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出这样对策的人,才是蠢得可怜。

“愚不可及。”她讥嘲笑起,迎着行礼众人缓缓落座,吩咐次狐道:“将我的私印拿给他们。给七哥写的信上,落我的章,告诉他,我说了,凡自南陵至原南赴任者,事了之后官升三级。——你们哪四个要去州府衙门?”

众人垂首,默默递着眼色,原先自愿前往州府任职的四人出列。

她打量四人一番,随即遣次狐自妆奁中取出叠黄笺,每张纸笺皆加有印章,章上是写“抱道怀贞”四字,乃是皇帝手中闲印,虽非玉玺,但这足以保他们安然接管州府衙门,事后亦能逃过追责。未计数目,一叠黄笺尽交予张湍手中:“赏你们了。谁去哪个州任职,随意写上两句。一人再带二十名原南官兵,挑有官衔的带。”

官兵是段然手底下的,有官衔在身的,进了原南州府衙门,多少能是个脸熟的。

“微臣,谢公主。”

虽不知靖肃公主为何突然转性,但黄笺官兵,为他们解去眼前之忧,一众钦差纷纷施礼谢恩。

“尽快收拾东西。”她又望向张湍,“下山的近路还记得吗?”

秦峦刚要作答,张湍便先一步上前躬身揖道:“公主意欲何为?”

“蠢材。”她摆手命一众钦差退下,张开双臂道:“更衣下山。”

次狐取出套窄袖长裤的骑装,上前给赵令僖更衣。

一旁便张湍转身要走。

她悠悠道:“靠你们送信求人调派官员,一来一回少说半个月过去。”

张湍停住脚步,一时迟疑是否要继续离开。衣衫绑带一条条解开,里外衣衫一件件褪下,他能听到抽带摩擦的声响,能听到衣衫飘动带起的风声。

他是该走的。

可她却又继续道:“若真有流寇山匪作乱,半个月,早不知杀了多少人。”

他合上双眼,尽力屏去衣料摩挲的声响。

“既想平患,自是要调兵。随我下山往原南军营去调派兵将奔赴各州各县。”她转眼看去,“我倒要看看,哪座山的盗匪敢生事端。”

他沉默许久。

如她所言,此时调兵赴各州县相对稳妥。但调兵需有兵符,且原南掌兵的总督刚刚死在她的手上,消息传去军营,怕是会引起军心动荡。以及陵北?????官场一旦收到消息,恐怕会有官员闻风丧胆外逃,陵北亦要生乱。

稳住原南局势同时,还要同时稳住军心和陵北,绝非易事。

张湍斟酌道:“但军中将领只认兵符。”

她已换好骑装,次狐扶她至妆镜前坐下,再与她重新绑发。她拉开妆镜下的抽屉,内置簪钗耳坠,宝玉明珠交相辉映。伸手拨开珠玉,便拣出块紫金符。符型为鹿,正是原南调军兵符。她将兵符抛砸向张湍,正中后心:“你说这个?”

张湍低头一看,脚边掉落着半边鹿型紫金符。

一省调军兵符,就这样被她随意丢出。

“这东西在段然哪儿。人一死,自然就到我手里。”她又拣出根梅花银簪交由次狐束发,“安心了吗?留在山上好好养病,等我调派完驻军再回来接你。”

“湍与公主同行。”

为稳军心臣心,赵令僖不能再公然现身。只有她暂时销声匿迹,才好设法安抚原南驻军及陵北官员。

“要一路疾行,你这一身的伤,受得了吗?”她盯着妆镜,镜中倒映出张湍背影,他脊背挺直,头颅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回答:“受得住。”

即便受不住,也当忍着。

“可别死在路上。”她低笑一声,随即起身吩咐备马。

命令传出,宣禹山上所有护卫、官兵、仆役,皆从速整理队形,清点人数。钦差使团一众官员,尽快写好书信整理行装。

半个时辰后,众人齐聚后山,原东晖牵来一匹纯黑骏马。

赵令僖身着骑装,织金锦缎,赤红绲边,于山林之间,似泼下初日金霞。她翻身上马,拉扯缰绳调转马头,向着整齐列队的众人发号施令:“下山之后,各走各道,日夜兼程全速赶往。”

张湍站在前列,微微抬头,眼前景象依旧只能辨出轮廓。黑马金装红纹交织浓烈至极,油然苍穹有缺,夜幕日月之色垂淌,艳丽无双。

记忆中她虽常簪花饰红,却从未有过如此迫人的艳丽。

他虽眼疾未愈,但已能独自纵马,遂与秦峦一道,伴于赵令僖左右,随她一同下山。

马蹄声乱,惊起林中飞鸟。

忽有一道琴音闯入乱响之中,飘然遗世,竟能将乱响压下。前方有薄薄雾霭,盖在草木之间。林道一侧山体斜飞,山体半腰兀然凸出一块巨石,琴音便源于其处。队伍将近巨石之时,琴音停住。

一道身影自巨石上跃下。

粗布道袍的老道拦在路前,令赵令僖勒马停步。

“老道士,是你。”赵令僖扯着缰绳,抬眼看向那块凸出巨石,啧啧称奇:“是你在上边弹琴?这样高跳下来竟能稳稳落地,怪不得他们说你是得道高人。”

拦马之人正是庆愚,稽首一礼道:“靖肃公主有礼。老道有几句话想问一问张钦差,不知可否?”

她侧眼瞥过斜后方的张湍,允了。

庆愚颔首道:“张钦差,请借一步说话。”

“就在此间。”她垂首抬眉,手掌抚过黑马鬃毛。

张湍应道:“天师有话,就在此间问吧。湍必知无不言。”

“张钦差年纪轻轻,躯壳却已如将朽之木,痼疾沉疴扎根难祛。若肯自凡尘俗物抽身,返回自然,尚有一线转机。”庆愚望向张湍,“此前老道曾建言张钦差摒弃俗物,于山野清修,得延年益寿。张钦差回绝了老道。今日老道再问一句,张钦差可曾回心转意?”

沉默片刻后,张湍答道:“湍意已决。”

“福生无量天尊。”庆愚自怀中取出一本曲谱,送入张湍手中:“此曲虽能解一时之忧,但要走出困境,还需锁钥解囚。张钦差保重。”

“老道士琴弹得一般,送谱子倒大方。”赵令僖轻笑一声,“听你神神叨叨说了一通,是想说张湍短命?”以她耳力,自是听得出庆愚于琴道无甚天分,对他所赠琴谱便没了兴趣。

张湍将琴谱郑重收好,在旁听到赵令僖点评之词,蓦然忆起内廷那位琴师。赵令僖常听其手下弦音,再听旁人奏曲,自是觉仙音俗曲之别。

庆愚含笑回答:“公主聪慧。”

“在这山林野地,莫说看病,吃喝都难周全。”赵令僖稍扯一扯缰绳,“他跟着本宫,自有皇宫里数不胜数的灵丹妙药享用,保他小命不难,保他延年益寿也不难。让路吧。”

庆愚让开去路,赵令僖纵马而去,身后长队跟随,扬起漫山烟尘。

下山之后,赵令僖亲率队伍,向西南方向奔袭而去。原南省驻军军营在虞川县以北,远离人烟。他们自官道行进,途经驿站时饮马休整,不多待便再启程。张湍体虚气弱,全凭一口精神气强撑着。

倒是赵令僖甚是让其意外,分明是上山坐轿都觉不适的人,但这一路奔袭几乎无休,她竟未曾因颠簸劳累而叫停队伍哪怕一次。

如此赶路三日后,众人抵达虞川县城。

朗朗晴空之下,城门洞开守卫松懈,队伍长驱直入竟无人阻拦。城内道中行人稀少,甚是荒凉。原东晖自道上抓住一名百姓,盘问县衙去路,百姓惊慌求饶,颤抖着指出道路后狼狈逃开。

造如此情形之缘由,张湍心已明了,只能暗自嗟叹。

队伍行向县衙,县衙大门紧闭,原东晖叩门叫人,却无回应。几番尝试后,原东晖索性寻人撞开县衙大门。

次狐上前接赵令僖下马。

吱嘎声响,两扇大门向门启开。

? 第53章

腥腐臭气渗出,赵令僖掩住口鼻,命人入内查看。片刻后护卫回禀,县衙内横尸遍地,此前派来虞川的护卫亦丧命于此,看现场状况,应该有过一场混战。

张湍心中生疑,行刑护卫只早他们半日出发,他们日夜兼程赶来,不会慢行刑护卫太多。但城门守卫及城中百姓情况,不似事出一日半日之效。于是追问一句:“可否能推断出死亡时间?”

声调低微,如雾如纱,连日赶路对本就积病在身的张湍更是雪上加霜。

他的脸色亦如霜雪。

赵令僖亦觉出异常,遣原东晖再探,随即回看身后,见张湍摇摇晃晃翻下马,脚步虚浮向自己行来。满身伤痛,夜以继日赶路却一声不吭,也不知还能强撑多久。

张湍向她一礼,在其身后停步,等着原东晖的消息。

一炷香后,原东晖神情凝重走出县衙,沉下声低低回说:“启禀公主,县衙官吏死亡已有两三日,末将派出的护卫尸体未僵、血迹未干,刚死不久。现场未出现第三方尸体。其中恐怕有诈。末将以为,县衙不宜落脚。”

她当机立断:“启程,去军营。”

“公主,不可。”张湍声音愈显缥缈,苍白面容透出病气,气若游丝道:“县官两三日前丧命,死讯应已传入军营。军中情况未明,不可贸然前往。”吊着一口气说完这一句,步子又有歪斜,好在一旁随从搀扶,这才没有倒下。

“死讯传入军营又如何?他们还能造反不成?”

她上马扬鞭,即要出发。张湍不顾病体,挣开随从急急拦在马前,仓促间乱了步子,踉跄着抓住缰绳,深深喘息缓神后抬头望向马上赵令僖。

病态难掩。

赵令僖扯着缰绳,引马扬蹄,将人震开。

张湍后退几步,侯在一旁的御医及时将他扶稳。他咽下病气,苦口婆心劝道:“若生变故,只怕公主置身险境。微臣愿代公主入军营一探究竟。公主如执意前往军营,可匿去身份,乔装打扮随微臣前往,另再由原指挥使暗中护卫,有备无患。”

此次离京,她只带了次狐、次燕两名婢女贴身伺候。若要乔装,便是扮作婢女随侍张湍左右。自然不可。况且张湍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仿佛随时都会断气,若由他入军营,营中将士们跺跺脚,他怕都要被震翻在地。

她不想理会,正要驱马,转眼一瞥,见张湍仍盯着自己。

遥遥望去,憔悴如雨打白梅,摇摇欲坠。

霎那间,她停了手,鬼使神差地顿住许久,最后低声吩咐次狐道:“寻套幕篱来。”

县城内人心惶惶,次狐与仆役颇费了番功夫,方自某富户奴仆手中换得一套半旧幕篱,套在次狐身上后,队伍启程直奔军营。赵令僖在前策马,随从得了吩咐将张湍请入马车随队出发。

营外十里设有哨卡,见大批人马奔袭而来,立时设障拦下众人。原东晖在前亮明身份开路,一队人马紧跟引路哨兵,片刻不停地抵达大营门前。

营门前,三人披甲戴盔焦急等候,正是原南省驻军营中副将邓忠鸣,参将李熙、柳映。原南驻军总将由原南总督段然兼任,段然不常在营中,是以营中事务均由邓忠鸣掌管。

众人翻身下马,一番问礼寒暄后,邓忠鸣迎众人入主帐,其余随从被安置往闲处休整。张湍所乘马车长驱直入,于主帐外停下,有随从迎其下车,搀扶?????其步入营帐。

帐中,次狐仍戴幕篱,虽无人刻意提及,邓忠鸣仍谨慎地引其上座。次狐未加推拒,安稳落座。张湍入帐环顾,见状垂眸缓缓上前,与赵令僖一同坐于旁侧。原东晖得了赵令僖眼色,开门见山道:“明人不说暗话,虞川县的消息,邓将军应该已经知晓。”

邓忠鸣立在一旁,瞄一眼次狐后道:“不止虞川一县有变。兹事体大,末将已派人往宣禹山,不成想诸位大人竟先赶来了。”

赵令僖取出兵符置于桌案,笑望邓忠鸣道:“原南生变。命你即刻起清点将士,派驻原南各州县外。”

邓忠鸣见案上兵符骇然,神情逐渐冷下,沉声追问:“这是鹿符?原南省内以鹿符调兵,鹿符一半在营中,另一半应在段总督手中。末将斗胆问上一句,今日不见段总督,只见鹿符,是何缘故?”

赵令僖抬眼道:“难道兵符调不动原南驻军?”

“自然不是。”邓忠鸣回说,“若是总督大人亲自持鹿符调兵遣将,末将自然毫无异议。但今日总督大人不在,阁下手中只有鹿符却无总督签发调令,更无圣旨。调派一省驻军干系重大,末将不得不查问清楚。”

“段然意图谋逆,已被就地格杀。”

赵令僖拿起兵符起身,越过邓忠鸣站至帐中主位,转身回看众人,目光在邓忠鸣面上落定。

邓忠鸣大惊失色:“就地斩杀二品官员,可有圣旨?掌兵符为己用,可有圣旨?若无圣旨依凭,诸位大人越权擅杀朝廷命官,恕末将无礼了。来人——”

一声令下,帐外兵将冲入帐中,围在四周。

赵令僖不慌不忙问道:“我且问你,你是忠于总督,还是忠君?”

邓忠鸣冷笑回说:“自然是忠君!所以才要拿下你等,等候皇上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