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各自递了眼色,留两人在旁守着,另外两人下山传旨。雨后山间泥泞,山火烧过又多树木倾倒,野兽横尸,道路难行,再带上轿子马匹,往返需得一两个时辰。张湍心中惴惴,思及先前以太子之名劝他离去的护卫,更是难安。

赵令僖则在水畔悠然自得,左挑右捡,拎起一串浆果递给张湍。

“委屈公主吃这些。属下带有油饼,粗陋些,公主若不嫌弃,可先垫垫肚子。”留守此地的护卫忙从怀中掏出油饼奉上。

张湍代她接过,转眼一看,见她正探头远望,于是随之望去。远处下山护卫正艰难跋涉,背影已几乎无法分辨。直至背影完全消失,她方抬起手,将留守二人招致近前。

两人面面相觑,小心翼翼走向前去。

她满怀期待,笑吟吟看向两人,仅剩三尺之遥时,忽听一声惨叫。其中一人颤巍巍向后坐倒,另一人受惊退向旁侧,还未出声即被绳索勒住脖颈。今晨刚醒时,她便命人在此掘出深七寸、方圆九寸的陷阱,陷阱下藏有尖刃。两人□□脆利落地解决掉,尸身拖至一旁,藏于腐叶下。

张湍垂眸不语,手中油饼一时不知该作何处理。

所幸护卫动作麻利,很快折返回禀,得她准允后,将油饼赠其充饥。护卫嚼过两口,面色越发怪异,当即将口中饼子吐了个干净,禀道:“公主,这油饼味道不对。恐怕加了佐料。”

张湍沉吟良久后忧心道:“他们曾告知我纵火之事,劝我离去。”

倘若她不知有人蓄意纵火,山下护卫寻来见她尚存,仍可借救驾来迟将山火之事遮掩过去。

可张湍知道,且在她身边。

护卫品出其中利害,当即跪道:“请公主决断。”

她面色愈冷:“来者格杀勿论。”

“刚刚对方所报不可全信。”张湍起身至护卫身前,“好在他们亦不知我方人数,可先做布置,抢占先机。”

护卫的目光越过张湍,看向赵令僖。

她托腮浅笑,志足意满:“听他安排。”

二人得令向林中去,片刻后另一护卫调回瀑布前守卫。护卫先将她身前陷阱重新伪装,后在近旁谨慎观察四周。张湍去得久了,她百无聊赖,便将护卫招至眼前问话闲聊。

听护卫简述他知晓的张湍的排阵部署后,她未在多问相关事宜,反倒好奇问:“你们好像都很喜欢他。”

“公主是说张大人?”护卫怔了怔,挠挠头道:“属下是从京城一路走到这里的,只途中和张大人说过几次话,要说喜欢,张大人确实亲切和善,兄弟们也都喜欢同他说话。”

“他都同你们说些什么?”

“有时候聊些家长里短的,有时候大伙就只听着,听张大人讲天南海北的奇闻异事。天底下的事好像没他不知道的,大伙以为他哪儿都去过,他只说是从书上看来的。”护卫说得兴起又道,“有回队里的兄弟提起离京前家里老婆怀了孩子,还央着张大人取了名字,兄弟不识字,张大人就撕了截袖子将名字写下来。说是这样不容易丢,也不容易破。”

话匣一开,滔滔不绝。

她也没拦着,听护卫说个不停,忆起车队抵达鹿趾城前,张湍确实常与护卫们一道守夜。

似是见她久未叫停,护卫壮了胆子,顿了顿后道:“公主,前几日在山中猎狼,许多兄弟被野狼咬伤,倒在林子里。后来属下所在队伍先随着公主前去驿馆,是张大人带将士救回那些受伤的兄弟,张大人带回伤员的时候——是属下亲眼见到的——大伙眼睛都红了。”

“他一向如此。”她手指点上一枚野果,指腹拨着果子向前滚了滚:“赏你了。”

护卫谨慎打量,确信她并未恼怒不悦后,方敢谢恩接过。

她却是在想,张湍会喜欢什么?

自幼父皇疼爱她,给了她一切她想要的,她也要将张湍想要的送给他。

护卫看她陷入沉思,自觉退到旁侧,两刻钟后,来人与他替岗,让他前往林中听候张湍安排。再一刻钟后,张湍与最初报信的护卫回到瀑布边,赵令僖已斜靠石壁浅睡入眠。

腥风血雨将至,她却能安稳入睡。

“张大人?”护卫悄声问询。

张湍回看来路平静山林,低声回说:“去吧。小心些。”

“这把匕首大人留着。”护卫自怀中摸出短刃送上,“如果属下等拦截失利,大人——用得到。”

张湍迟疑许久,将短刃推回:“你留着吧。尽人事,听天命。”

闷雷滚滚出云层,二人同时抬眼向天际看去,护卫还想再劝,张湍轻摆了摆手,温声含笑道:“快去吧。”

她仍睡着。

梦里是夏末时节,沉闷湿热,她提着裙摆,露出一双未着鞋袜的雪白脚丫,在宫中长街小步奔跑。为藏好自身,她在交错小道中迂回前进,直到四周愈发荒凉。当她站在最后一条小道的尽头时,身后炸出一声闷雷,她吓得耸肩,捂住耳朵挤着双眼。当雷声消去,她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睛。

焦土映入眼帘,前方是无穷无尽的灰烬废墟,其内神号鬼哭不绝于耳。

嚎啕中,好似有女人低语。

她侧耳倾听,却是柔和的男音。

——“公主。”

她张开双眼,自梦中醒来。

张湍躬身在侧,柔声呼喊着她。

她怔了怔神,刚刚的梦她记得,那是她小时候的事。幼年同乳母婢女捉迷藏,找见一处废墟,废墟中黑漆漆的木柱交错躺倒,蛛网尘埃铺遍碎瓦。乳母找到她时说,在她父皇登基后,这里就划为宫中禁地,无人能够踏足。

后来,那块废墟被工匠清空,金玉重铺,便成了她的海晏河清殿。

是她向父皇索来的“玉宫”。

梦中回忆罩上迷雾,渐渐隐去。她缓缓抬眼看向张湍,他的眼下落有一点污泥,针尖大小。她直起腰身,冲他招了招手。

张湍再近些,她的指腹烙在他的眼下,轻轻一抹。

红色,是星点血迹。

“结束了?”她问。

张湍低声回应,眼底带有悲色。

她再问道:“活了几个?”

张湍闪开身位,她将目光抛向他的身后,两名护卫跪在前方,衣甲破碎,满身鲜血。

“属下庄宝兴,昙州镶河人士,不负公主所望,杀贼五人。”

“属下白双槐,银州瓶县人士,不负公主所望,杀贼三人。”

她问:“一个不留?”

二人齐齐昂首回答:“一个不留!”

“好。”她扶着石壁起身,“庄宝兴,白双槐,自今日起,你二人即在海晏河清殿任职,薪俸比照二品武将发放。其余五人,暂且葬在此山,待本宫回京之后,另行赐葬。”

“属下代谢公主隆恩!”

逆贼全歼,横尸四处,庄宝兴与白双槐二人拼杀许久,待将过世五人埋葬后,体力几已耗尽,无力处置余下尸体。张湍牵马而来,扶她上马,离去时看林中血迹横尸。她垂眸一瞥,不远处的草叶亦淋有鲜血。

在她睡梦时,逆贼几乎杀到她的身前。

“放把火,烧了吧。”

她双手带伤不便拉握缰绳,张湍与她同乘一骑,缓行下山。

背后烈火飞舞,再度席卷山林。

行至下半山时,她看见遍地焦土,花草成灰,高树倾倒,四处可见野兽焦尸。庄宝兴眼力极佳,瞥见一处异状,当即策马赶去,随即快速折返回禀?????,道是旁侧林中有几具焦尸,按照尸身残存衣物可见,是同行护卫,应是火起之后逃躲不及,葬身火海。

“点过人数吗?”她追问一句。

庄宝兴心中计算一番,回道:“加上林中焦尸,正合当日猎狼之数。”

“既已齐全,回驿馆。”她猜得出,林中那几具焦尸,便是当日守在她身旁,火起之后却将她抛下自行逃跑的护卫。

张湍亦已猜出,却未置一词,轻甩缰绳,驱马前行。

四人一路不疾不徐,第三日晌午方抵达驿馆。

远远望去,驿馆未起炊烟。内有将士众多,却又离奇静谧。张湍勒住马匹,与她说明疑虑。

“次狐还在驿馆。”她喃喃道,“小白,去看看。”

白双槐领命前往驿馆。庄宝兴打马绕行四周,见四处草木枝叶多有异常折损,更有断刃隐在草丛之下。查得异况,庄宝兴略作推断后回禀:“有械斗痕迹,参与人数不少,现场被刻意清理过。”

? 第70章

片刻后,白双槐探路归来,道明驿馆内情形。

驿丞已遭斩首,头颅悬于门下。干涸血迹随处可见,后院堆有数十具火焚焦尸,各屋室内无论粮草陈设皆被洗劫一空,如此行径,像是盗匪所为。至于随队的护卫将士,驿馆中未见踪影。

赵令僖追问:“次狐呢?”

白双槐低声回禀:“未见次狐姑姑踪迹。”

“不像盗匪。”张湍面色凝重,“尸体被烧,看似盗匪烧杀,更像是掩盖其身份及死亡时间。在屋内翻箱倒柜带走粮草陈设,更像伪造盗匪劫掠。更何况,倘若是盗匪,已在驿站内堂而皇之留下罪证,何必大费周章清理驿站外部械斗痕迹?”

“阿宝,你再去看看。”她再叮嘱道,“仔细找。次狐聪慧,如遇险况,必会留有线索。”

庄宝兴得令前往,搜查期间,白双槐依命在林中捡拾木柴。

驿站虽遭洗劫,好在浴桶、灶台皆是完整。山中徘徊数日,经山火、赶路,身上汗起汗落,满是泥灰污垢,她早已耐受不得。先前只能借山林泉溪稍作清洗,今日得此良机,她定不放过。

张湍知她所想,虽有心劝说,话到嘴边终还是咽下。

由于院中焦尸如山,白双槐便将浴桶挪至屋外林间,就地取材搭出简易草棚,可作遮挡之用。颇费一番功夫后,终于在傍晚时分,她得以在温水中沐浴舒缓。

庄宝兴将次狐所在屋子来回翻找数遍后,终于发现一处隐秘暗格。暗格中塞着件衣裳,纱衣绸衫,内裹中衣上留有血色字样。庄宝兴识字不多,急忙将此事禀明赵令僖。她正沐浴,无暇顾及,便遣庄宝兴将张湍寻来解题。

“庾燕危。”张湍疑虑在心,沉吟许久后道:“可有舆图?”

“没有,不过老白对这块儿比我熟悉,可以找他问问。”庄宝兴虽没听明白这血字含义,却知事关重大,立刻去往后厨寻白双槐。白双槐仍在烧柴煮水,得知其来意,当即将附近至京城几条通路途中与“庾燕”二字有关的大小城池县镇一一道出,庄宝兴反复尝试后仍难记下,索性将白双槐自灶台边上轰起,自己替了他的位置,使唤他去答话。

得白双槐相助,张湍以树枝为笔,以泥土为纸,在地面绘出张简易舆图,对次狐示警信息有了推断。

“琢磨明白了?”赵令僖伏在浴桶边沿,听草棚后边没了动静,哈欠着问。

张湍回道:“大约有了线索。”

“阿宝说是件新衣。”赵令僖扶着浴桶起身,“拿来与我换上。”

先前所穿衣物被撕得破破烂烂,好容易有件新衣裳,她自不会再忍。张湍怔了怔,想到她独自沐浴无人侍候,此时要他送衣,恐有不妥。再一转眼,白双槐没了踪影。犹疑再三后,张湍站在草棚侧边,单手递送衣物。

“伤口裂了。”

她刚要去接衣裳,却因不慎猛然舒展手掌,导致掌心伤口开裂。血迹顺着净白的手腕缓缓滑入水中。她吃痛落泪,声音亦弱了许多。

张湍心中低叹,垂眸靠近浴桶,目光有意避开浴桶内,将衣裳轻轻搭在桶沿后道:“里衣写有血字,不便穿着。公主稍忍耐一二,湍去寻药。”

她抬眉斜看,向着张湍所在方位挪去。长发披散,在水中徐徐铺开,覆上她洁白的后背。伤口无损的右掌轻搭浴桶边沿,下巴抵在手背,左手探向前去,指尖轻轻戳在张湍后腰。

“怎么又突然躲躲闪闪起来?”她将左掌摊开,掌心伤口仍在渗血。痛是仍痛,却已满门心思落在张湍身上,倒也觉不出痛来。

张湍身子一颤,垂眸后瞥,瞥见如玉掌心绽着红花,掌心向后,便是霜雪皓腕,再向深处,便没入腾起的稀薄水雾之中。他避开目光,低声答说:“此前情况危急,性命关紧,湍对公主多有唐突,还望公主海涵。伤口开裂,待湍寻些止血草药来重新为公主包扎。”

“次狐不在,无人与我更衣。”她委屈道,“我这双手痛得厉害,几乎要了我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