着门槛站立,负手探身向前,目光在宅院内扫过。

精致雕花的窗棂,枝繁叶茂的盆景,铺满青砖的地面。

两名精瘦的仆役汗流浃背,抬着两个半满的麻袋,踩着青砖缝隙,步步艰辛走到门前。麻袋被丢在她脚前,溅起的灰尘落在她单薄补丁的布鞋上。

“我们这些人,两袋米,不够分呀。”她踢踢麻袋,“香油钱,这些可不够。”

高老爷摆摆手,仆役抬着麻袋丢出门去。

雪又飘下。

“这年节,谁家都不容易,菩萨也不能只渡穷人,不渡我们啊。”高老爷紧紧斗篷,握紧手炉,叹息着说:“就这些,再多没了,够你们吃些时候了。”

“是啊,不能只渡他们,不渡你。”她摸摸襟怀,碎陶凹凸不平,尖利的边缘隔着布料刺痛她的掌心。掌心的血又开始淌起。

高老爷再挥挥手,看门老人要关门,她仍在门槛内。

“不能不渡。”

暖的。

血液从额头淋过,划过右侧眉眼、脸颊,描过嘴角。

很暖。

雪夜,热血尤显温暖。

刀别回腰间,她冷眼微垂瞥向地面。

高老爷捂着脖颈躺倒,仆役与老人,六条腿,齐齐瘫软,站立不起。灯笼落在地上,烛火散落,将纸与骨点燃,火焰燃起,照亮遍布惊呼的夜。

她的手探入火中,掰下截竹骨,带着火,退过门槛,仰面看着高宅门口挂着的灯笼。

“灯笼点亮。”她将竹骨递?????出。

骨尖的火照亮她干净的左脸。

火苗在黑夜中悬着,寸寸向下,越燃越暗,再有分毫就要舔到她的指尖。

有人接下点燃的竹骨,踩在同行人的肩头,依次点亮门前两盏灯笼。

“高老爷,布善与人,是该受百姓瞻仰。可惜夜黑风高。”她抬头看着两盏灯笼,“吊在灯笼下吧,有罩遮风,有灯照亮,看得清楚。”

饥民随她走进高宅,扫过所有屋子。

夜里高宅灯火通明,灶火燃起,流水般的菜肴送入厅堂,一盘又一盘,饥民吃撑了肚皮,却还不停下。

桌上盘盏堆积,她却腹中空空。

次日早晨,院中青砖铺着层皑皑白雪,风刮过,露出其下殷红的冰。

官兵围在高宅门前,将灯笼下冷硬的尸身放下,提刀拍响房门。吃饱喝足,一夜温暖,饥民们经一夜休整,终于清醒。惶惶不安,左顾右盼。

她这才端起碗冰冷的粥,挑出五粒米,摆在掌心,而后逐粒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