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松开手,淡淡道:“去叫人。”

云涧怔了怔,笑容减去,小声应下。

片刻后两人纷纷赶到床前,她扶着床板起身,勉强向外走了几步道:“附近村中有个姓李的老人,对周遭比较熟悉,你们两个随我去拜访拜访。再包套文房四宝带上。”

两人依令跟着,庄宝兴背上背篓,装着文房四宝、竹伞竹凳竹筒竹碗。三人且歇且行,见人烟时,她已是汗水淋漓。竹凳摆在稍平坦的地方,她坐下少歇片刻,用衣袖擦去脸颊汗水,双腿两足困劲稍退,才又起身出发。

等到站在李老家门前,她扶着腰,歪身长喘,浑身骨头打架般疼痛。

“你们来找李老头?”恰巧有个中年汉子扛着锄头路过,打量着他们三人好奇问道。

庄宝兴回说:“我们娘子刚搬到附近来住,想给家里寄封信,打听了人后才找到李老家。”

“李老头在村西头薅草呢!”

她扶腰长叹一声,与庄白二人摆摆手道:“走吧。”

三人又经一番折腾,总算见到李老头。

那李老头穿着打扮和沈越颇为相似,只是身形佝偻细瘦,皮肤黝黑,霜发斑驳凌乱,瞧?????着不大干净。庄宝兴先一步上前,到地里将人请到地头,小竹凳一摆,她与李老头面对面坐着寒暄几句后,取出文房四宝送上:“听说李先生通晓文墨,略备薄礼,请先生笑纳。”

“什么通晓文墨,略识得几个字罢了。”李老头喜不自禁,反复抚摸着怀中的文房四宝:“你们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能拿得出这些好东西来,想也不是冲着老头认得那几个字来的。”

“先生说笑。”赵令僖含笑回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听说先生对这周遭的人或事都了如指掌,故来叨扰。”

“了如指掌不敢说,但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娘子想问什么?”

“村子往南,有两家庄子,先生可知晓?”

“娘子说的是舒家和沈家的田庄?村上有七八户人家都在那边做工,知道些。”

“沈家我知道是昙州沈家,这些是前朝首辅沈越的田产。但是舒家是哪里的人?怎的没有听过?”赵令僖接过竹筒,倒了碗茶水递送给老者:“虽是冷茶,滋味尚可,给先生润润喉咙。”

李老头啜口茶后回答:“舒家不像沈家这么有头有脸,但也算是富贵人家,主家应是在橘州,有些产业。不过舒家那庄子,娘子能不接近最好不要接近,舒家的小公子身染恶疾,住到这边养病的。说是那病会传染,比瘟疫还厉害些,也就是舒家有钱,人参鹿茸不断地供着,才让那小公子续命到今天。”

“哦?那他是什么时候搬来的?”

“年前搬过来的,刚来的时候就给村子里送了粮食,说了说情况,叫村上人少往那边凑,还算是好心的了。”李老头将茶碗中的茶水喝干净,“娘子对那舒小公子有兴趣?”

“只是有些好奇。”她添上茶水,“我这回搬到附近,也是家中想要购置些田产,交给我来打理。本想去舒家宅子讨教讨教,如今看来是不成了。好在还有先生,我想问问先生,村中有多少户人家,男女各几,老少各几。有田者几,租田者几。除日常耕作,又有何种手段换银?”

“娘子这些问题,不像是来置产业,倒像是官府来收税的问法。”

“这便是我后边的问题了,平时当缴多少税款,每年能余多少钱粮,丰年几何,歉年几何?”

“老头约么知道些,但也不是完全清楚,娘子问的问题不少,但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这样,今夜我将娘子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都写在纸上——”说着,李老头拍拍腿上放着的文房四宝:“今天收了娘子的好处,无论如何老头也会给娘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我就先谢过李先生了。”赵令僖再给李老头添碗水,寒暄几句后,带着庄白二人离开。

回程路途仍是艰辛,庄宝兴好奇问:“娘子是对舒公子有所怀疑?”

“没错,今夜天黑后,你再去一趟,不管他有没有病,你都要听一听他的声音。”

乡间夜路难行,白双槐在前探路,她抓着白双槐衣角在后跟着,没过多久,忽然有道亮光出现在路尽头处。一名小厮提灯跑来,迎上三人道:“我家公子听说娘子带人去村上,想着若回来晚了怕是没有光亮,叫我在这儿等着给娘子送盏灯。”

白双槐回看向她,见她点头才接过灯笼。

“又欠舒公子个人情,可惜现下天色太晚,不大方便上门拜访。”她招来庄宝兴,“田间夜里独行不安全,叫阿宝与你作伴回去吧。”

小厮想要推让,却说不过她,最后只能与庄宝兴同行回去。

回到沈家宅子已是亥时,云涧候在门前左右张望,看到亮光时急忙跑上前去,见人无恙方道:“娘子怎去了这么久,可吓坏人了。已经给娘子备好热水,娘子今日辛劳,热水沐浴解乏刚好。”

等沐浴更衣后卧床时,浑身酸痛令她难以躺卧,只好垫着软枕翻来覆去,好容易才找到个舒坦的姿势睡下。次日庄宝兴回话,道是听到舒小公子说话,声音虚弱,想是病得不轻,且声线陌生,应当不是熟人。

她点点头,本想起来活动活动,怎奈浑身困倦,又一宿没能睡好,只好叫云涧煮碗安神茶,吃了茶后又歇了些时候。等到后晌,上工的佃农突然造访,送来李老头的书信。

信上不仅写有碧水村,还将邻近几个村子的大致情况尽都写下。

她这才知道,沈家租佃虽以市价收租,却与寻常地主不同。依李老头所说,那些田租尽用在乡间义学上,凡是租种沈家田地的佃农家中孩童,只要愿意开蒙识字,读书进学,都可到义学念书,且有义学提供水粮。其他孩童,则是要自备水粮。这一合算,若是家中孩子去义学念书,交的那些租钱,便是用作给孩子读书写字上,若是勤勉好学、发奋进去,来日指不定能中个秀才,在城里谋个差事,一家子也就能摆脱这穷乡僻壤,早早进城过上好日子。

“阿宝,你家就在昙州,可知道这事?”

庄宝兴回想片刻后道:“那李老头想是知道娘子是沈家来的人,刻意往好听了说。沈老爷开办义学不假,但也只能教那些有闲有余力的孩童,像碧水村这种穷地方的孩子,帮着家里干活儿都还不够,哪里有时间去进学?”

“我看也是。”她翻了个身,又将信读了一遍:“我记得前几日云涧说的庄上收支,倒不记得有余下用作义学的部分,也不知是被扣下了,还是我没听明白。你叫云涧把账册拿来,我再仔细看看。”

庄宝兴依命拿来两本账册,又送来茶水:“云姑娘说娘子看信看账本辛苦,泡了金银花来,说是清肝明目。”

“放下吧。”

她趴在床上一页页翻着账册,腰酸了便要翻身躺着休息,足足两日才将这两本账册看完,身上酸痛也减轻许多,便起身在院子中闲逛了逛。

走到后院,突然发现院中竟用砖圈出块四四方方的空地,白双槐忙得满头大汗,正在砌砖。

“小白,你这是做什么呢?”

“那个舒小公子给出的主意,他说娘子想要学着种田插秧,身子又经不住长期劳作,去田上还要走段远路,不妨在家中圈出块地来,挖些田里的泥田上,娘子在家中就能种稻子了。”

“先别忙活这个了,趁着天色还早,随我去拜会一下这位舒小公子。”

“娘子三思,他可是有病啊。”

“有没有病,去了才知道。”

作者有话说:

小白:他有病!

张湍:你说谁有病?

阿宝:你你你就是你我听见了病歪歪都快死了!

? 第102章

不同于沈宅朴拙素雅,舒家院子修得十分气派。正门极其宽敞,门前两座石狮威武不凡,两翼墙延足有十丈,足见庭院占地之广。白双槐熟门熟路叫开院门,应门的门童见赵令僖在,吞吞吐吐,最后说是公子疫病未愈,不便见客。

“见贵庄多数人都身体康健,想是疫病影响有限,我自觉不会是那倒霉的鬼。”她将幕篱垂帘稍稍撩起一角,“烦劳这位小兄弟向舒公子通传通传。我欠舒公子许多人情,请容我面表谢意。虽说男女不宜私下会面,但以屏风为隔,便也不算失礼。”

门童支吾几声不敢应答,约是先前已有人传话,院里有名小厮匆匆跑来,越过门童向赵令僖二人礼道:“这位娘子,我家公子有请。”

庭中花木繁茂,绕过几条曲径,便到厅门前。厅内一侧有层层帘幔遮掩,再立屏风为隔,熏以艾草。侍者送上纱巾,二人在厅外仔细蒙面,方入厅内,向屏风处那抹隐约的身影互相见礼后落座。

“舒某身染疫病,如此设置未免怠慢阁下,还望阁下见谅。”

声音穿过重重帘幔,穿过厚厚屏风,传入赵令僖耳中。隔物太多,听来虚幻飘渺,颇难辨认。她含笑回道:“是妾身不请自来,冒昧造访。只是妾身初来乍到,就几次三番欠下舒公子人情,若不登门道谢,妾身坐卧难安。听闻舒公子患病已有些时日,这些养气补药或于病情有益,还请公子收下。只愿公子能早日康复,妾身也好真真正正当面致谢。”

侍者药盒转呈屏风帘幔后的人影手中。

赵令僖眉眼微垂,目光悄然落在屏风上。

屏风后那身影,自然而然抬起左手,起身接过药盒后揖身还礼致谢。

左手书写,左手接物,似乎真是惯用左手之人。

赵令僖含笑回礼,再说几句客套话后借口离开,起身前行时不慎踩上裙摆,趔趄向前几乎扑倒在地。身旁使者慌张上前,白双槐眼明手快,追上前将人扶稳。有惊无险。二人再次告辞,由侍者引路向门外行去。

两名侍者目送二人远去后,挪开隔断屏风,挂起帘帐。

帘后,张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垂眼看向右掌。

侍者小心问道:“公子,有问题吗?”

“她认出来了。”张湍喃喃低语,他费尽心机遮掩,仍没能瞒过她的眼睛。见她踉跄那刻,霎时间的惊慌失措,被她一览无余。

侍者不解:“公子何意?”

张湍垂臂挪移,步履迟缓。她既已认出,是会离开,还是再不理睬?

“公子?”

“无妨。用轿子送那位娘子回去。”

他缓缓向后宅行去。

后宅凿有汤池,池中常注冷水。

他披着单薄里衣迈入池中,盛夏时节,唯有深井幽潭水才能如此彻骨。幽寒将他一寸寸吞噬,直至淹没口鼻,淹没眉眼,淹没头顶。冷水自四面八方袭来,挤压着筋骨血肉,不留丝毫空隙。

窒息如期而至,他已习惯窒息。

在窒息中思考,在窒息中解脱。

直至躯体冲破意志的压制,直直破开水面,扬起浪涌波澜。发间泻水,在脸颊上肆意奔走,划过眉睫,在他睁开双眼的瞬间涌入眼眶,继而缓缓淌出。

他抬起左掌,轻落在颈间。指腹摩过微凸筋骨,最终压上喉咙。

——仿佛回到那日。

门外,两只石狮子久经日晒,竟也透出几分懒洋洋的意味。

赵令僖刚刚走过石狮,院中侍者快步追上前。

“两座宅院相隔较远,我看娘子是步行而来,宅里备有软轿,可送娘子一程。”说话间,一顶墨蓝软轿抬到门前,在她身侧停落。她转身看去,见两位轿夫肩宽背厚,腿足稳健,抬轿行路必然稳当。又看侍者诚心,推让一番后应下,待回到家中,叫白双槐与两位轿夫和随轿侍者各自塞了些散碎银子。

离开这些许时间,后院砖墙经庄宝兴的手已经砌成,四面一尺高的矮墙圈出块空地,用水田里挖出的泥浆填了六七寸高。

赵令僖绕着这块小小水田走了一遭,心中欢喜,要来把秧苗,蹬去鞋袜便踩进水田内插秧,身上虽仍觉酸痛,较之先前症状轻缓许多。她将这方水田内插满秧苗时已将入夜,最后一缕天光收入夜幕内,她才走出水田,赤脚在水田周遭走了几个来回,提着灯盏反复比较那些秧苗的位置,几经调整,终于齐齐整整地排列在水田中。

白双槐与庄宝兴二人连声贺喜。

待用过晚饭,她吩咐人将躺椅挪到水田边上。盛夏夜里,窝进躺椅中摇摇晃晃,看着四角灯火照出粼粼波光,悠然入睡。

未至子夜,便是苏醒。

夜间蚊虫不断,往日在屋中有薰香驱虫,今日在屋外,却是被叮咬出不少红肿。

云涧连夜找出药膏,刚要涂抹,就被她叫停。

“叫小白来。”她拿过药罐,迎向灯光看了两眼后收至一旁,脸上漾出若有若无的笑。

白双槐紧忙赶来,睡眼惺忪。

“搅你好梦了?”

“不算好梦,娘子有事吩咐?”

“去舒家问问,有没有化肿驱蚊的药膏。”她轻拉起衣袖,亮出腕间几点红痕:“水田边上蚊虫太多,难睡安生。”

白双槐看见蚊虫咬痕,骇然惊叹:“这可了不得,我家那边地里蚊虫密密麻麻,活生生咬死过人。娘子快别在这里睡了,我现在就去舒家问问。”

“路上当心。”

待白双槐带药回来时,她刚刚出浴,正趴在榻上由着云涧仔细给自己涂抹药膏。屏风隔在榻前,白双槐紧忙道:“舒公子给了药,说是每隔一个时辰在患处涂抹一次,还送了些香料、香囊,都有驱蚊驱虫的功效。”

“没说别的?”