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娘子,那位施主已经走了。”住持将信笺送入后院客房,“这封信函是他央贫尼转交娘子的。先前娘子打听的事情,也已有了着落。据记载,当年殊菩提法师证悟离庵之时,是由慧笃师祖相送。自那之后不久,慧笃师祖亦得顿悟,携缈音师叔云游四海以证缘法。七年前,慧笃师祖在东海之滨圆寂,此后缈音师叔孤身云游。”

“可有缈音师太下落?”

“据闻曾在辽洋东南出现,具体不得而知。”

“辽洋,陵北。”她低笑摇头,“这是南辕北辙了。”

殊菩提祖籍陵北银州,而当今世上,最后一个有可能知晓母亲入宫始末的人,最后现身之地却在辽洋东南。

“缈音师叔经年居无定所,恐怕难寻。娘子不妨先往陵北,待了却心愿,放下心中挂碍,再去寻缈音师叔。”

她轻轻捻过颗佛珠,旋即回说:“缈音师太居无定所,早日追去辽洋,早一分把握。何况我在辽洋,也有故人要寻。此番多谢师太,近几日多有叨扰,这五百两银票,为佛祖菩萨添香油吧。”

原想将母亲身世查探清楚再寻沈越,如今看来,不妨先将眼前事了,再寻故土。

留宿庵堂时并未带许多行李,将些许衣物收好后便不多留。沿下山路行一盏茶后,转入山林,于林间稍加摸索,就见庄宝兴与白双槐二人身影。庵堂不留男客,自她住入庵堂后,二人便一直守在林中。

“娘子,事情办妥了?”庄宝兴从她手中接过行李,好奇询问。

“有些麻烦。时候还早,小白去把马车赶到山下,下山后直接出城。”想到距张湍下山时间不久,恐怕人仍在下山途中,于是再度提醒:“从林中穿行,避开张湍。”

白双槐诧异道:“张大人也在?”一阵眼风扫来,白双槐忙闭紧嘴巴,讪讪耸肩带笑,抓起行李小跑开:“属下这就去赶车。”

下山时失魂落魄,无暇顾及其他,兼之白双槐有意避开,张湍并未觉察山门前那架马车的来历。待张湍远去,半个时辰后,赵令僖登上马车。白双槐与庄宝兴交替驱车前行,一路离开古藤县,向辽洋行去。

永苍多山,辽洋多川。

入辽洋界内,庄宝兴神采飞扬,向赵令僖讲说起辽洋风土人情。

“险些忘了,你是昙州人。”赵令僖拉起衣袖,雪白手臂搭上车窗,一手摇着罗扇望向道边风景:“才刚进五月,辽洋就如此炎热,连带这风,都是湿热的。你们辽洋人在夏日都是如何避暑纳凉的?”

“辽洋多水,许多村镇甚至县城,都是建在水上,兼之丝薄衣单,在城中家中,倒没觉得有多热。”庄宝兴拉扯缰绳放慢速度,“娘子,这里近处就有渡口,可以直达昙州,走水路更快,只是走水路就要舍下这马车了。”

“那就行水路吧。吹一吹舟上风,也能凉快些。”

庄宝兴将车马换了银两,三人改行水路,乘舟直下,两日功夫便抵昙州。沈越久居昙州,寻他不难。但见庄宝兴入昙州后神情有恙,赵令僖便道:“我记得阿宝是昙州镶河人,镶河距昙州城还有多远?”

“镶河稍远些,来回得有五日路程。”庄宝兴盘算着回答。

“也不算远。从京城到辽洋的路都已走了,还怕这五日不成?”她抬扇掩面轻笑,“先往镶河逛一逛,带我和小白逛一逛、瞧一瞧,再尝尝阿宝一直絮絮念叨的自家晾晒的甜笋干。”

白双槐附和:“娘子正是暑热胃口不好的时候,难得有点儿想吃的东西,到你家中可不准藏私,我翻箱倒柜全给你搜刮出来。?????”

庄宝兴点头应和,趁着套马车的功夫,默默转脸擦了眼泪。

三日后,张湍抵达昙州,待问明沈府所在,恭谨递上拜帖,等候通传。

? 第99章

沈家宅邸多亭榭回廊,其内幽潭碧塘各自勾连,曲水流溪盘旋迂回,夏风掠水穿堂自带清凉。张湍沿水穿廊,至后院时,见屋楼檐角满布书册,层层叠叠,犹如堆瓦。间有老者,须眉霜白,身披粗麻褐布短衣,自屋顶沿木梯而下。

老者扯下肩头汗巾,擦拭双手后交给僮仆。

院中有方小木几,其上摆有茶具,其中茶盘尤为精巧,上着微缩山林景观。老者拎着两个竹凳到木几边上,回头正见张湍立在门前,笑说:“来了,过来坐。”

“学生张湍,拜见老师。”

虽此前未与沈越见面,但见老者气质不俗,想就是沈越本人。孟川文会,无论沈越是戏言或是真心,都以师名为他辩驳。这声老师,他自觉高攀,但沈越受之无愧。

“不必拘礼,坐吧。”见张湍落座,沈越提起茶壶,倾斜壶身,水流入茶盘后四处流,遇山绕山,遇林绕林,待壶中水空,盘中则成汪洋。沈越放下茶壶:“这个‘湍’字好。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1下一句是——”沈越未言,只看向张湍。

“‘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张湍作礼对答,“孟子则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2”

“那你认为,他们二人孰对孰错?”

“子曰:‘性相近也,□□也。’3学生以为,人性本纯,无善亦无恶,所谓善恶皆在于平生所见所闻所历所学。”

沈越颔首,悠悠道:“我曾在学宫任教,有一学生,灵心慧性,天资过人。可惜受限于身,常惹非议。自我还乡,常听天下人议论,言其性实歹毒。你是兴平三十五年状元,见过我这个学生,以为如何?”

“学生不敢妄言。”

“先皇于我有知遇之恩,又将其爱女托付于我,盼其能成九五。”沈越垂眉低叹,“可惜先皇溺爱,疏于教育。而我为臣子,竟逃离官场以求守正守心,未能践约,有愧先皇。”

张湍垂首看茶盘汪洋无波,心有所感,喃喃低语:“死水无波,待时枯矣。”说罢忽觉言辞不当,当即礼敬歉道:“学生失言。”

“无妨。”沈越未放在心上,“世人秉性皆能移之,三十为恶,五十向善,亦可为善也。养诸凤池,不知边塞苦;养诸膏腴,不知乡野苦。出身皇家,不恤苍生,是为目短于自见。你出身孟川名门,所见所闻,亦是管中窥豹。既然自请离任三年,以察民情,就该多去地瘠民贫的穷乡僻壤,多念衣弊履穿的薄祚寒门。”

沈越话中提到他代赵令彻所拟檄文批判赵令僖之言,听到后灵台忽清,不由起身大礼:“多谢老师指点,学生受教。”

“家中多凿水池,是以四季湿寒,藏书易腐易蠹,需时常晾晒。书房还有几筐旧书未晾,不与你闲聊了。”沈越扶桌起身,眺望檐上晾书,笑说:“倘若不忌潮气,就在我这儿住下,再等三五日,你所求之事自然得解。”

“学生在家时也常晒书,愿随老师一道。”张湍跟上前去,他来时并未道明来意,可沈越字字句句皆点要害。他猜出赵令僖会到昙州寻找沈越,是以快马加鞭赶来,可听沈越所言,赵令僖至今尚未露面,想是三五日后方能抵达。

沈越原不愿假手于人,但见张湍执意跟着,也不推拒,由着他帮忙在梯边递书搭手。

第四日晌午,僮仆匆忙传话,道是有位娘子自称是沈越学生,要见沈越。张湍刚刚将书递出,闻言不由两手一紧,沈越轻轻拉拽,他才急忙松手。待将书在屋顶展开铺好,沈越走下木梯,命僮仆带那娘子往正厅去。

又向张湍道:“听闻你琴艺不俗,我这学生亦是琴艺高绝。厅内有古琴一张,可愿抚琴一曲,代我迎一迎她。”

张湍心怀感激,随沈越匆匆入厅。厅侧竖有屏风,琴桌便在屏风后。张湍于屏风后落座,静思许久,方起弦奏鸣。

赵令僖跟随僮仆至厅门前,转身嘱咐庄白二人于厅外等候,随即跨过门槛,摘下幕篱交予侍女之手。琴声适时响起,循声望去,一扇绢素屏风截断目光,只见屏风之上,拓着隐约人影,正弄弦抚琴。

“老臣今生有幸,得以再见公主。”

沈越上前行礼,被赵令僖扶起,笑语道:“老师久在辽洋,远离京都,莫不是还不知道,学生已被贬为庶人、挫骨扬灰了。如今游历四方,旁人都叫我喜娘子,老师倘若不嫌,唤我阿喜就是。”

琴声微顿,赵令僖侧目。

“不提这些,不提。”沈越忍泪摇摇头,“我今年虚岁七十有五,所见之人万万千千,其中数你琴技最为精湛,不知我家这名琴师可有荣幸,得你指点一二。”

她搀扶沈越至上座,轻俏抬眉笑说:“老师当真要学生评点?若学生说得重了、难听了,老师可不准生气。”

沈越笑呵呵说:“好好好,我就只当你年纪还小,童言无忌。”

侍女听从她的吩咐搬来圆凳,放置在沈越身旁,她在圆凳落座,背向屏风,眉眼微低看着双手:“学生记得,老师府中藏有古琴清凤,据传弦音飘逸,清雅不俗,学生心驰神往已久。今日听来,竟是俗不可耐,呕哑嘲哳,惹人心烦。”

琴声忽停。

她含笑轻声:“这才清静。”

沈越苦笑叹息:“惯是牙尖嘴利不饶人的。还是谈谈正事吧。”

“自进辽洋界内,便听闻老师在各地开有义学。自老师致仕后,学生许久未听老师讲课,不知老师今日可愿给学生讲堂课?”

沈越诧异,好奇问道:“想听什么?四书五经?还是琴棋书画?”

“就讲——”她刻意抬高声调,“当朝首辅张湍所作,《檄靖肃文》一章吧。”

沈越目光瞥向那扇绢素屏风,似已看到屏风后落魄失态的人影。

她继续笑说:“老师倘若没有见过此文,学生可背与老师听。”

“阿喜。”沈越叹道,“何苦呢?”

“老师不常出门,想是没有听过传遍大江南北的一首童谣。”她微微低头,轻声哼唱:“玉宫主,云靖肃,心狠毒,目空物,害兄姊,弑亲父……说来也怪,往日父皇在时,朝中数落责骂我的奏章不计其数,我权当做闲时打发时间的乐子。如今我见不到那些言辞更加犀利刻薄的奏章,只听着街头巷尾那些小孩唱的歌谣,竟觉得有些难过。”

沈越扶着座椅站起身,身形稍显佝偻,上前一步,稍作犹豫后轻轻将她揽在怀中:“孩子,这半年多,受苦了。”

“倒是学生不对,徒惹老师伤怀。”她倚在沈越怀中,恍惚间想起最后与父亲相伴的时光,不自觉垂下泪来,抬袖将眼泪擦去,又扶沈越坐好:“不任性难为老师了。先前信中不便明述,此来辽洋,学生有两桩事要办。一是寻一名比丘尼,法号缈音,一年前曾在辽洋东南地带出没。二来则是有些私事向老师讨教,不便外人在场。”

沈越点点头道:“僧人云游四方,穿城宿庙皆需出示度牒,只要还在辽洋,寻人不难。我叫他们腾出间小院,你先在我这儿住下,等找到了人再走不迟。至于其二,你随我到书房详谈。”

她颔首应下,扶着沈越一同往书房去了。

待厅内旁人走空,张湍方才站起身,茫然无措向外行去,最终在处僻静荒园门前止步。稍作停顿后,他推门而入,融进园中破败萧条的寂静中去。

至日影西沉,园门处忽有脚步声响。

张湍转身回看,见素影缓来。

“老师说你在这儿,叫我来见见你。”园中苗圃败落,攀栏生长的苗木花草都已枯萎,她随手从围栏上折下截枯枝:“张湍,老师说你自请离任三年,莫不是这三年间,都要阴魂不散?”

见他抿唇不言,她将枯枝插回围栏:“一句戏言,首辅大人不必当真。而从前靖肃所为——”她后退半步,向着对方躬身长拜,声音无丝毫波动:“覆水难收,悔之晚矣。聊表歉意,不求大人谅解,只愿大人冤辱得纾,扶摇青云。”

他仓惶后退,不肯受礼。

可看她长揖不起,复又满目歉疚,试图上前将她扶起,脚底却似镶钉灌铅,难挪半步。两臂虚抬半寸,便再无力。

不知多久后,她缓缓直身,再行一礼,冷冷淡淡吐出句:“就此别过。”随即转身离去。

——心驰神往已久,而今听来,惹人心烦。

——只听着街头巷尾那?????些小孩唱的歌谣,竟觉得有些难过。

——阴魂不散。

——就此别过。

许久前,他直言叱骂,日日奏疏,盼她能知错悔改;东躲西逃,避之若浼,盼能摆脱她手。但今日,听她悔过之言,听她就此别过,没有半分从前想象中的畅快。

只叫他悲从中来,万箭穿心。

她可以恶语相加,也可以拔刀相向,他都受得。

独受不得此时此刻,平心静气,恍若爱恨两消。

她不恨他。

或说,从未爱他。

一如古琴珍玩,曾心驰神往,今厌烦疲倦。

厌烦疲倦。

叫他呕心抽肠,痛彻骨髓。

蓦然间,愁肠血涌,淹过喉头。

荒园败景枯叶上,斑斑鲜血洒落,犹如寒冬红梅,点点绽放。

当他再醒来时,浓浓药味在口鼻盘旋不去。屋内几名侍者焦虑万千,见他睁开双眼,急声向外通禀。恰如那日,他饮下半壶鸩酒,却于夜间醒来。所有人都盯着他,听他凄声长笑,以为他神智失常,满屋尽带悲声。

他再合上双眼,若能一睡不醒也好。

“张大人。我家老爷叮嘱,若大人醒来,便将此信交予大人。”

他不得不张开双眼,接过信笺。

万幸,信封所书字迹陌生,不是出自她手——他再不敢听她说一字一句。

却又万分失落,她对他已全不在意。

停顿许久,他才缓缓拆开信笺,匆匆扫过几眼后,心中一喜,复又坐起身来,逐字阅罢。

信出自沈越之手,是说赵令僖将往乡下田庄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